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四小輯
趙四,詩人、譯者、詩學學者、編輯,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博士后。她是11本原創(chuàng)詩集及其譯作的作者,包括《白烏鴉》《消失,記憶》《時間的真相樹amp;詩選》(即出),英語詩集《在一道閃電中》,西班牙語詩文集《昔日重來》,斯洛伐克語詩集《出離與返歸》等。作為譯者,她出版薩拉蒙、霍朗、特德·休斯等詩人詩選計12本譯著。她曾獲得阿買妮詩歌獎(2023)、波蘭卡明斯基文學獎章(2020)、科瓦爾可夫斯基文學翻譯獎章(2023)等榮譽。應邀參加第二十八屆維萊尼察文學節(jié)、第三十三屆魁北克三河詩歌節(jié)等國際文學活動,是2024布宜諾斯艾利斯國際書展重點推薦詩人。目前在《詩刊》供職。任歐洲詩歌amp;文藝荷馬獎章評委會副主席,主編“荷馬獎章桂冠詩人譯叢”。
在中國當代女詩人里,趙四的獨特可以由以下事實證明:她沒有同類。我推測她的與眾不同并非出于刻意,而是其生命整體使然。中國當代女詩人常見的疊加身份往往是畫家,暫且不論她們畫得怎樣,以及其繪畫最終能否在詩歌之外自成一家,但詩人與畫家身份的疊合現(xiàn)象在中國當代女詩人中確實比較普遍。詩歌和繪畫向來是近親,中國古代就有“詩中有畫”的說法,作為表達世界與自我的兩種不同方式,它們都是非常感性的。尤其是繪畫,無論氣韻生動還是應物象形,其實都是用另一種筆墨轉(zhuǎn)換創(chuàng)作者眼中的世界。
而對于趙四來說,除了詩人之外,她首要的身份是學者。我在讀研究生時聽說許多導師不喜歡招收女博士,與其說這是學術(shù)歧視,不如說是異性體諒。他們認為女生研究能力不強,做學問艱難清苦,讓偏愛感性美的女子忍受做學問的折磨太殘酷?;蛟S正是由于導師們對女生這種善意的體諒,女學者在中國當代很少。如果女學者還是詩人,這種概率就更小了。因為學者與詩人的工作思維不同,甚至相反,接近于世代的仇敵。詩人寫詩主要用感性思維,而學者必須把研究建立在理性思維的基礎上。出版《死水》之后,聞一多投身于學術(shù)研究,他坦承自己寫不出詩了。由此可見,融會兼善這兩種思維是多么艱難。而趙四似乎并不被這個問題困擾。她對治學堪稱熱愛,認識她之初,我感覺像她這樣熱愛學問的人在中國當代極其珍稀。因為她談論學問時流露出一種異乎尋常的鄭重態(tài)度,讓我意識到學問對她是神圣的,這與那些靠學問換文憑找工作的態(tài)度迥然不同。所以趙四并沒有在讀完博士后以后中斷研究,對她來說,治學一直在路上。趙四在詩中很少直接寫自己的日常生活,從這種背景中來看《讀書人》就顯得更有意義。詩人將自己定位為“讀書人”,大體概括了從學生到學者的成長過程:“這么多年過去,我仍在讀書/區(qū)別僅在于:苦讀的尺高綠意/變成了成排的不凋松林”。所謂“尺高綠意”指的是詩人少年時從苦讀的間隙抬頭看到窗外“一排冒出墻頭一尺高的松尖”,如今,這些松樹已隨詩人更上三層樓,可以說詩人和她窗外的松樹都在成長。從字面來看,昔日的“苦讀”雖未被“樂讀”置換,但在對松林“不凋”的強調(diào)里分明可以感到詩人對閱讀之于自身成長的暗自感激與遠大期許。不過,“讀書人”比較寬泛,趙四在簡介中對自己的定位是“詩學學者”。也就是說,她讀的書是以詩為中心的。在我看來,趙四的寫作大體形成了以詩為中心的三個相互促進的領(lǐng)域:詩學研究是其一,詩歌翻譯是其二,詩歌創(chuàng)作是其三。
趙四不僅是學者型詩人,還是譯者型詩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譯者就是轉(zhuǎn)換不同語言的學者,所以,譯者同樣是理性的,在翻譯中必須把忠實于原作作為第一準則,而趙四作為一位譯者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并非其理性行為,而是她對翻譯對象的選擇,清一色的男性詩人,而且往往是充滿棱角和硬度的強力詩人,這無疑體現(xiàn)了她作為一位譯者的主體性。或許她本身就有雄性氣質(zhì),或許她故意選擇那些令她向往的異質(zhì)性詩人進行翻譯,以塑造或強化自身的雄性氣質(zhì)。總之,趙四的翻譯對象非同尋常,她顯然超越了那種從同性詩人的作品中增強自我認知的做法??梢哉f,其目標非常明確,究其原因,也許是出于對自身,以及自身所屬的第二性的抵制與克服,因此不難發(fā)現(xiàn)她在詩中不寫愛情,因為傳統(tǒng)愛情對女性的要求是柔順服從,而趙四是一個追求獨立或者說早已獲得獨立的詩人,其氣質(zhì)與那種依附性的婉轉(zhuǎn)柔媚是不相容的。就此而言,寫作包括翻譯都是她不斷塑造自我的生活方式。
