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澄
三
上海虹橋機場隱沒在一片綠蔭之中。
10點15分,一串亮閃閃的轎車馳進機場。馬天水和送行的常委們疾步走進小客廳。小客廳精致、豪華,墻上的山水畫筆墨酣暢,茶幾上的擺設(shè)妙趣橫生。落地長窗旁的雙人沙發(fā)上,有兩人正低聲談話。穿軍服的是上海警備區(qū)的周赤波,周赤波旁邊是分工管民政的市委常委宋逸平。上海警備區(qū)內(nèi)部有一派與張宜愛、李仁齋對立的勢力,一直是張春橋憂慮而又無法根治的心病。馬天水對這一切,暗暗進行過反復的權(quán)衡?,F(xiàn)在他掃了周圍一眼,發(fā)覺周赤波身旁的武裝警衛(wèi)比以前增多了,宋逸平臉色也有些異常,不由得想:此人從來不為我送行,為什么偏偏……
“來,來,馬老!”周赤波有病,步子邁得很慢,“先坐一會。專機要推遲半小時才能到?!?/p>
“怎么?”
“我剛和空軍作戰(zhàn)部通過電話。專機要在南京停留一下?!?/p>
不直飛上海?為什么要在南京停留?馬天水眉頭微微一皺,立刻又綻出笑容來。他拉周赤波在沙發(fā)上坐下,呷著茶,和周赤波、宋逸平不斷寒喧著,目光卻斜向?qū)γ娴臒晒饬Ⅲw鐘。
5分鐘后,隨著尖厲的噪聲,北京來的151航班徐徐滑進了機場。透過落地長窗,只見停機坪上,幾個穿海關(guān)制服的人正不斷地踱來踱去。馬天水微微瞇起了眼睛。一杯茶喝完,他起身推開了小客廳的門走出去。徐景賢和王少庸已經(jīng)候在門口。王少庸湊近說:“馬老,飛機上沒有那兩個人。祝家耀跟來的人說,他們可能上飛機前溜掉了。”
馬天水沒有答話,目光望著停機坪。那兒,有個瘦弱的身影正匆匆往這邊趕來。此人40多歲,一身灰的確涼卡其中山服,一對鷹一樣的眼睛閃閃發(fā)亮。他就是甘嘯虎,文革以前,原是上海船廠的保衛(wèi)干部。文革開始,他秘密成立代號為“021”的“鐵拳”縱隊,替張春橋搜集情報,反擊“炮打”,被稱為“我們的福爾摩斯”。甘嘯虎能量大,手下有一大幫人,上海市革委成立后,就戴了個社會情況調(diào)查組組長的頭銜,專門執(zhí)行“特殊任務”。老謀深算的馬天水深知此人政治背景復雜,來歷不同尋常,所以一直跟他保持有一定的距離。
甘嘯虎走近馬天水身旁:“我和北京機場調(diào)度通了電話。那兩個人漏乘了151,換乘153航班,10點30分起飛,12點多鐘到上海?!?/p>
“喔。要偵查他們的任務、活動內(nèi)容,要注意分寸,必要時可公開拘捕?!瘪R天水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北京來的專機正在漸漸降落?!熬百t,我走后,你和秀珍要把擔子挑起來。按照我們研究的,要有所準備。我一到北京,就讓房佐庭(馬天水的秘書)去找春橋、文元、洪文,馬上給你們回電話通消息?!?/p>
“放心,馬老,”徐景賢忍不住緊緊握住了馬天水的手,“我思想上是有準備的?!?/p>
此刻,首都機場,153航班正飛上那秋色朗朗湛藍如水的晴空。機艙里,有一半座席是空的。劉鐵漢坐在后艙,用警惕的目光注視著周圍。這位戰(zhàn)爭年代在城工部從事秘密斗爭,建國后在公安戰(zhàn)線搞偵查工作的能手,被打成黑幫蹲牛棚、進干校已經(jīng)多年了?,F(xiàn)在重新執(zhí)行那么重大的任務,他內(nèi)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問題是復雜的:祝家耀手下有一支“第二公安戰(zhàn)線”-—按軍統(tǒng)模式建立起來的別動隊。這支別動隊又和上海代號“021”的特務小組有著直接聯(lián)系。151航班檢票時,劉鐵漢耍了個小小的“花招”:他倆從檢票口下樓,轉(zhuǎn)了一圈,又從入口處進樓,換乘了153航班??墒牵搅松虾?,又會是什么局面呢?臨行前,曾伯濤曾作過交代:他的直接對手很可能就是甘嘯虎領(lǐng)導的“021”!這個小組有40多人,備有先進的偵查工具,是張春橋豢養(yǎng)的一支特務小艦隊。他們的活動方式有打進來拉出去、以毒攻毒、冒名頂替、美人計、竊聽、盯梢、抄家、綁架、監(jiān)禁、刑訊等,十毒俱全。據(jù)揭露上海市委黑暗內(nèi)幕的材料記載:68年8月,張春橋組織“021”批斗炮打他的上海戲劇學院的黨支部書記陳芝惠。說是批斗,實質(zhì)是血腥屠殺:陳芝蕙被他們揪頭發(fā)打耳光,用銅頭軍用皮帶,塑料包著的鋼絲鞭子輪番抽打;用皮鞋在她身上猛踩猛踢。只一會兒功夫,就把陳芝惠折磨得鼻青臉腫,被撕掉的左耳耷拉在肩頭,嘴唇歪到了一邊,抽動幾下,死了。
