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行之
幾個月前,我讀過戴厚英寫的一部長篇小說《人啊,人!》,有特色,很不錯。可是,我遲遲不敢動筆寫評介,因為平時長篇讀的少,生怕鬧出孤陋寡聞的笑話來,總想等一等,先瞧別人的。在這段等待的時間里,我又常常感到抱愧,仿佛獨自一人吃了一頓美味那樣,沒和別人共享,反而心中不安。終于,憋不住了,愿試著寫一篇讀后感。
丑話先說在頭里。我不認為《人啊,人!》是一部好到不能再好的完美藝術品,我對它有褒有貶。
咱們中國人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要求,歷來講究的是筆下應當出“活人”。人物愈是寫得鮮明逼真,栩栩如生,讀者就愈是喝采叫好,欣喜若狂。古老的《三國》、《水滸》、《西游》、《紅樓》,現(xiàn)代的魯迅、茅盾、老舍、巴金等小說大家的作品,所以印了一版又一版,使人感到常讀常新,就是因為這些書中有“長生不老”的活生生的人。林黛玉從降生人間到現(xiàn)在,算來已是二百多歲了,可她至今還是我們心目中的一個愛流眼淚、動不動就耍小性兒的“林妹妹”。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等“大鼻子”能在中國吃得開,也是因為他們的作品寫出了許多有血有肉的外國人。如果用這樣的尺度來看《人啊,人!》,它就顯得還不很夠勁兒。書中的十幾個男女老少的身分、性格雖然已經寫出來了,他們的苦辣酸甜也能感染人,人物的真實感也比某些流行作品好的多;可是,總覺得他們的面孔都還顯著蒼白,人物塑造沒有達到名家名作那樣過目難忘、呼之欲出的火候兒。
這樣的要求是否太高了?我細細想了想,覺得應該這樣比,必須敢于和已往的藝術大師比比高低。我們常說的社會主義文藝的優(yōu)越性,不應該是上不得擂臺的銀樣蠟槍頭,而應當體現(xiàn)為產生出在各個方面(包括藝術上)壓倒封建時代的《紅樓夢》,超過資本主義社會的《高老頭》的當當響的精彩作品。在文藝領域里,最沒有出息的思想之一,恐怕也是不敢正視現(xiàn)實的阿Q精神勝利法。
世界上的事情幾乎都是相對的,得失權衡常常不能一刀切?!度税?,人!》的人物塑造雖然軟了些,可它在別的方面又確實獨創(chuàng)一格,頗多新意,取得了比較突出的成績。比如說,作品中關于“人”的思考和理解,就寫得深沉真切,匠心獨運,具有發(fā)人深思的魅力。
人的問題本來很復雜。在過去了的幾千年里,為了認識人的價值,不少人為它皓首窮經,磨禿了數(shù)不盡的鵝管筆、毛筆和鋼筆;為了獲得人的尊嚴,不少人甘心為它拋頭顱、灑熱血,捐軀犧牲,前赴后繼。馬克思主義的誕生,正是為了最終的、空前的、完美的實現(xiàn)這一世界性的壯舉——解放全人類。不幸的是,人的價值和尊嚴一度受到了難以想象的嘲弄和摧殘。這真是一場惡夢??!如今,夢醒了,作家們在作些什么呢?
真象災難過去那樣,有的作品首先發(fā)出的是哭聲,有的作品在展示受傷的軀體和血痕。這部《人啊,人!》,它發(fā)出的是一聲深沉的嘆息,是“人”在夢醒后的必然沉思……
小說中的一群小人物——五十年代的幾位大學生,經歷了二十年的滄桑浮沉之后,又在C城大學聚首了。他們之間曾經互為萁豆,互有恩怨,如今見了面,卻既不哭也不鬧,各自躲在角落里一頁一頁地翻閱自己寫下的歷史,一步一步地檢點自己走過的腳印。這是多么平淡無奇的情節(jié)呵,然而,就是在這近乎寂靜的沉思里,我的靈魂受到了震動,我聽到了一代思考者在和時代一起前進的腳步聲。因為,他們是在為了未來而思考過去,為著體諒別人而反省自己。他們不愿為累累的傷痕再去痛哭失聲了,而要在痛苦的思考中尋找出自己作為一個“人”所應負的責任,以便在通往未來的道路上不再重蹈覆轍。那個受害重、思考深的“右派”學生何
……應該學會獨立思考了。我們的肩膀上扛的是腦袋,不是肉瘤子。腦袋是干什么用的呢?思考、分析、判斷。
倒退若干年,我會把這看作是叛逆者的語言;事實上,我確曾參加過對這類“錯誤思想”的“斗爭”。只是,今天,我的拳頭真還有點份量了,如果一定要我把它舉起來,那么,我決不會再去輕易喊“打倒”,而要敢于負責說“我同意”。是的,“思考”是個可貴的字眼,這一維護人的尊嚴的武器,是用慘重的代價再次換來的。是否可以這樣說,小到一個人,大到一個國家,如果不是在思考中前進,就有可能在麻木中沉淪?!度税。?!》中的這些小人物,用他們的坎坷人生,為此作出了令人信服的注解。
可惜,思考的需要和能力,并不是惡夢過去后每個人都能具有的。在小說中,最需要深長思之的一個人,卻偏偏遲遲不愿醒來。由于他的迷戀夢鄉(xiāng),給要前進的人們帶來了新的痛苦與磨難。這個人,就是C城大學的黨委書記奚流。一九五七年,他作為鍋下的豆萁煮過人;十年浩劫中,他又作為鍋中的豆粒被人煮。難道真的熟透了嗎?到如今,他反而成為害怕甚至仇視“思考”的人。他把改革與倒退的關系整個弄顛倒了,正如他的親生兒子所形容的,他的“陳舊”等同于“前進”,“你說不出任何新鮮的思想和語言,那你就是最革命的了”??杀牵稗闪鳌苯诟珊粤?,他障礙著生活的激湍奔騰向前。
思考的時代必然產生思考的人。二三百年前,法國的哲學家狄德羅說:“什么時候產生詩人?那是在經歷了大災難和大憂患以后,當困乏的人民開始喘息的時候?!睌?shù)學家巴斯噶則說,“人的一切尊嚴就在于思想。我們如果跌倒后想再爬起,就要從這思想爬起,而不是從我們所無法填塞的空間和時間爬起。所以我們應努力好好地思想?!币徊俊度税?,人!》,提出并試圖回答的,大概就是這一類的問題。人們在沉思后要站立起來昂首前進了,全書的最后一頁上,趙振環(huán)面對生活說:“失去了應該失去的,找回了應該找回的……舊的已經結束,新的已經開始”!
