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獻(xiàn)帝與曹丕之間的“交接”十分順利。因為曹操掌權(quán)時,就通過各種手段蠶食漢室,一步步使其喪失了基本的反抗能力。曹丕子承父業(yè),在虛有其表的漢室面前,自然也擁有說一不二的權(quán)威。只是,就連曹操都因忌憚“天命”而未能稱帝,曹丕自當(dāng)在“天命”上多下功夫。除此之外,社會上存在著的“宣漢”“擁漢”思潮,并未因“漢道陵遲”這一事實而徹底消亡,依然有著頑強生命力。
種種因素表明,曹丕固然可以憑借強悍武力翦滅漢室,如商湯、周武王、劉邦那樣,以“暴力征誅”的方式建立起新王朝;但根植于士人心中、只存在于信仰層面中的“神圣漢家”,卻無從取代。因此,曹丕想要盡可能減少其代漢阻力,仍要遵守“游戲規(guī)則”,以當(dāng)時士人都認(rèn)可的一種方式完成禪代,即“堯舜之事,復(fù)存于今”。
魏臣是如何解釋并運用“堯舜故事”的?其核心邏輯主要有兩點:首先,明確漢、魏分別繼承于堯和舜。
在漢代學(xué)者不遺余力的宣傳之下,“漢家為唐堯后裔”的說法廣為流傳、深入人心。故魏臣在勸進(jìn)時,稱魏氏是舜之后裔,就能復(fù)刻“堯舜故事”。為使這一模式更加逼真,曹丕還不顧禮法,迎娶了漢獻(xiàn)帝的兩個女兒,傳說堯把天下禪讓給舜時,還將自己的兩個女兒娥皇、女英嫁給了他。
重現(xiàn)“堯舜故事”的另一核心要素,是要使?jié)h魏禪代滿足“以圣傳圣”的基本條件。這依然離不開“公天下”原理?!疤煜隆蹦颂煜氯酥煜拢且患乙恍罩煜?。于是,“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帝位應(yīng)當(dāng)在“圣”與“圣”之間傳遞。即便曹丕并非是漢室后裔,但只要他具備“圣王”的素養(yǎng),就有資格承載天命,從漢帝那里繼承對天下的統(tǒng)治權(quán)。
所謂的“圣王”,就是具有“圣人”品格的君王。在漢魏士人的想象中,“圣王”的道德水平很高,而且他有能力使百姓安居樂業(yè)、衣食無憂,并具備掃蕩天下的英雄氣概。
曹丕的功業(yè)不如曹操,但南征取得的成就——孫權(quán)卑辭求和、蜀將孟達(dá)來降,足以彌補他在這方面的不足。當(dāng)然,更值得大書特書的,還是曹丕在延康年間的文治。如曹丕即王位后不久,就下令解除苑禁,允許百姓進(jìn)入池篽(帝王園林)之中謀生(主要方式有采集草藥、打獵等);并鼓勵經(jīng)商,將稅率降低到十分之一。魏國功勛也獲得了豐厚賞賜:除了官位與爵位,他們還獲得了一萬斛粟、一千匹帛以及按照官位高低發(fā)放的不同數(shù)量的金銀。
延康元年(220)三月十一(丁亥),曹丕感念毛玠、王脩、涼茂、袁渙、謝奐、萬潛、徐奕、國淵等已故之人昔日對他的擁護(hù),下詔拜他們的后人(襁褓之孤)為郎中。魏國的基層士卒也被照顧到了。南征之戰(zhàn)后,曹丕在譙縣舉辦盛大宴會,以饗父老鄉(xiāng)親與三軍將士;而不幸戰(zhàn)死的士卒,也將得到撫恤……
除此之外,曹丕在政治、軍事上的“仁政”還有不少,有些舉措未必能落實到位,但也能表達(dá)出他欲行仁政、效仿古之圣王的意愿。如“復(fù)立肉刑之議”。肉刑是介于輕刑與死刑之間的中間刑,亂世以來,人口銳減,因而曹操、曹丕父子及其親信屢次提出用肉刑替代部分死刑,能彰顯出他們欲行寬容之政。盡管此項決議未能通過,但這個信號的釋放,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安撫民眾的作用,并強化曹丕的“圣王”形象。
