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華
我快要和別了十二年的故鄉(xiāng)見而了,我費力地搜索著蘊藏了十二年的對于故鄉(xiāng)的記憶:在一個遍布灌木叢、厚皮樹和桷木的村子里,零零散散地禿立著一些破破爛爛的茅屋。前面是一片阡陌縱橫的鹽田,鹽田里幾個象癆病鬼一樣的男女,有氣無力地蠕動著干瘡的雙手,一瓢一瓢地倒著鹽水。偶爾還會傳來痛楚的尖叫聲,那是工頭的鞭子發(fā)瘋了。
村子右面,有一座不高的平頂山。山上亂石成堆,一年四季,寸草不生。由于這個“禿光山”的緣故,故鄉(xiāng)也就名叫“光山村”。
夜晚,村中黑漆漆的小路上,偶爾走過幾個替漁霸“三眼狗”看守鹽場的狗腿子,搖晃著醉熏熏的身子,嘴里哼著下流的情歌,像魔鬼搶吃死人時發(fā)出的嗥叫。住在路邊草屋里的母親聽到這種聲音,會嚇得緊緊摟住懷中的兒子。
村中間有一座獨一無二的瓦房,那就是漁霸“三眼狗”的家。他霸占了整個漁場,十里內(nèi)的漁民都在他的手下干活,十里內(nèi)的漁民都是他的奴隸!
村子里僅有一口淡水井,那也成為“三眼狗”的搖錢樹,每擔淡水伍個銅元,還要看他高興時才賣給你,因此村中絕大部分漁民都是用的是海水,吃的是海水,洗的是海水,長年長日海水把他們的肌肉腌得成了一張厚皮。
村子里的青壯男子,大都是光棍,附近村莊流傳著四句歌謠:
“有女莫嫁光山村,
一年四季元隔糧,
海水當糧風當被,
暴潮來時沒路逃?!?/p>
這就是我記憶中的故鄉(xiāng)。
一陣海風迎面撲來,我不禁又想起了十二年前可怕的一幕:
一個冷清的夜晚,周圍沒有一點兒燈光。我偎在母親的懷中,耳旁響起了振耳欲聾的波浪咆哮聲,狂風刮過樹叢的怒吼聲,屋頂上的茅草被刮走了,暴風帶著沙粒從屋頂上飛旋而下,屋子里突然一陣冰涼。暴潮!母親驚叫起來,轉(zhuǎn)眼間水已沒到腳跟。外面響起了亂哄哄的人聲,母親抖顫著蒼白的雙手,還想在屋里收拾點東西,但禁不住叔父焦急的催促,慌慌張張拿了點舊棉花包,就拉著我逃上了“禿光山”。
山頂上擁擠著黑壓壓的人群,山腳下白茫茫的波浪在翻騰,母親兩眼直直望著洶涌的海面,一串串的淚珠就像狂濤一樣地掉下來。父親早上出海捕魚去了。出海前有經(jīng)驗的老年漁民就曾說過,最近這兩天一定有暴潮。但是“三眼狗”不管怎樣也要開兩只船出海,為了填滿腰包,漁民的性命他可不在乎。第二天下午,水勢慢慢地退了,可是那出海捕魚的兩只船連個影兒都沒有。從此我失去了父親。
在吃人的舊社會里,一個什么都沒有的婦女,帶著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是沒法生活下去的。一天早晨,母親把我抱了又抱,吻了又吻,淚水沾濕了我的臉,她抽噎著把我?guī)У绞甯讣胰?,吃力地對我說:“亞華,我要回外婆家一趟,你暫住在叔父家里,要乖乖聽叔叔嬸嬸的話,不要淘氣!”說完又轉(zhuǎn)過頭來和叔叔嬸嬸悄聲說了幾句,便在我額上重重吻了一下,拿起個小包袱,埋著頭走了出去。從此:我又變成了無母親的孤兒。
叔父在漁場每天干十多個鐘頭所換來的工錢,還換不到一升米,要養(yǎng)活四口人:叔叔、嬸嬸、妹妹和我,是困難的。叔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托一位在廣州做工的堂兄,介紹我到一家電氣修理廠當學徒。
難忘的三年徒工生活,一天十二小時以上的苦工,真是充滿了血淚。三年終于過去了,我的徒工生活結(jié)束了,我的悲慘歲月也結(jié)束了。廣東解放了,窮人翻身的日子到來了。我初次嘗到所謂人的生活。以后,從叔父的來信中,知道家鄉(xiāng)已進行了改革,斗倒了“三眼狗”,叔父分到了一份漁網(wǎng),日子已比過去好多了。
一九五一年,組織上把我調(diào)到北京工作,后來又保送到技工學校學習,五六年又分配到四川工作。在這數(shù)年中,叔父不止一次地寫信給我,說家鄉(xiāng)面貌大大地改變了,叫我回家看看。今年五月份,叔父又寫信給我說:玉明妹子要結(jié)婚啦,叫我這次非回去不可。要不是車間主任對我說:“離家太久啦,回家看看也好。”我還不愿放下工作,跑到故鄉(xiāng)來呢!