趙四翻譯的第一位詩人是薩拉蒙,并和他建立了很深的交情。在寫給他的一首悼詩中,詩人引用了“趙四不同意終結(jié)”,這句話曾被薩拉蒙寫進他的詩中,而后又出現(xiàn)在這首《薩拉蒙風的悼亡詩》中,緊隨其后的是對它的“糾正”:“在現(xiàn)實里到底失效”。在這里“終結(jié)”顯然對應著薩拉蒙的死亡:在現(xiàn)實中到底終結(jié)了,但是詩人又向逝者保證:他的作品,原作及其譯作仍存活于世。值得注意的是,這個保證詞寫得極富想象力,延續(xù)了此詩前面的狂歡精神。趙四推崇超現(xiàn)實主義和想象力,我猜這也是她從翻譯薩拉蒙中獲得的寶貴禮物。從對薩拉蒙的翻譯到薩拉蒙詩風的創(chuàng)作,趙四以這首薩拉蒙風的詩歌來紀念薩拉蒙體現(xiàn)的正是相同的詩歌精神在不同語言中的全息傳遞。事實證明,譯者型詩人的作品對所譯詩人的詩風吸收與轉(zhuǎn)化往往比非譯者詩人更豐富而內(nèi)在,可以說是從翻譯之樹上結(jié)出的天然果實,如同從自身長出。
盡管趙四熱愛詩學研究并且持續(xù)從事詩歌翻譯,我隱約感覺這些都屬于她的準備工作,詩歌創(chuàng)作才是她的工作核心——她對詩歌創(chuàng)作可謂雄心勃勃。一個可以援引的例子是,她在《歷史》中自稱為“卓越的馭手”,并用“偉大”界定自己認可的詩歌,而不是通常所說的好詩?!安豢铣料莸呐褪?,在大海和天空/之間標注自身”,《人如船》中的這句詩堪稱偉大。后面的三句也延續(xù)了這種偉大:“浩瀚洶涌的命運淵藪里/和大海交換孤獨的人/唯它許你以頭頂?shù)囊黄缈铡?,這樣的詩句無疑體現(xiàn)了具有雄性氣質(zhì)的崇高精神。如果選一首偉大的詩,我推薦《地火水風的布道》。這種偉大的詩有時以警句的形式出現(xiàn),如“人生從一開始/就承認失敗,會易于接受傳奇(《伊斯坦布爾詩章》)”“活著是根苦甘蔗/但能榨出點甜來,是成人的要訣(《在憂傷里修行》)”。
趙四的詩歌可探討的問題很多,我這里僅從詩與真的關(guān)系出發(fā)談談她的詩歌題材。趙四的詩歌題材大體包括生活現(xiàn)實、心理現(xiàn)實和書本現(xiàn)實,其中大多屬于書本現(xiàn)實,這與她的學者身份是相應的。在趙四的詩中,生活現(xiàn)實極其稀薄,基本屬于被她過濾或屏蔽的部分。具體來說,趙四詩中的生活現(xiàn)實包括自己的生活現(xiàn)實、他人的生活現(xiàn)實,以及物的現(xiàn)實。趙四很少在詩中直接寫自己的生活現(xiàn)實,這未必是因為詩人有隱身傾向,而是由于這類現(xiàn)實瑣碎單調(diào),不易詩化,更難寫成力作。正如趙四在《現(xiàn)代詩歌》里所說的,問題是“如何把無數(shù)糖的意愿/發(fā)酵為詩的酒精或可樂”。這類詩中出色的要算《咳嗽圓舞曲》,這首寫聲音的詩被詩人轉(zhuǎn)換成一首富于色彩的圓舞曲,對劇烈的持續(xù)咳嗽這種日常經(jīng)驗描繪得極有感染力:“沒有退路,也沒有出路,深喉的盡頭/無休止的咳之喇叭占據(jù)了聲帶……”趙四有時會寫身邊的人物,或屏幕中的遠方人物?!度巳鐝浝铡肪褪沁@樣一首出色的喜劇小品。《候機室里的天堂鳥》寫的是對一個孩子充滿愛心的觀察。這兩首詩都是形神兼?zhèn)涞娜宋锼孛琛L貏e值得注意的是她寫俄烏戰(zhàn)爭的那首《安魂曲》,顯示了博大的同情心,這種同情心是人類的,而非男人的或女人的。趙四有不少寫物的力作,這方面的代表作就是《人之臉》和寫椅子的《寬窄》,以及寫樹的《墓碑》與《真相樹》。這類詩往往描寫細膩,充滿沉思氣質(zhì),甚至把寫作的對象提升到了哲學的高度。
