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四嫂子和祥林嫂

馮雪峰

我們知道，尋求民族的進步、社會的改造和人民的解放的道路，為著民族和社會的真正進步和人民的真正解放而奮斗，——這是魯迅的思想、創(chuàng)作和一切活動的總的主題。在這個總的主題之下，魯迅的注意力朝向社會的一切方面，同時也從來沒有離開過被壓迫被剝削人民的狀態(tài)和命運。在魯迅的為數(shù)不多的小說中，那最杰出、最為人傳誦的，大多就是解剖和描寫被壓迫的勞動人民的。

魯迅對于舊社會和壓迫人民的黑暗勢力的解剖和打擊，是無比地深刻和猛烈的。對于人民的落后性及一切缺點，他的解剖也是無比地深刻的，批判也是十分尖銳的。然而魯迅對于人民的觀察和解剖的深刻，不只是在于掘發(fā)了人民的缺點，而且也在于他掘發(fā)了我國勞動人民的品質(zhì)和性格的最高貴的方面，同時他始終在研究著人民的潛在力量。魯迅的立場和態(tài)度是最堅決而鮮明的：一切為著人民的進步，為著新社會的誕生。對于舊社會和人民敵人，隨著他的無情的解剖刀，給以無比的憎惡和絲毫不妥協(xié)的否定；對于人民，則始終流露著他的最深厚的愛，同時始終抱著一種希望：革命！十分清楚，始終清醒的嚴(yán)峻的現(xiàn)實主義和強烈的敵我觀念、分明的憎愛、徹底地否定舊的和熱烈地肯定新的革命立場相結(jié)合，是魯迅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不可改易的精神。

這種精神貫串在魯迅的一切作品中。這里要談到的兩個短篇，《明天》（作于一九二○年，收在《吶喊》中）和《祝?！罚ㄗ饔谝痪哦哪辏赵凇夺葆濉分校?，也最深刻地表現(xiàn)著魯迅的這一種精神。

在這兩個短篇中，魯迅描寫了半封建半殖民地時代的中國兩個勞動婦女——單四嫂子和祥林嫂。在這里，我們看見魯迅的深刻的解剖和描寫，看見他所流露出來的對于勞動人民的深厚的愛，看見中國勞動人民的高貴的靈魂和他們身上所具有的力量。

單四嫂子的故事，是很簡單的。她是一個窮苦的普通的年輕婦女，是一個寡婦，在一兩年前死了丈夫以來，就專靠了自己的一雙手紡出棉紗來，養(yǎng)活她自己和她三歲的兒子。毫無疑問，她的三歲的兒子寶兒是她對于生活的希望的寄托，是她的勞動以至她的生命的意義。然而她的寶兒突然生了病而且死掉了?！睹魈臁愤@篇作品，就是描寫單四嫂子求神求醫(yī)，盡她一切的力量想救活她的兒子，然而兒子死掉了，她精神上受了沉重的打擊，——這一件極平常的事情的?？墒敲鑼戇@種極平常事情的這一篇僅僅四千多字的作品，決不只是描寫出了一個母親所具有的偉大的母愛和損失兒女的深刻的痛苦——尤其是一個年輕守寡的窮苦的母親損失唯一的兒子的那種痛苦而已。這篇作品，在這個年輕寡婦的這種痛苦的描寫中，十分鮮明地描寫出了這樣一個婦女的純潔、堅毅的性格，把這一個普通的粗笨女人（勞動婦女）的高貴的靈魂完全展示了出來，尤其是把這個高貴靈魂的那最高貴的因素——單四嫂子用來反抗自己悲慘生活的力量，在作者的沉痛的解剖中掘發(fā)出來了。

描寫單四嫂子被奪去了寶兒的痛苦，是這篇作品的主題；而研究和解剖單四嫂子對于生活的信念和希望，又可以說是這個主題的主題。

什么是單四嫂子的信念和希望呢？

我們看作者最樸素的描寫罷，例如在作品開頭的深夜里，在黑沉沉的燈光下，單四嫂子抱著病得沉重的寶兒，坐在床沿上，心里計算：神簽也求過了，愿心也許過了，單方也吃過了，要是還不見效，怎么好？——那只有去診何小仙（當(dāng)?shù)刈钣忻?、診費十分貴的醫(yī)生）了。這是她實際的打算。同時她希望著：寶兒也許是日輕夜重，到了明天，太陽一出，熱也會退，氣喘也會平的，——這實在是病人常有的事。

