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風生
春節(jié)前,我把母親接進城里過年,臨到除夕,看看張羅的年貨已齊,便問母親:“您看還缺什么?”母親在廚房里轉了一圈,說:“怎么,你不買芥菜了?”未等我回答,九歲的小女兒就嘻嘻地笑開了,搖著祖母的手臂,撒嬌地說:“奶奶,過年啦,魚呀,肉呀,誰還吃芥菜!”冷不防母親把臉一沉,正色道:“吃魚吃肉就不想吃芥菜了?你爸爸還是芥菜填腹活下來的呢?!蹦赣H一句責備小孫女的話,把我的思緒帶回到那似乎遙遠而又陌生的年代……
十一二歲的我,背著一捆干柴從荒坡野嶺的羊腸小道上踉踉蹌蹌地走回家里,饑腸轆轆,雙腿發(fā)軟。忽見灶臺上一大碗芥菜熱氣騰騰,我急忙抄起筷子,狼吞虎咽吃起來。母親看見我餓得這樣慌,猛吃芥菜,額頭上都滲出了虛汗,便避過臉,悄悄地抹著傷心淚,接著又為我擦汗,哽著喉音說:“孩子,慢點吃,當心噎著,這碗都歸你……”聽母親這么一說,我才想起也得給母親和妹妹留點,一抬頭,我愣住了。啊,妹妹!她正踮起腳尖,兩只手扒在灶沿,露出一張青黃的小圓臉,一雙因為瘦弱而顯得特別大的眼睛,露出貪婪的目光,盯住我吃芥菜。我明白了:妹妹也餓呀!我一推大碗,說:“給妹妹吃吧!”母親拉開妹妹說:“小英,哥哥上山拾柴,讓他吃吧!媽再到園子里割兩棵芥菜,就煮了你吃。”妹妹默默地被拉開了,而那雙饑餓的大眼睛卻一直盯住大碗。
現在,一碗芥菜微不足道,但當時在我家鄉(xiāng)卻是窮人充饑度荒的美味。在那米缸見底的苦寒日子里,吃飯簡直是侈望。偶然間母親從哪兒挪借來一升米,也只能勻出一兩把,熬成米湯,摻和芥菜,再投進一小撮鹽,煮成芥菜粥,雖然不見半點油花飄起,但我和妹妹吃起來就象富裕人家過年過節(jié)那么喜滋滋的。
那時村里的窮人,幾乎家家戶戶都要種上一畦兩畦芥菜,我記得,母親常常挑著一擔糞在前,我扛著鋤頭在后,一起到芥菜地里除草、松土、施肥。直到現在,母親那挑糞而扭曲的身形,艱難地邁步的樣子,扁擔糞桶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都還歷歷在目。母親種菜的本領是全村數一數二的,她種的芥菜又肥壯又鮮嫩。我站在畦邊,心想今冬我們一家又可以渡過饑荒了。一種熱烈的感情一一對母親的崇愛、對生活的信念,油然升騰起來。對!跟著母親,辛勤勞動,芥菜果腹,照樣活下去,照樣成長!這種在勞動和饑餓中培養(yǎng)起來的珍貴感情,成為我后來走向生活的強大潛流,不斷在我心靈上頑強地鼓冒出來。
解放后,我家生活逐年好轉,我不但進城讀書,而且還在省城工作、定居。但我每年春節(jié)回鄉(xiāng)度假時,母親照例煮出一大碗芥菜,捧到我面前??粗掖罂诖罂诘爻缘媒蚪蛴形?,老人家眼角分明閃著一顆混濁的淚珠。于是我便在母親的淚花中,換下鞋襪,到芥菜地里勞動一番,心里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在翻騰。
光陰荏苒,一晃就是二三十年,我膝下已有一男一女,而且上了中學、小學。可是,他們都是泡在新社會的蜜水里長大的,對于父輩、祖輩的挨餓受凍覺得不能理解,不可思議,只是聽聽而已,或者從小說和電影中看看而已。啊!孩子們,我們的下一代,愿你們永遠幸福!可是,幸福總是在與苦難的對比之下才存在的。于是我常常買芥菜回家,但那是當菜肴而不是當糧食了??墒呛⒆觽円灰娮郎喜皇腔ú恕⑿“撞硕墙娌藭r,臉上頓失興味,小女兒甚至撅起小嘴。今年母親在大年初一中午,又煮了一大碗芥菜。在滿桌佳肴美味之中,這碗獨特的芥菜真是別有新意,但孩子們把祖母的良苦用心看成是老年人常有的羅嗦與執(zhí)拗。大男孩稍懂事一點,默不作聲。小女兒卻毫無顧忌地嚷嚷起來:“奶奶,挪開芥菜吧,我要吃魚丸,我還要吃扁肉……”她那秀氣而天真的眼睛滴溜溜地在魚丸、扁肉碗上轉。一霎間,我發(fā)現了另一雙小女孩的眼睛:貪婪,癡呆,因饑餓而顯得特別大。啊,是妹妹的眼睛!她正踮起腳尖,兩只手扒在灶沿,露出一張青黃的小圓臉,雙眼盯住我吃芥菜。啊!兩雙多么不同的眼睛呀!兩雙眼睛注視著的是迥然不同的兩個社會造成的。我內心感情的波濤遽然翻滾起來,正要開口,看見母親臉上一片惆悵;而小女兒此時也忽然象明白了什么似的,一下子長大了、懂事了,只聽她乖巧地對祖母說:“奶奶,您別生氣呀,我吃芥菜,我這就吃芥菜。”小女兒和她的哥哥,叉開筷子,夾起一筷芥菜,送進了嘴巴。祖母終于笑了,雖然在她多皺而松弛的臉頰上,掉下一串淚水……
啊,芥菜!
(摘自1981年7月4日《人民日報》)(題圖、插圖:李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