巴黎奧運會上,劉煥華奪下男子舉重102公斤級金牌,給國人一個驚喜。迄今中國舉重總共攬下過44枚奧運金牌,但大級別奏國歌還是首次。
當巴黎舉重賽臺最后一把杠鈴落地,在場的國人無不歡呼雀躍。這枚金牌向世界表明,中國男子舉重不僅中小級別強大,大級別也開始迎頭趕上,在破解大級別難題上邁出了堅實的一步。
隨著歲月的沉淀,思維的梳理,好多問題逐漸清晰。我認為,就此認定中國男舉有望乘勢出擊,全面開花,為時過早,面前的路還長。劉煥華的冒尖僅是個例。對于何時再冒出幾個甚至是加強版的“劉煥華”,我真不好回答,盡管我比常人更希望能有那么一天。
成功的喜悅
搞競技體育的人都清楚,爭相登頂?shù)凝嫶笕巳褐校安牧稀钡奈恢檬冀K在后天加工之前。大級別優(yōu)秀人才要求體格健壯,還要柔韌性、靈敏性、協(xié)調(diào)性好。這方面,不同人種的差異客觀存在,否則怎么解釋黑人運動員稱霸田徑短道而與泳池無緣。舉重大級別高手在中西亞與歐美,我國多年來一直處于弱勢。
競技體育講效益,講投入產(chǎn)出比。東亞人舉重優(yōu)勢在中小級別,劉煥華的出現(xiàn)是個例。中國男舉不可能因此放棄和分散重點在中小級別的資源配置,而是要繼續(xù)加強與提高,努力拓展在世界的競爭力和影響力。在這基礎(chǔ)上,通過中小級別的揚長,對大級別補短,帶動可持續(xù)發(fā)展。我認為,比較可行的戰(zhàn)略是精準施策與發(fā)力,在現(xiàn)有條件下,充分挖掘潛力,著力選好用好“千里馬”?!傲α康谋澈笫侵腔邸?,劉煥華沖出重圍,偶然性里也體現(xiàn)了一種必然性。通過交流總結(jié),借鑒利用其中一二,對繼續(xù)破解大級別難題更有意義。
劉煥華走到今天,可謂難關(guān)重重?;仡^看,他的升級不是我們有什么先見之明,而是一種沖出重圍找生路的無奈之舉。
這個小伙子2001年8月20日出生于湖南嘉禾,2015年加入天津市隊,2022年1月入選國家隊。我記得很清楚,他上的第一堂課,就在海南五指山奧林匹克體育訓練館。
近些年,國際舉聯(lián)對奧運會參賽分級頻繁變更,我們只能聽令應變。巴黎奧運男子舉重設(shè)61公斤級、73公斤級、89公斤級、102公斤級和102以上公斤級共5個級別,一個國家最多可派3員出戰(zhàn)。劉煥華身高1米75,最適合打89公斤級。出道頭幾年,他打81公斤級,曾獲2021年陜西全運會銅牌。巴黎奧運不設(shè)81公斤級,他只好跳到89公斤級,近幾年一直沒脫離這一級別。當時,國家隊這一級別已有三名高手,包括里約奧運會85公斤級銀牌得主田濤。團隊左思右想,根據(jù)奧運會主要對手近況,又考慮到劉煥華年輕,可塑料性強,在三人中實力尚不突出等因素,確定讓他升到102公斤級。憑他的身體條件,打這個級別是虧了一些,但實在沒有別的選項。
這樣一來,要在一年多一點時間里增加體重十幾公斤,體脂率還得穩(wěn)住,談何容易。在科研、 醫(yī)務、營養(yǎng)、心理、體能、康復人員的支持配合下,從2023年6月開始,我們采用分階段漸進增重,穩(wěn)扎穩(wěn)打,保證他肌肉量最大化增長,長力而不肥身。臨近巴黎奧運,將他的體重增至104-105公斤,而體脂率只從17%微升到18%。令人振奮的是他各專項力量指標比一年前長了一大塊:后蹲從280公斤提高到306公斤,硬拉從270長到305。他這么大體重,引體向上三十多個隨便拉。