于是，她所希望的明天，終于在她的等候中來到了，但她在黎明的亮光里一看寶兒的鼻翼，已經(jīng)一放一收的扇動。她是有決斷的，立刻抱著寶兒向何家奔過去，而且一看見了何小仙的那出于尋常的長指甲，她就有了希望：寶兒該有活命了。

寶兒其實是在她從何小仙家回來的路上就已經(jīng)越來越不行了，但她希望他活命的心，給了她支持她自己的一切力量。最后，寶兒終于被奪去了，到了深夜（第二個深夜），她的眼淚也流盡了，她坐在床沿上，寶兒的尸體躺在床上，她張大眼睛看看四面的情形，覺得奇怪：所有的都是不會有的事。她心里計算：不過是夢罷了，這些事都是夢。明天醒過來，自己好好地睡在床上，寶兒也好好地睡在自己身邊，他也醒過來，叫一聲“媽”，生龍活虎似地跳去玩了。

最后寶兒抬出去埋了，她也知道這確實不是夢，她的寶兒確實是死了。她坐在床沿上，這是第三個夜晚，定神四面一看，只覺得坐立不得，覺得屋子太靜、太大、太空了。她不愿意看見這屋子，吹熄了燈，躺著；一面哭，一面想：想那時候，自己紡著棉紗，寶兒坐在身邊吃茴香豆，瞪著一雙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說，“媽，爹賣餛飩，我大了也賣餛飩，賣許多許多錢，——我都給你?！蹦菚r候，真是連紡出的棉紗，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著。……這就是單四嫂子對于生活的信念和希望！她是在這樣的信念和希望里生活著，奮斗著的。這給了她一切的意義和一切的力量。魯迅關(guān)于這方面的描寫，真是又樸素，又深刻的?？墒牵チ诉@樣的信念和希望，人是顯然不能生活下去的。那么，單四嫂子將怎樣呢？

作者繼續(xù)的沉痛的解剖是這樣的：“單四嫂子雖然粗笨，卻知道還魂是不能有的事，他（她）的寶兒也的確不能再見了。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說，‘寶兒，你該還在這里，你給我夢里見見罷。于是合上眼，想趕快睡去，會他的寶兒，苦苦的呼吸通過了靜和大和空虛，自己聽得明白。”

這就是說，單四嫂子必須在絕望和空虛里掙扎、奮斗，必須和絕望及空虛斗爭?？傊?，單四嫂子的悲慘的、陰暗的運命是已經(jīng)注定了，然而她如果不愿意自己被四面的太靜、太大、太空的感覺所壓倒，她就得反抗，就得希望在夢里會見她的寶兒，就得為恢復(fù)她的信念和希望而奮斗。至于她究竟夢見不夢見她的兒子，那并不重要，因為她總得反抗空虛，才能生活下去，這是已經(jīng)決定了的。（作者后來在《吶喊》自序中說過“在《明天》里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的話。那也決不是說單四嫂子將是或已經(jīng)是被空虛所征服，不過是說他不愿意她在反抗空虛的奮斗中太感到空虛罷了。）

這就是魯迅所描寫出來的單四搜子。單四嫂子的痛苦、她的悲慘的運命和她的奮斗精神，尤其是在最后她仍然要以希望去反抗空虛的那種精神，都歷歷展開在我們面前了。由于魯迅的真正深入到人物的靈魂深處里去的觀察、解剖和描寫，每一個讀者對于單四嫂子的遭遇都會引起深刻的悲痛，而同時對于單四嫂子在苦難中所表現(xiàn)的純潔、堅毅和善良的性格，她那在苦難中展開的美麗的生活信念和高貴的靈魂，尤其是她那要恢復(fù)希望和信念來反抗悲慘生活的奮斗精神，更會引起加倍深刻的感動、敬愛和信心！

同時，在作品中，魯迅自己對于單四嫂子的同情和愛也確實是深厚的。全篇作品，我們讀下去，很難分辨得出哪里是作者的悲痛的不可遏止的流露，哪里是他的科學(xué)的理性的結(jié)論；只覺得到處都是愛和科學(xué)分析交織在一起，引導(dǎo)他

