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平
我躺在北戴河工人休養(yǎng)所柔軟舒適的鋼絲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我,一個在舊社會受盡折磨的供人任意使喚侮辱的“丫頭”,今天竟然能到這個在過去只有官僚和資本家才能來消夏的避暑勝地來休養(yǎng)。
六月的一天,我正忙著盤貨,工會主席興奮地跑來告訴我:“志平!市工會決定組織北京市的先進(jìn)工作者到北戴河去休養(yǎng),你也去!”當(dāng)時我激動得差點哭了。我想,我并沒有為黨做多少工作,黨就給我很大的榮譽和這么好的照顧,心里真是又高興又漸愧。
在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們到了北戴河,馬上就有三輛汽車來接我們,把我們安置在一幢幢漂亮而舒適的小樓里。房間里有條理地擺放著辦公桌、茶幾、茶具,鋼絲床上鋪著圖案新穎的花被單,疊著雪白的被子,我們吃的也非常好。在這里,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無邊無際的海,海邊的景色是那么美麗而清新,我們每天盡情地玩海水,游覽名勝,早上登山觀日出,晚上看電影和戲劇。
這樣幸福的生活又勾起了我往日的回憶……。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死去了。母親帶著四個幼小的孩子:哥哥、姐姐、弟弟和我,不得不依靠給縫紉鋪里鎖扣眼掙幾毛錢買雜合面過活,縫紉鋪里一沒活計,一家大小只有挨餓。
在我十二歲那年,被一位街坊介紹到一家姓鄧的國民黨官太太家去當(dāng)傭人。這位官太太雖然生得瘦小,但脾氣卻特別大,動不動就打我罵我。我那時為了混碗飯吃,只好忍氣吞聲。
過了些日子,官太太生孩子了,每天從早到晚得給她做六頓飯,還得洗尿布、掃院子……。十二歲的我,怎么頂?shù)米∵@樣的勞累呢?一天晚上官太太要吃雞,可是火已經(jīng)滅了,我只好一邊弄火一邊準(zhǔn)備熱雞,可是這時我實在困得難熬,不知不覺地打起盹來了。
忽然間,一陣拳打、腳踢如同下雨般落到我的頭上、身上。我昏頭昏腦,聽見官太太的叫罵才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火已著過了,雞也被貓抓走了。兇狠的官太太咆哮著把我的小農(nóng)包扔到門外:“你這個賊歪脖子,什么都干不了,給我滾蛋!”
窮人的硬骨頭使我不去乞求官太太的哀憐,也沒有掉一滴眼淚。拖著疲勞過度、冷得發(fā)抖的身軀;頂著北風(fēng)從東單向在北新橋的家走去。
我走了半夜,好不容易才走到家。但是家已經(jīng)沒有了,原來的房子已經(jīng)換了新主人。媽媽由于生活所迫也不得不到一個偽軍官家去當(dāng)傭人:小弟弟已被送到吉祥寺孤兒院;為了活命,哥哥只賣了二石老玉米——這就是一個窮人的身價呀!——去當(dāng)了“壯丁”。
生活的逼迫使一家骨肉東西離散,我無家可歸了。但是我還得為活下去而奔波。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我在幾家人家當(dāng)過傭人。1948年,我到一家姓魏的偽空軍軍官家?guī)б粋€五歲的孩子。
魏太太又細(xì)又高的身材,一雙柳葉眉,咋一看滿文明,其實對待傭人更狠毒。只要那位小少爺一不高興,她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打我。
一天傍晚,魏太太剛打完牌,坐在沙發(fā)上吸著紙煙,突然想看看小少爺。我把小少爺領(lǐng)進(jìn)太太的房間,孩子撒嬌地?fù)湓谖禾膽牙铮е⒆佑钟H、又吻,站在一旁的我不由得有些傷感,心想:“同樣是孩子,為什么我不能依偎在母親身旁,要到這里來受苦呢?”