劉鐵漢打了個寒噤,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飛機轟鳴著,楊曉祥望著舷窗外的茫茫云海,無法平息自己的心潮。他生在上海,永遠忘不了那條閃爍著微弱街燈的小弄堂,忘不了那個嘴角象菱角般翹起的小慧慧。他和慧慧青梅竹馬,漸漸建立起了愛情。65年他大學畢業(yè)分到公安部,正打算籌辦婚事,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楊曉祥因為和上海一些同學有聯(lián)系,參與了“4.12”炮打張春橋,被秘密監(jiān)視了起來。68年他回滬探親,一個春雨瀟瀟的深夜,幽黑的路上突然駛來一輛囚車。沒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套進麻袋,抬進了一間潮濕的屋里。他在麻袋里被踢來踢去,被扔進浴缸,在里面泡了整整一天。接著,又被拎出來摔在了地下。濕漉漉的麻袋被解開了。他聽到了女人的微弱的呻吟聲?;秀遍g,只見墻角木椅上綁著個披頭散發(fā)的姑娘。呵,慧慧?!他使勁掙扎著往慧慧腳邊爬去。一個臉色陰沉的頭子逼他十分鐘交出“炮打后臺”。他只搖了搖頭,匪徒們便拿起繡花針朝慧慧指甲下扎了進去。當時,他不知哪里迸發(fā)出那么股力量:猛然跳起來,把對面那個頭子揍了個仰面朝天。頓時,狂叫聲,壘球棒,鋼絲鞭雨點般傾瀉下來。他只聽見慧慧那凄厲的叫聲象游絲一樣,越飄越遠……
后來他才知道:秘密抓他的就是“021”,刑訊他的就是甘嘯虎!他整整蹲了3年監(jiān)獄,71年林彪倒臺,才被釋放,回到了公安部。為了作出一碗水端平的姿態(tài),慧慧意外地被徐景賢安排進市委藏書樓,當了圖書管理員。該安排婚事了。誰知一年前,慧慧卻突然中斷了與他的聯(lián)系。他寄去的信都退了回來。這是因為什么?楊曉祥只覺得心靈深處的傷口在流血……
劉鐵漢從舷窗向下望,機翼下出現(xiàn)了紫金山、玄武湖的輪廓,他在楊曉祥耳旁說:“下面就是南京了,你估計上海機場的情況會怎么樣?”
“可能會遇到麻煩?!?/p>
“嗯??磥硪餍迼5?,暗渡陳倉了……”
四
12點30分,153航班降落在虹橋機場。甘嘯虎率人到機艙、出口、汽車站檢查,沒有發(fā)現(xiàn)劉鐵漢和楊曉祥的身影。航班到達的信號燈還在閃爍,就有兩輛軍用摩托急駛出機場,飛奔而去。很快,上海各大賓館都接到了市公安局的電話……
傍晚時分,123次津滬直達快車披著暮色,駛進上海北站。列車剛在一號站臺停穩(wěn)。軟席臥鋪車廂門口便出現(xiàn)了一位身材高大、儀表堂堂的人物。他身穿鐵灰色毛嘩嘰中山裝,戴一副寬邊眼鏡,慢慢走下扶梯。身后跟三名隨員。這時,一個候在站臺上的中年人疾步迎上前去:“您是——?”
劉鐵漢見那人胸前佩著“為人民服務”的紀念章,會意地點點頭。
那人一言不發(fā),帶著他們穿過貴賓室,上了停在花圃前的“奔馳”高級轎車?!氨捡Y”早已發(fā)動,門一關(guān),立即就駛離了車站。后邊一輛“吉姆”很快跟了上來。反光鏡里看得見司機旁邊那張瘦長的臉。
“后邊車上就是甘嘯虎?!苯诱镜闹心耆说吐曊f,“逸平同志讓我轉(zhuǎn)告你們,今天晚上9點,在武康路新滬公寓,……”
“奔馳”象野馬一般,猛地闖過三叉路口的黃燈,幾個急轉(zhuǎn)彎,拐進了一條僻靜的小馬路,嘎地在一輛綠色上海牌轎車前停住。僅僅是一霎間,綠色轎車上跳下兩人,和劉鐵漢、楊曉祥替換了位置?!氨捡Y”尾燈一閃,即刻又沖了出去?!吧虾!眳s拐進了一條小胡同。黑色的“吉姆”車飛駛而來,減慢了車速。馬上,又緊盯前面的“奔馳”急駛而去。
“上海”很快穿過胡同,駛向了被法國梧桐遮掩著的康平路。轎車飛快地駛進了衡山飯店一號小院。這是幢六層小樓,被高大圍墻包圍著。整個樓里只有一部電梯,樓層沒有樓梯,不能通行。劉鐵漢和楊曉祥被陪同著上了電梯。電梯關(guān)門的時候,劉鐵漢發(fā)現(xiàn)大廳沙發(fā)上坐著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服務員在看報,還用報紙遮住了半邊臉,偷偷地注意他們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