朝向人物靈魂的深處去。這是魯迅真實地描寫了中國勞動人民的靈魂的作品之一，同時也是描寫了過去被壓迫勞動人民在窮困和落后中的痛苦生活及其在痛苦生活中掙扎、奮斗的真實圖畫之一。

這里也可以提到一下，就是，在這篇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也表現(xiàn)了魯迅自己的一種痛苦的經(jīng)驗，這種痛苦的經(jīng)驗是魯迅曾經(jīng)幾次說過的。例如在《吶喊》自序中，魯迅就敘述過他在青年時候曾經(jīng)抱過對于改革中國社會的許多希望，做過許多“好夢”；但這些希望和“好夢”都沒有實現(xiàn)，于是他經(jīng)驗著失望和寂寞的痛苦；而為了軀除這種寂寞，為了減少失望的痛苦，又仍然在希望著，即使希望是渺茫的。又如在《野草》中的《希望》這篇散文詩里面，也敘述過他的這種痛苦的經(jīng)驗，說道：“希望，希望，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陸續(xù)地耗盡了我的青春。”他在同篇中還引用過匈牙利的民主革命詩人彼得菲的話——“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那也是用來表達他的這種痛苦的經(jīng)驗和他自己的希望的。這是說，魯迅在他前期的奮斗中，曾經(jīng)有過幾次失望，經(jīng)驗過在這種失望中的寂寞和痛苦，然而他又總是在痛苦中希望著的。

但我們知道，魯迅的這種痛苦經(jīng)驗，在魯迅，就正好說明他在革命道路中的痛苦摸索和堅毅苦斗的精神。同時，魯迅的這種痛苦經(jīng)驗也不僅是魯迅一個人的。在黑暗時代，人民的解放斗爭是經(jīng)過非常曲折的道路，并且經(jīng)過許多挫折和失敗的。人民群眾在窮困和落后的生活中掙扎著、奮斗著，也都不能不每天感到失望的痛苦，同時也都仍然不愿意失去希望。魯迅的這種痛苦的經(jīng)驗，從一方面說，就是人民的這種苦斗和人民解放運動中的曲折發(fā)展情況的一種反映。魯迅在對于單四嫂子的描寫中，也表現(xiàn)了自己的痛苦經(jīng)驗，那是極自然的，并且正可以說明他和勞動人民在精神上是相通的。十分顯然，在這篇作品中，魯迅并沒有以自己的痛苦經(jīng)驗代替了單四嫂子的痛苦經(jīng)驗，卻因他自己有過這種痛苦，使他能夠更深刻地了解單四嫂子的痛苦，使他更深刻地描寫了這一個人物。

魯迅這種深入人物靈魂深處的解剖，尤其表現(xiàn)在他對于祥林嫂的描寫中。而對于祥林嫂，魯迅所流露的愛也尤其深厚。

在對于祥林嫂的描寫中，我們也更加難于辨別哪里是魯迅的悲痛和悲憤的不可遏止的流露，哪里是他的科學(xué)的分析，只覺得處處都是愛和科學(xué)分析交織在一起的。

我們讀完這篇《祝?！?，首先會清楚地覺得，作者是以最尊敬的態(tài)度在對待這一個被踐踏、被損害、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女人的。同時也覺得，為了這個女人的被損害，作者一面在悲憤，在提出抗議，一面又在她本人身上去尋找她自己的力量。于是，像每個讀者所看見，他是又嚴(yán)肅、又悲憤、又冷靜地在解剖著這一個勞動者的高貴的靈魂的。

這里無需再詳細敘述大家都已熟悉的祥林嫂的故事，我們只看看魯迅所著重解剖的她的被損害的情形。

魯迅以最樸素和極經(jīng)濟的筆，敘述了關(guān)于祥林嫂的一些平常的事情，這些事情卻每一件都足以說明祥林嫂的純潔、善良、堅毅、樸厚的性格和靈魂；而就是這些平平常常的事情聯(lián)成為一片，織成了一張這么平平常常的網(wǎng)，把這一個普通的、然而高貴偉大的女人的一生，完全網(wǎng)在被剝奪、被踐踏、被損害、被愚弄侮辱和被委棄里面了。所有這些剝奪、踐踏、損害、愚弄、侮辱和委棄，都是這么平平常常的，正如它們加給每一個普通的被剝奪被損害者身上的一樣平常。