我一直在嘀咕:這樣的作品還算“小說”嗎?它的故事很不聯(lián)貫,既沒有頭緒清晰的“發(fā)端”,又沒有交待圓滿的“結尾”,所有的章節(jié)只不過是各個不同人物的暗自沉吟,又象是許多主人公的日記集錦。閱讀《人啊,人!》,似乎雙手捧起了一團亂麻,人物之間的復雜關系,感情領域里的交流或抗拒,都需要我們一邊慢慢地閱讀,一邊細細地梳理。該打的作者啊,真不該這樣捉弄人!可是我又想,《人啊,人!》中畢竟有人物,有事件,更有貫穿全書的感情的波濤和漣漪;它的語言又是那么清新雋永,詩意盎然,使人讀來既能引人入勝,又可回味無窮。全書二十多萬字,讀來不覺其長,可以一口氣兒讀到底。如此具有藝術魅力的作品,如果把它拒之于“小說”大門之外,那么它又算是什么呢?
啊,啊,捉弄人的不是《人啊,人!》的作者,而是我自己。為什么我要把文學的樣式看成是一成不變的呢?“小說”一詞在古代漢語和現(xiàn)代漢語中的概念差異,姑且不說了;即以我們今天能夠讀到的中外小說而言,又有誰能夠給“小說的領地”劃出一條明確的疆界呢?想起來了,莫泊桑的《小說》一文中對此有過精彩的答辯:“真有一些寫小說的規(guī)則嗎?而不按這規(guī)則寫成的故事就不該叫作小說嗎?”“如果《堂·吉訶德》是一部小說,那末,《紅與黑》是不是呢?如果《基度山恩仇記》是一部小說,《小酒店》算不算呢?能夠拿歌德的《親和力》、大仲寫的《三劍客》、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墨·阿·阜業(yè)的《加莫爾先生》、左拉的《萌芽》來比較嗎?這些作品哪一部是小說?那些出名的規(guī)則又是什么?它們從何而來?誰把它們建立起來的?根據(jù)什么原則、什么權威和什么理由?”他認為,對待“小說”的正確態(tài)度應該是:“研究那些和已經寫成的小說最不相象的東西,并且盡可能地鼓勵年輕人走新的道路”。
是的,包括小說在內的整個文學藝術的歷史,一直是沿著“新”的道路走過來的,今后還將永遠沿著“新”的道路走下去。文藝這玩藝兒,與生俱來就有那么一股怪脾氣:標新立異時生,陳陳相因時死。突破,是文藝發(fā)展的“蛻變”;創(chuàng)新,是文藝繁榮的伴侶。古往今來的真正作家藝術家,不僅是時代思潮的先驅者,也是藝術形式的銳意革新人。如此看來,應當說,在我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較早采用“多元第一人稱”手法的《人啊,人!》,敢于走新路、不屑落窠臼的《人啊,人!》不是對小說藝術的背叛,恰恰是開拓性的豐富和發(fā)展。實踐表明,《人啊,人!》那新穎別致、與眾不同的藝術效果,和作家的探索追求基本上統(tǒng)一起來了。為著尋找足以表現(xiàn)思考的時代和思考的人物的藝術形式,戴厚英的如下創(chuàng)新設想是值得一提的:
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我就有意識地進行一些突破了。我不再追求情節(jié)的連貫和縝密,描繪的具體和細膩。也不再煞費苦心地去為每一個人物編造一部歷史,以揭示性格的成因。我采取一切手段奔向我自己的目的:表達我對“人”的認識和理想。為此,我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對人物的靈魂的刻畫上。我讓一個個人物自己站出來打開自己心靈的大門,暴露出小小方寸里所包含的無比復雜的世界。
情節(jié)、人物和心靈的揭示,是否絕對不能溶合在一起,還有待于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去證實。但是,戴厚英畢竟使人物的心靈門戶洞開了,她的這股闖勁是極為可貴的。
魯迅說:“沒有沖破一切傳統(tǒng)思想和手法的闖將,中國是不會有真的新文藝的?!薄墩摫犃搜劭础分泻俺龅倪@句金玉之言,如今又在我的耳邊響起……
(《人啊,人!》,戴厚英著,廣東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年十一月第一版,1.1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