我又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走著了,攔在村前的鹽田,向兩邊讓開足夠兩輛汽車通行的大路。鹽田上鋪著一片白茫茫的海鹽,在夕陽的照射下,閃著耀眼的白光。前面一座高大的建筑物,映入我的眼簾。我懷疑走錯了路,跑到小東市來啦!
離我不遠的地方,有兩個青年婦女在輕快地換著桶里的鹵泥。我走上前去操著不熟練的家鄉(xiāng)話問道:“請問,前面是光山村嗎?”
“您講什么?”她們好奇地望著我說。
“我是問,前面是不是光山村,也有些人叫‘光棍村?!蔽乙蛔忠痪涞刂貜鸵环?。
“光棍村?……不是!”她們噗哧一聲笑起來?!扒懊媸羌t旗人民公社!”
看見我不安的心情,她們又告訴我說:“你進村問一問吧,我們是剛來這里不久的。
我走進了村莊。不,還不如說我是走進了一個小鎮(zhèn)來得適合些。兩列用泥巴混合石灰砌的房屋,整整齊齊的排在街道兩傍。郵電局、服裝加工合作社、副食品門市部、百貨商店……熱鬧非凡。
還有我在村邊看到的那幢樓房,就矗立在街中心,那是用磚石水泥凝成的很堅固的兩層樓房。橋頂上吊滿了紅魚干。大門前一塊大木牌上漆寫著“電白縣水產(chǎn)公司紅旗人民公社門市部”字樣,兩旁是“水產(chǎn)加工部”和“水產(chǎn)收購站”。
轉(zhuǎn)過彎,眼前是排列縱橫的一大片平房,就像工廠中的工人宿舍那樣有規(guī)則、美觀。村中心是一塊廣場,廣場上聳立著各種體育設(shè)備,十多個年青的小伙子,正在玩著籃球,一些扎著紅領(lǐng)巾的小孩在迅速地溜著滑梯。廣場旁邊有一幢房子,很像是原來“三眼狗”的家,但是上面掛著“紅旗公社第四中學”和“紅旗公社第十七小學”的長木牌,新漆的紅字在閃閃發(fā)光。
廣場四周,矗立著很多高大的桷樹,濃蔭底下,很多男女坐在那里織補魚網(wǎng),旁邊還坐著幾位老頭子,他們一邊抽著旱煙,一面指手劃腳地閑聊著。我走近他們說:“老伯伯,請問,這里是不是光山村?”
他們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肮馍酱澹磕艺l?”
“找魯鐵牛!”
“?。∧音斏玳L?”其中一位留著雪白的長胡子的老大爺,把衣袋中的老光眼鏡掏出來上?!澳莵喨A?”他驚喜地拉著我的手叫起來。
見到了家里的人,叔叔熱烈地擁抱著我,淚水滴在我的白襯衣上,他雖然頭上添了幾根白發(fā),但比以前年輕多了,健壯多了。嬸母激動地撫摸著我,說我長高了,變胖了。一個頭發(fā)剪得短短的姑娘,笑嘻嘻地搶著幫我拿手提箱,我客氣地向她點頭道謝,而她卻睜著大大的眼睛,頑皮地望著我,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不認識了嗎?這是小囡呀!”叔叔笑瞇瞇地說。
“小囡?就是那個有一條像貓毛一樣小辮子的小囡?”這回該我使勁地望著她了。
到吃飯的時候了,我嘗了嘗擺在中間的鮮魚湯,這湯出奇地解甜,我不覺又想起十多年前吃咸水的事來,便問叔父道:“現(xiàn)在還用吃海水嗎?叔叔!”
“還用吃海水?你看!”叔父用手指著窗外。在不遠的地方,有一個露出地面兩尺多高的銅柱,一個年青婦女正在按著貫聯(lián)在銅柱上的鐵柄,一股白色的水柱,從銅柱間的喇叭口中噴出來。
“這是人工抽水機,你現(xiàn)在一天用淡水洗二十回澡也沒問題,現(xiàn)在社內(nèi)已不止二十個這樣的抽水機了?!笔甯傅靡獾卣f著,臉上泛著紅光。
天慢慢地黑下來了,妹妹跑到墻邊拉一下垂下來的紅線,突然整個屋子都充滿了光輝。真大意,我在屋里坐了好半天,還沒覺到頭上吊著電燈呢!