然而祥林嫂是真正被損害了，真正是靈魂受傷了。最初喪失了丈夫，成為寡婦，雖然已經(jīng)使魯四老爺皺眉，然而這還奈何不得這個純潔、善良、樸厚的偉大靈魂。在“手腳都壯大”、“安分耐勞”、“整天的做，似乎閑著就無聊”、“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dān)當(dāng)，……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的她的面前，魯四老爺?shù)陌櫭迹龈┞读怂约旱膭兿髡叩恼婷婺恳酝?，還剩有什么呢？接著，被她的婆婆像捆豬一般捆著去賣給山里去，也還不能傷害這個堅強的靈魂；因為她面對著的人（賀家奧的賀老六，她的第二個丈夫）也是差不多和她同樣忠厚的人。然而她的第二個丈夫又被奪去了，她又成為寡婦了，可是，她還有她的阿毛，所以這也還不足以損傷她。真正給了她第一個大打擊的，是她的阿毛被狼拖去了。這才損傷了這一個母親的偉大的母愛，給了她的靈魂以不可抵擋的一棍，使她的兩頰消失了血色，她的臉上整日的沒有笑影，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手腳也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壞得多了。然而她還留有一個母親的尊嚴(yán)的悲哀，還抱有這種尊嚴(yán)的悲哀將贏得人們的敬重和同情的希望，雖然這種母親的自尊和這種希望在她都是完全不自覺的。因此，就不自覺地只是向人傾訴她這種悲哀，好像她的靈魂也因此得了安慰，主人的不滿和已經(jīng)開始覺得的周圍的冰冷也好像都不在乎了。但是，這個堅強的靈魂終于要在完全明明白白的冷酷里真正受傷了，她的不自覺的自尊也終于要在她完全自覺到的侮辱里最后被剝奪去了。她不僅不能不疑惑在祭祀時候不許她分配酒杯和筷子的事情，而且也不能不清清楚楚地去領(lǐng)受那又冷又尖的笑和一切露骨的侮辱了。是的，她仍然掙扎著，仍然要以自尊反抗著她所面對著的冷酷和侮辱；然而最后，她終于被宣告了精神上的死刑了。那就是，她相信了吃素的柳媽的話，感到了陰間地獄的威脅，便到土地廟里去求捐門檻，后來以一年的工錢償付了這一筆捐款，她自己滿以為已經(jīng)向陰間贖了罪、已經(jīng)不是一個不干凈的罪人，于是逢到祭祀也便坦然去拿酒杯和筷子了，然而仍然不許她沾手！這

一件事，使她終于完全失去抵抗的力量了。作者寫道：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臺，只是失神的站著。直到四叔上香的時候，教她走開，她才走開。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凹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不半年，頭發(fā)也花白起來了，記性尤其壞，甚而至于常常忘卻了去淘米。這個堅強的靈魂終于完全被損害，而且完全被壓碎了。這個堅強的人抵擋得住物質(zhì)上被剝削的痛苦，然而終于抵擋不住精神上被剝奪、被侮辱、被威脅的痛苦了。在這里，對于被壓迫人民，尤其是對于被壓迫人民中的婦女，尤尤其是對于寡婦，封建禮教和迷信（這兩者都是封建剝削階級用來束縛被剝削人民的工具）的勢力，也就最有效地盡了它們的踐踏、侮辱和傷害的任務(wù)！祥林嫂就在這樣被損害之下成為一個木偶人之后，被魯四老爺打發(fā)出去成為一個乞丐了。但她的末路是早已被安排定了的。問題是在：這個默默地走向自己的末路的人，這個堅強偉大然而被損害而至于破滅了的靈魂，究竟還剩了什么沒有呢。這是被壓迫人民自己應(yīng)該知道的，也是一個革命者和一個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所關(guān)心的；我們讀者也想知道。魯迅最后描寫給我們看，這個乞丐在臨終之前。卻發(fā)生疑惑了，疑惑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靈魂，陰間究竟有沒有地獄。這真是一個偉大的疑惑！魯迅在這個靈魂中發(fā)現(xiàn)了這一個疑惑，也是一個偉大的發(fā)現(xiàn)！是的，祥林嫂的疑惑，也可以說是一種希望：希望死后有靈魂，她可以和她的損失了的阿毛見面；她又希望死后沒有靈魂，于是也就沒有地獄，她死后還要進地獄的事也就不能成立！但顯然，她總是已經(jīng)懷疑這個人間社會給她排定的這個運命了。無論她希望死后有靈魂，或希望沒有靈魂，都說明她已經(jīng)不愿意服從別人替她排定的這個運命了。而且，誰都可以免得，在她的懷疑中，她也表示了她的憤怒了。用不到多解釋，她的一生被如此安排，而且死后還有地獄在等候她，這是她不能相信的，她要憤怒的，雖然她又希望死后能見到她的兒子。最重要的，是她的這個懷疑，顯然又正是她對于現(xiàn)實的壓迫勢力的反抗，因為真正給了她以地獄的恐怖和壓迫的、是她的主人最后一次不許她在祭禮時沾手；從這時候起，她其實是等于已經(jīng)下了地獄了，而現(xiàn)在她卻在對這樣的地獄加以懷疑了?？傊?，反抗的力量將從這個靈魂里產(chǎn)生出來。