曹丕稱帝前后對漢帝、耆老、隱逸的優(yōu)待,也能彰顯他的寬容之政,宣傳其“圣王”氣度。黃初元年(220)十一月初一,癸酉,距離曹丕踐祚不過短短兩天,他就公布了對漢獻(xiàn)帝的處置方案:“以河內(nèi)之山陽邑萬戶奉漢帝為山陽公,行漢正朔?!币陨疥栔疂崧钩菫槎肌h獻(xiàn)帝不僅保住性命,還擁有了一塊可食萬戶的封地;并且,他還享有一些特殊待遇,不僅地位崇高,“位在諸侯王上”,還有資格祭祀天地和祖先,“宗廟、祖、臘皆如漢制”。
曹魏從漢室手中取得對天下的掌控權(quán),自然要對其表示尊奉與禮遇。黃初二年(221),曹丕郊獵至原陵(劉秀墓),遣使者以太牢之禮祭祀之;而后又下詔,各派三百戶人家為漢武帝、漢昭帝、漢宣帝、漢明帝守陵。黃初四年(223),考慮到漢代皇后、公主有湯沐邑和食邑,曹丕賜山陽公夫人(即曹皇后)湯沐邑,封山陽公之女劉曼為常樂郡公主,食邑各五百戶。甚至在漢獻(xiàn)帝去世后,魏明帝曹叡還派出使者為其發(fā)喪,并舉辦了盛大葬禮來恭送這位前朝末帝。
而曹丕在延康年間表彰的東漢“二十四賢”中,也有一半是不愿入仕的隱逸。曹丕此舉,本質(zhì)上是向光武帝劉秀致敬。東漢初年,太原周黨、會稽嚴(yán)光、扶風(fēng)梁鴻等名士征辟不就,隱居世外,大臣范升怒斥他們目無君長,只知沽名釣譽。劉秀以“盛世而隱”的先例為由,構(gòu)建出“邦有道,亦可隱”的政治環(huán)境,不僅承認(rèn)了隱逸的存在,也從理論上消解了“治世”與“隱逸”之間的矛盾。在新王朝,隱逸不再被視為是“無道”的表現(xiàn),反而是圣王開明治世下的獨特一景。及至漢魏禪代,面對政治勢力的分野,曹丕想要減少代漢阻力,塑造其“圣王”形象,也要對心念漢室的耆老、舊臣以及隱逸禮遇有加。
黃初二年十月,曹丕拜楊彪為光祿大夫,楊彪不愿仕魏,多次辭讓,曹丕并沒有任何不滿。后來,司空王朗還打算將自己的三公之位讓給楊彪。曹丕聽說后,“乃為彪置吏卒,位次三公”,并下詔說:“朕求賢于君而未得,君乃翻然稱疾,非徒不得賢,更開失賢之路,增玉鉉之傾。無乃居其室出其言不善,見違于君子乎!君其勿有后辭?!迸c之類似的還有管寧,他雖然隱居在山野之間,也多次受到曹魏官方征辟。
不可否認(rèn),曹丕這些舉措頗有“表演”意味,群臣對他的美飾與夸耀之詞也顯得不符實際。但回歸到漢魏禪代的場合,無論是證明曹丕有資格“受命”,還是使傳說中的“禪讓故事”更具有說服力,“圣王”這一理想形象都是不可或缺的。
以上這些政治話語的構(gòu)建,忽略了漢獻(xiàn)帝的存在,這顯然是提前設(shè)計好的。君不見,曹魏君臣在反復(fù)辭讓與勸進(jìn)的過程中,一邊要削弱“漢家”得天下的合法性,以“天下喪亂”為現(xiàn)實依據(jù),得出“漢家失德而曹氏至德”的結(jié)論;一邊又要保留其僅剩不多的漢室余威,用以符合“以圣傳圣”的模式。
所以,在漢魏禪代的流程中,漢獻(xiàn)帝從始至終都不曾親自參與。盡管繁陽距離許都不遠(yuǎn),不到半天即可到達(dá),但到了最后關(guān)頭,漢獻(xiàn)帝仍未露面。即便在禪位時,他也只是派出使臣——太常兼御史大夫張音,讓他將象征“皇帝—天子”身份的六枚印璽、綬帶、冊書以及傳國璽、斬蛇劍等傳國信物轉(zhuǎn)交到魏相國華歆手中。華歆跪受之后,又呈給曹丕,這才完成了權(quán)力的正式交接。至此,禪讓這一模式也被定格在歷史長河中,成為中古時期王朝興替、政權(quán)更迭的首選模板。
(摘自《月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