忽然間,魏太太把孩子一推:“出去玩吧!”但是孩子說什么也不走。他在屋里玩著,動動這,動動那。后來看見茶幾上的收音機,就過去拉,不料把插梢底座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這時魏太太的眼睛突然瞪得象牛眼一般大,向外射出兇光。孩子膽怯地指著我說:“是她打的!”魏太太明明看見是孩子打碎的,卻氣兇兇地向我奔來,“啪!啪!”就是兩個耳光。我這時再也不能忍受了,我想:“為什么你們有錢的人都這么蠻不講理呢?”仇恨給我增加了勇氣,我辯駁道:“明明是少爺打的么!……”還沒等我說完,兇惡的太太便罵道:“你歪著個脖子,竟敢給我頂嘴!”說著又要打我。我從小就有歪脖子的生理缺陷,肉體上的痛苦我還可以忍受,但是魏太太對我生理缺陷的污辱,使我無法抑制自己了,一股無名火在燃燒著:“窮人為了你們的一口剩飯,付出的汗水還不夠嗎?”我舉著拳頭向迎面撲來的魏太太打去。從來還沒有享受過這種“特種點心”的魏太太,向后仰了一下,狼嚎一般的“喲!”了一聲,抄起撣子又來打我。我知道闖下了禍,便挾著衣包連夜跑出了魏家的大門……。
母親知道我受了委屈,心疼得流下了眼淚,再也不忍心叫我去侍候人了,可是,總得給我找個活路??!很小就懂事的弟弟便去找吉祥寺孤兒院的董事長。
這個董事長是一個胖胖的老和尚,當(dāng)他聽了弟弟的敘述,知道我會縫補,那時吉祥寺正需要一個縫補工,就叫我去了。
孤兒院孩子們的處境是很苦的,胖和尚董事長經(jīng)常把他們從高高的臺階上打得滾下去,跪著頂磚頭是家常便飯,吃飯不準(zhǔn)過一柱香的時間,過了就不許吃。而我在那里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拆洗、縫補,一直到深夜,還不得一飽。苦難的日子終于熬出了頭。北京解放了。但因為剛剛解放,我的家庭經(jīng)濟也還不夠好,我升學(xué)不成,就又到一位姓齊的革命干部家里去做雜工。
剛到齊家的那天晚上,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同志很和藹地拉著我的手說:“小妹到我屋里去吧!”我聽了不由得一驚,從十二歲起不知到過多少人家當(dāng)傭人,還沒有遇到過這么親熱的主人哩!我問道:“小姐您叫我有事嗎?”女同志笑笑說:“小妹妹,以后不準(zhǔn)這么叫我,叫我大姐不好嗎?”
我在齊大姐的詢問下,把自己的遭遇告訴了她。大姐安慰了我,并且?guī)臀矣喠藗€計劃。她說:“你白天幫我媽干活,抽空學(xué)習(xí),不清楚的地方,晚上我回來教你。過些日子,我就想辦法爭取你到我們業(yè)余學(xué)校當(dāng)我的學(xué)生?!?/p>
以后,每天晚上齊大姐不管回來得多晚,她總是堅持教我讀書,或者講列寧、毛主席的故事,有時也講解放前在大學(xué)里如何參加地下斗爭的故事。
后來,齊大姐家的活用不著人幫忙了,我只得離開這可敬的大姐。臨走,大姐送給我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一本關(guān)于青年修養(yǎng)的書,還有一本大筆記本,囑咐道:“你年紀(jì)還小,回去后最好爭取上學(xué),有時間要多看些書,書能告訴你更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她還告訴我事事要依靠黨、依靠組織。
回到家里,經(jīng)濟情況一時還不容許我升學(xué)。這時我的哥哥已在國營商店工作,他就動員我也參加商業(yè)工作。我滿懷希望地去參加了考試。1956年10月10日,這對我來說是終身難忘的日子,公司通知我去正式上班了。我拿著通知書象孩子似的對媽媽說:“媽媽,以后我也有一個可靠的職業(yè)了?!?/p>