為了完成“長肉不肥”的目標,小伙子真沒少吃苦,經(jīng)常是吃了吐,吐了吃,一天四五頓正餐,還經(jīng)常加夜宵。一離開訓練館,嘴里總是在嚼東西,邊上還放著電子秤,生怕掉體重。沒這種經(jīng)歷的人有所不知,大分量高蛋白的食物吃多了,根本不是什么美味,而是一種負擔,甚至很痛苦。他在用功率自行車作無氧沖刺時反應強烈:10秒全力沖刺,過渡50秒慢速為一組,有時一堂課要連做7組。后來,他的最大心率達181,最大心率百分比91.4%,數(shù)據(jù)很漂亮,心肺功能的強大助力他快速登頂。
女隊大級別的經(jīng)驗對我們也有啟發(fā)。雖然這兩者在各方面有很大差異,沒多大可比性,但我告訴劉煥華,女隊李雯雯東京奧運輕松奪冠,靠的是遙遙領(lǐng)先的絕對實力。你要提高成功率,確保有效重量的穩(wěn)定發(fā)揮,除了練就碾壓對手的實力,別無他路。
進國家隊不久,劉煥華就有了“拼命三郎”的外號。年輕輕的,進隊頭年參加世錦賽就超常發(fā)揮,拼下89公斤級挺舉銀牌、總成績銅牌。之后一年多一點,在世錦賽、世界杯、亞運會上完成金牌拼圖,還留下了兩項世界紀錄。
比賽頻密,他近些年擠不出時間參加全國比賽,至今連個全國冠軍都沒撈上。
小伙子生活中性格不張揚,但一摸杠鈴氣場強大,狠勁十足,還有驚人的執(zhí)行力,全力按教練員的要求做,屬于教練員們“人見人愛”的那種隊員。無論什么場合,不管我給他加多重,他基本都能拿下。他還有點“人來瘋”,訓練圍觀人越多,他越來勁,比賽規(guī)模越大,爭斗越狠,越能“表演”。他要練,好像怎么練都不夠,得看著他,想辦法把他拉住。
也有例外,那就是在駱駝被壓上最后一根稻草前,我們不得不狠心逼他。
比如練小肌肉群,大家都喜歡一氣做完了事,我們非要六七種器械轉(zhuǎn)圈做,磨他的耐心意志。讓他單臂拉80公斤啞鈴做15次,加到100公斤做10次,再回到80公斤卻加碼到20次?!斑@組完成不了,還有一組?。 彼潞蟾嗽V苦,“不咬牙拿下,后邊的苦頭就沒完沒了”。
有人問我,在我的教練生涯中,哪塊奧運金牌最難?應該就是大華這一塊。以前我沒帶過大級別,國內(nèi)同行也沒有多少經(jīng)驗可借鑒,我們團隊真可謂如履薄冰。好在我對中小級別積累了一些經(jīng)驗,舉一反三,融會貫通,有條件去探索新路。
中小級別隊員在訓練中多多沖擊極限強度是個成功慣例。但劉煥華年輕,個頭大,又在增體重,我不敢冒然照搬,嘗試改用多組數(shù)次數(shù)的手段,大課放棄100%強度,以他能用正確技術(shù)完成的大重量來做組,后期抓舉用180公斤,挺舉用230公斤來做組,1組2次,一堂課2-4組。這招對他很有效,成功率近百分百,信心大大增強,受傷風險也低。這么做組的真實實力和單個相比,一般有10公斤左右的差別,不影響我們對自身能力的判斷與把控。以做組為主,更有利增加肌肉橫斷面與刺激神經(jīng)的傳感力。決定力量大小主要看中樞神經(jīng)興奮的強度、神經(jīng)傳導的速度、肌肉橫斷面大小和細胞蛋白質(zhì)的含量等,這都對上路了。細心人說他比賽多有超常發(fā)揮,所有最好成績都是在比賽中舉出來的,確實如此,這也證明我們對他的訓練不輕易沖擊極限不是保守,而是科學。