這就是魯迅所描寫出來的祥林嫂。祥林嫂這個人物，就是她的悲慘的一生所織成的。然而祥林嫂這個人物，又是她的高貴的性格和偉大的靈魂所鑄成的。對于這個人物，在這篇小說中，最重要的，是她最后的疑惑；從這里，被壓迫人民將產(chǎn)生解放自己的力量。我在上文說過，魯迅發(fā)現(xiàn)祥林嫂最終這個疑惑。也是一個偉大的發(fā)現(xiàn)，那意思也就是說，這個發(fā)現(xiàn)是很重要的，因為可以從這里看見人民的反抗力量。魯迅在《且介亭雜文二集》里《陀思妥夫斯基的事》一文中，還說過下面這一段話，我想在這里也可以一起加以研究?！鳛橹袊淖x者的我——卻還不能熟悉陀思妥夫斯基式的忍從——對于橫逆之來的真正的忍從。在中國，沒有俄國的基督。在中國，君臨的是“禮”，不是神。百分之百的忍從，在未嫁就死了定婚的丈夫，堅苦的一直硬活到八十歲的所謂節(jié)婦身上，也許偶然可以發(fā)見罷，但在一般的人們，卻沒有。忍從的形式，是有的，然而陀思妥夫斯基式的掘下去，我以為恐怕也還是虛偽。因為壓迫者指為被壓迫者的不德之一的這虛偽，對于同類，是惡，而對于壓迫者，卻是道德的。在這段話中，魯迅發(fā)現(xiàn)了中國婦女（也不僅婦女）用虛偽去對付封建禮教的壓迫，我覺得這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發(fā)現(xiàn)，因為像魯迅所說，被壓迫者如果用虛偽來對付同是被壓迫者，那當(dāng)然是不道德的，但用虛偽去對付壓迫者卻是道德的。所謂虛偽，就是并非真正的忍從，并非真正從心里忍從壓迫。這仍然是一種反抗的表示。祥林嫂不曾用虛偽去對付壓迫者，然而她終于懷疑了，不能忍從到底了。無需多證明，祥林嫂的靈魂是中國勞動婦女的一個最真實的靈魂。這篇作品，作為中國過去勞動人民的痛苦生活和在痛苦生活中奮斗的一幅真實的圖畫來看，也是最深刻和鮮明的（雖然顏色是非常灰暗的）。單四嫂子和祥林嫂的遭遇和痛苦，她們的高貴的性格和靈魂，都可以代表半封建半殖民地時代的中國多數(shù)勞動婦女。這兩篇作品。也和《狂人日記》《故鄉(xiāng)》、《阿Q正傳》等同樣可以看出魯迅創(chuàng)作精神的最深刻的表現(xiàn)。

至于這兩篇作品中，魯迅還描寫了其他人物，如在《明天》中還描寫和批判了兩個二流子——紅鼻子老拱和藍皮阿五，尤其批判了醫(yī)生何小仙。在《祝福》中，講理學(xué)的老監(jiān)生魯四老爺，雖沒有像《阿Q正傳》中趙太爺那樣有勢

力，但也是封建壓迫階級的代表人物之一，并且也是魯迅作品中代表封建反動勢力的典型人物之一。魯迅對這個人物的批判是很重的，因為他是對于祥林搜的一個主要的壓迫者和損害者。又對于同樣做傭工的吃素的柳媽這樣的人物，魯迅也禁不住地流露了厭惡的感覺。這些在作品中都是很明白的，我們就不多討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