上班以后,不如意的問題又來了。我沒有被分配做售貨員,而是被分配在縫紉部工作。我就想:“是不是因為我脖子歪,才不讓我當(dāng)售貨員的啊?”思想搞不通,工作也就不踏實。這時齊大姐的話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有什么想不通的問題要多找組織上談,組織上會幫助你解決的?!庇谑俏冶闳フ覉F(tuán)支書樓萬慶同志,樓同志聽我說完后,問道:“你們一塊報考的有多少人?”“80多人。”“錄取多少?”“十二個。”“沒錄取的都有病嗎?”“沒有?!薄斑@就對了。”樓同志說:“如果嫌你脖子歪,不錄取你,不是更省事嗎?我們?yōu)榱巳嗣竦男枰艆⒓痈锩ぷ鳎敲搭I(lǐng)導(dǎo)上也就根據(jù)需要分配我們的工作,這個工作就是最適合我們的,也是最光榮的?!边@些話使我的心豁然亮了,我覺得自己在舊社會做牛做馬還不得溫飽,今天正式參加了工作,生活有了保障,難道還應(yīng)該挑揀工作嗎?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就決心在縫紉部好好干下去。
前年,正當(dāng)我在縫紉部干得起勁的時候,由于蒜市口商店需要售貨員,領(lǐng)導(dǎo)上決定調(diào)我去。我很高興,但是一塊大石頭又壓在我的心頭:“我是歪脖子,站柜臺多難看??!顧客會不會笑‘那個歪脖子呢?”有這么一個思想疙瘩,我就不大主動去招呼顧客,總是躲在倉庫里干活,領(lǐng)導(dǎo)上叫我,我才出來。歪脖子病,越來越成了我的一個思想負(fù)擔(dān)。
第二天清早,我就去找黨支書把自己的思想問題說了一遍,我說:“我已經(jīng)積攢了一部分錢,我想去醫(yī)治,如果錢不夠我還會想辦法借的?!边^了一天,我在食堂吃飯,黨支書張雨芳同志來找我了,她告訴我說:“咱們治病有勞保,組織上批準(zhǔn)你去協(xié)和醫(yī)院治病了!”我聽了這話,激動得連話也沒顧得上說,把飯碗一推,就往外跑,工作服把凳子帶翻了,我也沒顧上扶,只管向有電話的辦公室跑去。我興奮的給媽媽、哥哥、弟弟掛了電話,告訴他們:“黨為我治脖子了!”我甚至給幾年不通信的朋友寫了信,我真想把這個感心弦的消息告訴所有的人,哪怕是街上的過路人也好。
經(jīng)過協(xié)和醫(yī)院大夫的診斷,決定讓我住院動手術(shù),在大夫和護(hù)士們盡心的治療和護(hù)理下,手術(shù)成功了。黨支書還親自來醫(yī)院探望。
晚上,我躺在病床上,望著那潔白寬敞的病房,小時候流離吃苦的情景又重現(xiàn)在我的眼前。過去,因為脖子,我受過多少有錢人的嘲笑和侮辱,流過多少辛酸的眼淚!可是窮人連飯都吃不飽,哪里有錢
治病呢?現(xiàn)在20多年的病治好了,這都是因為有了共產(chǎn)黨啊!從此,我更下定決心要好好為黨、為人民工作。
大躍進(jìn)使我在醫(yī)院里再也躺不下去了,我一再向大夫要求出院。過了幾天,我終于被批準(zhǔn)出院了。這時我的傷口還沒痊愈,頭部纏著繃帶,腦部圍著石膏,我堅決要求正式上班,領(lǐng)導(dǎo)上勸解不住,只好讓我干一些輕微的工作。
傷口完全好了以后,我的勁頭更大了。我覺得,我的一切都是黨給我的,黨提出來的工作,我一定要想盡一切辦法做好。當(dāng)時為了節(jié)約運輸開支,做到送貨上門,領(lǐng)導(dǎo)上在同志們的要求下,添制了一輛三輪。我不會蹬,看著會蹬的小伙子干瞪眼。我就下定決心學(xué),后來學(xué)會了蹬三輪,不管是西郊、永定門或者地安門,不管幾百斤的商品,我蹬上三輪就走。
做商業(yè)工作,光有一股干勁還不行,更重要的是對顧客服務(wù)好。正巧這時商業(yè)工作者們掀起了“學(xué)天橋、趕天橋”的運動,我就在假日到天橋商場去學(xué)習(xí)。
一天,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急匆匆的走進(jìn)我們商店,一直向賣鞋部走來,我看準(zhǔn)這個人是買鞋的,就打量著他的腳拿出一雙86號的鞋。那位顧客看了一眼,就拿出錢來要買走。我問他,“同志,不是您穿的嗎?”