我們還摸索出如何強化心肺功能訓練。賽臺上,需要幾秒鐘內(nèi)具備最大無氧做功能力,在后臺,需要足夠的有氧持續(xù)能力去對付漫長的等待與熱身。好些人問我,這么大級別,怎么劉煥華跟別人不一樣,下場不帶喘氣的。臺上一分鐘,臺下千分功,苦練功率自行車僅是一例。
傷病預防為先,也是大華訓練的一個特色和亮點。
不少人跌落在“最大敵人”傷病跟前。隊員們都很年輕,以后生活的路還很長,教練員一定要負起責任來,盡最大努力避免隊員掉隊和跌落。
肩是抓舉的關(guān)鍵關(guān)節(jié),劉煥華卻很薄弱,抓舉成了他的短板。我們?nèi)提t(yī)務監(jiān)督,不能等問題出現(xiàn)才應對,而是在未出癥狀前預防到位。我們特聘治療肩關(guān)節(jié)傷病的全國頂級專家來跟蹤保障,定期預檢,一起做訓練方案。倚仗身體健康,加上抓舉開把成功率穩(wěn)步提高,促成他在巴黎奧運會上完成186公斤,創(chuàng)個人最高紀錄,領(lǐng)先全部對手,為最終總成績奪金奠定了基礎(chǔ)。
我國體育的光榮傳統(tǒng)是訓練從難從嚴從實戰(zhàn)需要出發(fā)。練為戰(zhàn),練賽結(jié)合,嚴格要求,追求極致。劉煥華每次大賽都有穩(wěn)定甚至超常的發(fā)揮,訓練的積累錘煉功不可沒。
努力高質(zhì)量完成每一把,久而久之成了一種習慣,一種作風。為適應賽時每一把必壓對手一公斤的戰(zhàn)術(shù)要求,有時,我們死磕關(guān)鍵重量。當他狀態(tài)良好斗志旺盛時,卻適當壓著他,以激發(fā)他沖擊更大重量的求戰(zhàn)欲望。他要挺舉233公斤,訓練場上我沒同意,最終在杭州亞運會上給他報上了,小伙子高興得手舞足蹈,“真沒想到我在這里還能舉233”。
洛杉磯奧運會周期男舉級別調(diào)整為8個,大級別只設(shè)110公斤級和110以上公斤級,奧運會比賽級別還未正式確定。短短幾年,劉煥華從81公斤級升到102公斤級,1米75的個子,平時體重百公斤出頭,就算取得參賽資格,最多只能打98公斤級,無緣大級別。他這一降級,暫時還未發(fā)現(xiàn)有誰能在三年后頂上去。
除了個別國家,大級別選手成才通常除難點多、經(jīng)驗少,培養(yǎng)周期一般要比中小級別多出兩三年,順風順水也要8到10年。
近些年,就我看到的國內(nèi)大級別比賽,比賽規(guī)模與中小級別完全不在一個量級?,F(xiàn)有舉重人口,大級別只占百分之幾。聽同行說,社會需求對人才的導向與爭奪,競技體育文化水準相對欠缺,吸引力江河日下?!昂鸵郧氨龋瑒e說大級別了,就是愿意練舉重的人都少好多”。玩的人少,優(yōu)秀人才就更難產(chǎn),明星少成績差,社會關(guān)注度高不了,形成一種不良循環(huán)。不具備相應的雄厚基礎(chǔ)和人才梯隊,自然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我認為,要有更多的“劉煥華”,需要時間,需要投入,需要耐心,需要更多人關(guān)注,也需要社會形成新的合力。即使洛杉磯奧運會舉重臺沒有中國大級別運動員身影,我仍然堅信,中國男舉大級別在世界舉壇高地牢牢占據(jù)一席之地的日子應該不會太遠。
(作者系中國男子舉重隊主教練、劉煥華的主管教練)
責編 柏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