如果把生活現(xiàn)實視為自傳性詩歌的素材,心理現(xiàn)實對應的則是精神自傳,在這方面趙四不乏力作?!度巳缑倒濉穼χ心晷木车臅鴮懢秃軓碗s,面對生命中的諸多困境:傷痕、孤獨、混亂,了無意義,無能為力,詩人仍然選擇“為自身言說……自語詞的根系扎進板結(jié)的心靈/土壤,每一詞形花冠的盛放、/花蕊的搖曳、露珠瞳孔里的/花朵映現(xiàn)皆凜然贖回光亮,抹去虛無”?!摆H回光亮,抹去虛無”這八個字擲地有聲,精當?shù)馗爬嗽姼鑴?chuàng)作對于詩人的重要意義?!霸~形花冠的盛放”則可以視為詩人對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的精彩隱喻。在趙四的詩中,盛放的是花冠,也是形如花冠的詞,從而形成詞與花冠競相怒放的奇觀:她追求的不是美,而是充滿力量的美?!吧缒场毕盗性谏c萬物之間建立廣泛而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堪稱趙四的力作。其中《生如輪》延續(xù)了《生如玫瑰》“辛勞人生中的辛苦中途”的中年主題,喜樂與安慰已成為史,現(xiàn)實是“飽經(jīng)風霜的臉”成為“風中的一道缺口”,這個以無寫有的比喻令人震驚,接下來詩人又從聽覺的角度寫風吹玻璃窗留下幾道“聲音的抓痕”,這種視聽轉(zhuǎn)換無疑凸顯了中年生命處境的艱難以及承受的苦難。臉顯然是趙四特別關(guān)注之物,《人之臉》凝聚了她對眾生一生演變史的獨到觀察與深入思考,堪稱一首別致的臉之頌。
當然,趙四在詩中寫得最多的是書本現(xiàn)實,書本現(xiàn)實雖然不是本源性的,但也不可小覷。書本現(xiàn)實其實源于過去發(fā)生在不同地方的生活現(xiàn)實,是過往一切有價值的生活現(xiàn)實的壓縮版。就此而言,書本現(xiàn)實是人類重要知識和故事的薈萃,凝結(jié)著先人豐富的智慧。所以,首先必須排除對書本現(xiàn)實的偏見,不可認為以書本現(xiàn)實為題材寫不出力作。趙四寫了五首《失敗之書》,圍繞書與火焰、永恒展開討論,其中書的命運就是作者的命運。
需要強調(diào)的是,我說的書本現(xiàn)實并非指用典,盡管它們有交叉之處,用典其實是碎片式或拼貼式的書本現(xiàn)實,而且典故中的人物常常充當詩人的面具。中國古代詩人里用典最著名的大概是李商隱,譯詩中最著名的應該是艾略特的《荒原》。如今他們都屬于偉大詩人和經(jīng)典作品。事實上,隨著詩人博學傾向的不斷加強,把書本現(xiàn)實作為題材的詩歌會越來越多。不可否認,詩化這類題材難度更大,因為書本現(xiàn)實畢竟是第二現(xiàn)實,創(chuàng)作者缺乏在場的體驗感,只能靠想象力彌補缺憾。
趙四對書本現(xiàn)實進行詩化的作品對我至少有兩方面有益的啟示。首先,趙四詩中的書本現(xiàn)實并非客觀的知識,而是被充分感情化了。具體地說,這種感情就是喜歡。凡是詩中涉及的知識和故事,詩人無不津津樂道,喜悅的語氣流溢于字里行間。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這是一種內(nèi)蘊的抒情方式,它隱秘而分散,遍布于詩中。而且,趙四詩中的書本現(xiàn)實往往比較完整,一首詩圍繞某個特定的人或故事展開,這就避免了那種頻繁用典的不斷轉(zhuǎn)換?!都摇肪褪沁@方面的力作。全詩可以視為詩人與舒爾茨的對話。同時,舒爾茨也構(gòu)成了對詩人的引領(lǐng),無論是在生活中還是創(chuàng)作中。
其次,趙四詩中的知識與故事以西方文化為主,這和她的譯者身份一致。不過,她更關(guān)注西方古代文化。與此形成對稱的是她對現(xiàn)代物,尤其是高科技現(xiàn)代物的高度關(guān)注,此類詩的特色是將知識經(jīng)驗化,提取其中的智慧性因子,并使它擺脫文本語境的限制,從而獲得了一定的普遍性。因此中國讀者讀到這些詩也會受到一定的啟迪。如這首《門神》:
雅努斯在歐洲留下最后蹤跡
瑪利亞-特蕾西婭大街南端的
凱旋門上刻著銘文
南面是:生與幸福
北面是:死與悲傷
因斯布魯克滿城游客日日穿越,由南向北
游客由南向北就意味著從生到死、從幸福到悲傷的變化。趙四詩中的身份主要是學者,也是譯者,更是詩人。她寫過不止一首元詩。在《自然詩人》中提出“藝術(shù)根本就是不自然的”?!对~-結(jié)》則是一首兼具方法論的元詩,該詩把詩人比喻成“努力于建設的紙上建筑師”,她造出詞語的結(jié)晶體,以折射萬物的光色。因此,趙四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不僅有方向感,還有資源庫,更有創(chuàng)造力。這三種身份的疊合定能促使她創(chuàng)作出更多充滿力度的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