“是我穿。”顧客說。
“那您試試不好嗎?
顧客猶豫了一下,說:“回去試吧,不行再來換!”
“在這里試不更省事嗎?”
顧客笑了笑說:“不瞞您說,這些日子天安門的工程緊張,連買鞋的功夫也抽不出來,好多日子我都是穿一雙球鞋干活的,腳很臟?!?/p>
我知道了他為難的心理,心想:“顧客多忙??!如果穿得不合適再來換該有多太的損失啊……?!蔽蚁氲竭@里,便對顧客說:“您等一等,我就來!”一會兒,我把一盆溫水和一塊擦腳布送給了顧客,使顧客買了合適的鞋高高興興地走了。
蔬菜旺季到了,運到商店來的蔬菜特別多,我看到有些枯黃的,霉?fàn)€的蔬菜往外抬,心痛極了。以后,每到我下了班,便把所有的菜都一棵一棵的堅起來,再灑上水。這樣做雖然少爛一些,但更主要的是要找銷路。一天我正在路上走。一個拉菜車的小販的叫賣聲提醒了我:“人家能出菜車,我們就不能出嗎?”回到商店,我就去找黨支部談了自己的想法,和其他同志一起干起來。
沿街叫賣,這對女同志來說真有點不慣??墒?,不喊人家怎么知道來了賣菜的呢?我想到這是黨交給我的任務(wù),就毫不猶豫的喊起來。商店里剩下一些再不賣就要爛的窩筍賣不出去,我聽人說,南方人愛吃窩筍,就拿著窩筍去找王大娘。王大娘看見我,高興地說:“我正想買去哩!你就來啦!”
我為居民們做了一點事,居民們對我真是無徽不至的關(guān)心和愛護(hù)。許多老大娘經(jīng)常叫我到她家去吃餃子,宋大媽約了我好幾次,我都沒去,宋大媽都有些生氣了,正巧她的女幾在家,便出了個主意:“你對志平說,我們院里對你有意見,她準(zhǔn)來?!彼未髬屨娴膩碚椅胰ヂ牎耙庖姟保揖透?。了。到了宋大媽家里,女兒為我剝粽子,大媽為我做蛋炒飯……。
解放以前,我嘗盡了人間的冷眼和怒色,現(xiàn)在得到那么多老大娘的慈母般的關(guān)懷,我感動的掉下了服淚。
現(xiàn)在,我的一家幸福了,媽媽成了街道上的積極分子,曾經(jīng)在孤兒院的弟弟現(xiàn)在是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二年級的學(xué)生了,哥哥也在工廠工作。
我在黨、團(tuán)組織的教育下提高了覺悟,已經(jīng)加入了共青團(tuán),并且得到了黨和人民給予的榮譽和獎勵。在1958年,我曾得到區(qū)和本單位的十來次獎勵。今年四月間,我又被評為北京市的社會主義建設(shè)青年紅旗手,同時被選為北京市團(tuán)代會的代表、北京市先進(jìn)工作者和區(qū)政協(xié)委員,現(xiàn)在黨又讓我到北戴河來休養(yǎng)。
我想起了這一切,再也睡不著了。于是悄悄地起來,擰開電燈,用全部心血和激情,寫了一份入黨申請書。
(郝孟學(xué)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