夜里,我靜靜地躺在床上,一股海風從窗口沖進來,蚊帳給吹得飄動起來,我本能地驚叫一聲。
“你怎么啦?”躺在旁邊的叔父輕輕地問。
“外面好像刮風了!”我說。
“沒什么!刮大風氣象臺會通知我們的。怎么?一點小風也不習慣了嗎?”叔父竭力壓低聲音說。
第二天我跟叔父一道去海邊看拉網(wǎng)。剛走出村邊,一垛城墻,就展現(xiàn)在眼前。圍墻全是由石板和水泥砌成,在城墻的遠處,還突出一道高大的石墻。
“那象城墻的是大海堤,突出的是大海壩?!笔甯概d奮地說:“解放第二年,政府就幫助我們建好了,要不是這座堤,我們不知要受多少次水淹哩!再說那座方園五百平方米的大海塌,每年少不下產(chǎn)兩千擔魚……。
“象這樣大的工程大概要兩三年才能完成吧?”
“嘿!兩三年?告訴你也許不相信,還不用半年的時間就完工婁!村中小伙子們,聽說要把咱村建成漁市,樂得干活忘掉睡覺哩!”叔父帶著贊頌的口氣回答。
碧蘭的海浪就在我的面前澎湃。兩艘小火輪,正在嘟嘟嘟的噴著長氣,像向人們宣布說,她馬上就要破浪遠征。
海灘上喧響著沸騰的人群,有的在洗船,有的在卷網(wǎng),有的在抬纜索,有的在使勁搖著固定在沙灘上一架架的轆轤形的絞車。人群中,有滿身是勁的大嫂子,滿面紅光的老大娘,有雄赳赳的小伙子,也有年輕活潑的姑娘。
叔父跑到一架絞車旁,就動手搖起來,我也學他那樣。我奇怪這么輕,這和十多年前赤著雙腳在火炭一樣燙的沙灘上扛網(wǎng)的事比起來,真有天地之別。
用絞車代替人工拉網(wǎng)真是又省力又迅速,不到半個鐘頭的工夫,纜索就絞完了,那黑褐色的大網(wǎng),眼看就要上岸來,密實實的帶魚,在越來越狹的網(wǎng)中亂闖。
“??!今天著帶魚流,這一網(wǎng)最少有二十筐,您們用這辦法拉網(wǎng)可真好呵!”我興奮地指著絞車對叔父說?!斑@算什么?等咱們這風力發(fā)電站修成后,還要用馬達代替人工絞哩!”叔父這樣笑嘻嘻地回答了我。
晚上,村里的青年人約好帶我去看“花果山”。“花果山”?咱村那來的花果山呢?我不解地跟隨他們踏著月光,穿過了灌木叢。突然在我面前呈現(xiàn)了一座染了顏色的小山林。圍在山腳下的,是綠色的松柏,山上是金色的仙桃,黃色的石榴,月光倒瀉在上面,就象五光十色的彩云。我們爬上山腰,一陣陣花果清香,使我的口水直流。
“華哥!這就是原來的‘光禿山呀!”妹妹帶笑地告訴我說:“四年前,我們要綠化“光禿山”時,有些人還笑我們是‘筐筐裝水,白費勁,可現(xiàn)在你看!過去一毛不生的光禿山,現(xiàn)在不是成為四時長青的花果山了嗎?”
一個月的假期快到了,我又要回到我的“鐵?!鄙砼粤?,在這短短的二十多天中,我出了五次海,拉了好幾次大網(wǎng),并且還跟小伙子們到海邊摸了幾籃子大螃蟹。妹妹結(jié)婚前的幾天,我的母親也回鄉(xiāng)了。分別了十多年的母子驟然相逢,樂得又哭又笑。她解放后也參加了供銷社的工作了。
臨別時,叔父遞給我兩尾干紅魚,叫我?guī)Ыo我們的黨委書記,嬸嬸遞給我一籃子鮮紅的荔枝,母親則像十多年前那樣使勁地吻著我。不過我們這次的心情不是悲傷,而是快樂和留戀。
和我相處了二十多天的青年伙伴們,簇擁著新婚的小兩口,熱烈地和我握手道別,并再三叮囑我明年這時候再回來。我激動地擁抱了他們,流下了歡欣的留戀的淚。
再見吧,我親愛的故鄉(xiāng),再見吧!在成長中的漁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