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活著,剎那之后皆是暗夜,昨天的陽光和風雨不可能重新回到眼前。記憶不是記住了應該記住的,而是記住了想忘也忘記不了的。不過不必膈應,這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源泉。作家活著是為了講述,畫家活著是為了重現(xiàn)。二者有所區(qū)別,卻也區(qū)別不大?!犊展葪n響與三葉蟲的距離》不僅僅是忘不了的記憶,還有沉淀在潛意識里,從記憶里飛出來的記憶。以飛翔的姿態(tài),無須扇動翅膀,像藍精靈一樣從畫家筆下跳出來,在紙上定格。我有理由相信,那些跳到紙面上的圖像,會讓世鵬產(chǎn)生不請自來的驚喜。
警惕性極高的貓頭鷹看上去很平和,我問他能不能把它畫兇點。他說改不了,這是生宣。幸虧改不了,他心頭沒有那只兇巴巴的貓頭鷹,骨子里永遠是一個平和的人,一個謙遜到讓人忍不住同情的人。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卻又恰恰相反,從構思到下筆努力掙脫束縛,不管是形式上的還是認識上的,能掙脫一分,絕不留下一毫,極具野心,不愿屈從任何觀念:我就是我。
三葉蟲,它們不僅僅是化石,還是我們的祖先,也是某一刻的我們自己。這是一種遼闊的回響??臻g和時間轟然一下被抻大,大到不再僅僅只有人類,大到整個宇宙。有神祇的宇宙。僅此一點就極具現(xiàn)代性?,F(xiàn)代性是人的認知,以及對這種認知的反思,這是一幅現(xiàn)代啟示錄。
肉身和屬靈都無法認證,人為了顯示智慧,只朝一個方向鉆木,也有光,也有火,卻失去了宙宇,在無本無來的大道上飛馳,沒有風景,只有無趣的目的地。世鵬此作,最有趣的是靈魂,是站在芥子大的星球上俯瞰眾神,有的比他大,有的比他小,各歸其位。他向四維上下發(fā)出問候,在嗎,你在那里嗎?回復要過百年才傳回來:在的,我在。
看見右上角的松樹了嗎?它們從漢唐的石縫里長出來,枝椏伸進宋元的天空,種子落到明清的流水里,飽經(jīng)滄桑卻又生機盎然,流水來到我們腳下。流水今日,它比見到它的人多活了上千年,見到它的人遠走后,它仍將活下去。這是一種誘惑,久久凝視,凝重的古銅色仿佛一座圣殿,如此莊嚴,讓眼光走進去,讓身體走進去,讓靈魂走進去,去獲取力量,去拯救自己,去領略自己。
松針鋒利,像鋼針一樣扎人。它們嚴肅地指向未來,喀斯特地貌即便轟然倒塌,松針也不會彎曲。這不是長在懸崖上的松針,是長在胡世鵬心里的松針。每個人心頭都有丘壑,大小形狀不同而已。世鵬胸中有萬千丘壑,更有萬丈志向,高山之巔,白云深處才是他的去處。他以飛翔的姿態(tài)作畫,心在飛翔,身體也在飛翔。
巨大的巖石和松樹具有哥特美學的神秘、哀婉、超自然和愛與絕望的掙扎,這是世鵬的旨趣所在。那雙童真的大眼睛喜歡尋找好玩的東西,而不是強行賦予物象以意義。不過在貴州,這并非虛構,地層大部分是沉積巖,并以喀斯特地貌為主。巖石主要成分是碳酸鹽巖和石膏,它們極容易被雨水和地下水溶蝕,既有化學分解,也有物理崩塌、淘洗,時間和空間同時作用,于是鬼斧神工,既朦朧又真實,雄渾而又孤獨。貓頭鷹看見過,穿山甲看見過,人,很少看見。如果不是來到畫上,人其實離它們很遠。
世鵬喜歡畫樹,不多,交錯成林,但很少只畫一棵樹。樹有獨立之精神和昂然挺立的意趣,成林卻又需要氣味相投者共話風雨。樹是他生活中的友人,是他坦誠交往的樹先生。它們蒼老、虬勁、穩(wěn)重。而世鵬自己,是一個內心驕傲的大孩子。生活中的謙遜,在這幅畫中走向反面:我在,這就是我。我畫故我在:在天造地設的地方使人驚訝,在萬仞險絕的地方使人畏懼,在凝重的地方使人深思。畫作包含了傳統(tǒng)的筆墨和意趣,這是在。意想不到的造型和效果,這是在。畫面一改流動性鋪陳和留白,以類似淺浮雕的技藝將筆墨凝固下來,這是在。強勢、奇目,卻又不分彼此不分遠近不分輕重,平面展開,有意消解高遠、深遠、平遠,從而更具現(xiàn)代性,這是在。他在、他在,他一直在。
古銅色松樹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是水。古詩詞中有關溪流和瀑布的詩句非常多,我最喜歡蘇東坡的“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凈身”和李白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瀑布在山水畫中是不可或缺的元素,沒畫過松樹的畫家也許有,沒畫過瀑布的山水畫家也許一個也沒有。世鵬的瀑布像鋸子和刀。嶙峋怪石正是這些鋸子和刀斫削得來。瀑布和巖石,古松流云般的鱗片,讓觀者頓生縱馬而出,到畫面之外去看看的沖動。
這是靈與肉飽滿的巨幅山水,亦是本次畫展上最動人心魄之作。這是一種終結,也是一種開啟。獅子爬到山頂,環(huán)顧四周,不是大吼三聲,而是垂頭諦聽。不是宣示領地,而是如何不讓自己孤獨。他注意到了,今天的陽光和昨天一模一樣,一小時前的風和現(xiàn)在沒有任何區(qū)別。在內心深處,卻又明白沒有一樣東西跟先前相同。真正的未來不可能被頭腦想象,未來完全有可能是一種錯覺。像一個叛逆的少年,他最需要的是自由,憑著直覺和本能就能實現(xiàn)的自由。他想要的不是縱聲大笑,而是長久的哭泣,因為這才是真正的喜悅。近半個世紀心摹手追的練習給了他信心,也給了他勇氣。近半個世紀的閱讀開闊了他的眼界,也給了他第一手的智慧。他不時仰望星空,《空谷梟響與三葉蟲的距離》的完成,讓他看到了那顆屬于自己的星宿,它正在遼闊的星河里閃爍,離他不遠也不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