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現實主義的藝術魅力

王保生

1948年，丁玲的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出版時，我國大陸還沒有全部解放，土改運動也沒有在全國范圍內展開，這部從總體上反映土改運動全過程的小說，以它高度的政治敏銳性、卓越的藝術表現力，立即受到了廣大讀者的歡迎。這是延安文藝座談會以后長篇小說的突出收獲，是丁玲創(chuàng)作道路上里程碑式的作品。小說的影響很快就越出了國界，當年就被譯成俄文，在蘇聯《旗》雜志上刊載；隨后，又陸續(xù)被譯成羅馬尼亞、捷克、匈牙利、保加利亞、日、德、蒙古等十二種外文譯本，僅俄文譯本普及本，就印了五十萬冊。1951年，這部作品榮獲斯大林文學獎金，為中國人民的文藝爭得了國際的聲譽。

現實主義的真實性，是這部小說的最突出的成就和特色。生活是復雜的、豐富多彩的。丁玲不是從概念出發(fā)，從某種框框出發(fā)，去構思自己的作品，而是全身心地投入翻天覆地的偉大斗爭，從中深切體會農民的痛苦和希望，了解農村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社會關系，在斗爭生活的漩渦里，捕捉一個個生動的人物形象。丁玲敢于按照本來的樣子，如實地表現豐富多彩的生活畫面。作品不僅表現了地主錢文貴、江世榮、李子俊、侯殿魁之類與農民的矛盾，同時通過劉滿訴苦、侯忠全的遭遇，揭示了農村封建剝削、壓迫的兇殘，和農民身心所遭受的摧殘，生動地表明了土地改革的必要性。作品不是孤零零地表現這一主要矛盾，而是展示了生活的全部復雜性和豐富性。農村是一個復雜的社會實體，各種矛盾交織在一起。就拿地主錢文貴來說吧，哥哥是貧農，二兒子參加了八路軍，女婿是村里的治安員，侄女黑妮，從小喪父，由他收養(yǎng)長大，卻與長工程仁產生了感情。人們的社會關系，各種各樣的社會背景，真是錯綜復雜。丁玲的作品不僅描寫了貧苦農民與地主階級的矛盾，而且表現了地主階級之間、富裕農民與地主之間的矛盾，以及地主家庭內部的沖突。在同類題材的作品中，象丁玲這樣能夠把農村社會生活表現得如此豐富，有著如此嫻熟的藝術駕馭能力，在當時還是少見的。

小說的現實主義真實性還表現在對英雄人物的塑造上。丁玲說:“我不愿把張裕民寫成一無缺點的英雄，也不愿把程仁寫成了不起的農會主席。他們可以逐漸成為了不起的人，他們不可能一眨眼就成為英雄。但他們的確是土改初期走在最前邊的人，在那個時候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她從生活出發(fā)，對斗爭中涌現的先進人物，不人為地拔高，而是按照生活中本來的樣子進行塑造。以暖水屯黨支部書記張裕民為例，入黨前，當他苦悶時，曾到過白銀兒開的賭場上去；入黨后，他領著大伙與地主錢文貴斗爭時，心中曾有過顧慮；當工作組的文采同志對他產生誤解時，他曾一度陷入苦惱。張裕民盡管是一個堅強的有能耐的人物，但仍然有自己的局限，有一個覺悟提高的過程。這樣的英雄人物，血肉豐滿，真實可信。它說明:偉大的土改運動不僅極大地改變了中國農村社會延續(xù)幾千年的舊秩序，也深入到每一個農民的內心世界，對他們的思想、性格的變化產生著直接的影響。他們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也在改造著自己的主觀世界。正因為如此，這部作品就閃耀著革命現實主義的光彩。

人物形象的多樣性、鮮明性，是這部小說的另一個特色。作者在小說里一共塑造了四十多個人物形象，在這長長的人物畫廊里，農村各階層的人物幾乎都可以找到，而且各有自己獨特的個性。青年農民中，我們決不會把劉滿、李昌、張正國、郭富貴幾個人混淆起來，即以李寶堂、侯忠全、郭全三個著墨不多的貧農老漢為例，也顯示作者刻畫人物的不凡功力。他們都是飽經風霜，受了大半輩子苦的老漢，但是在性格上，卻有著明顯的差異。李寶堂老漢，原是李子俊家看果園的，土改前，他總是那么古板，甘甜的果子不能打動他的心，木然、毫無表情的臉色，猶如一尊沉默的石像。但是當他知道果樹園從此要屬于窮人時，作品用詩一樣的筆觸描寫道:李寶堂老漢的嗅覺象和大地一同蘇醒了過來，他象第一次才發(fā)現這蔥郁的、茂盛的果園的美麗，他感到一個個果子都發(fā)亮了。我們這才發(fā)現，這是個多么富于智慧的風趣的莊稼人啊!在斗爭錢文貴的大會上，李老漢被大伙選為執(zhí)行主席，后來又當了評地委員，他的公正、能耐，更是贏得了大伙的贊賞。侯忠全老漢，則是另一種性格。村上第一次鬧清算時，他分了地主侯殿魁的一畝半地，他不敢要，又偷偷地把地契給地主送回去了。村上人說他固執(zhí)，是一個死也不肯翻身的人。作者發(fā)掘了形成這種性格的獨特的原因。他原先是一個聰明伶俐愛唱愛熱鬧的小伙子，只是因為經歷了太多的人生辛酸，他才相信了命運，精神被吸血鬼俘虜過去了。這樣的人要轉變，就比李老漢要困難得多，因此當他一聽說錢文貴被扣起來以后，他驚惶欣喜，但又感到疑惑。當他忍不住跑到大街上去看個究竟時，無意中碰到那坐在墻角落里象個老乞丐的地主侯殿魁投過來的責罰的眼光，他就覺得象被打了一樣，反而抬不起頭來，趕忙把兩手垂下，彎著腰，逃走了。這種極富個性化的描寫，把這個背負著過多精神負擔的老農民寫活了。郭全老漢出場的機會更少了，我們只是在“果樹園”這一節(jié)里，看到了他的面影。他是張裕民的舅舅，也許由于這層關系，他的思想比前面兩個老漢開通，對新生活時時有一種感激之情。果樹園里的好果子，他愿意讓外甥和工作組的同志多摘些去，以分享他翻身的喜悅；同時，他又把地下那些爛了的果子一個個撿起來，嘴里連說:“以前連撿這末個爛的也不成呀!干望著這幾棵樹五六十年了，今年這才算有了三棵半樹，就敢把這爛的丟了?不丟，不丟!”寥寥幾筆，就把這個翻身農民真誠、善良、勤儉的品質表現出來了。

對反面人物的刻畫，作者同樣遵循現實主義的原則，不是故意的丑化、漫畫化，而是把自己憎惡的感情和嚴肅、精確的描寫結合起來。以作品中三個地主女人為例，李子俊女人，可以說是刻畫得最為成功的藝術形象之一。她是那種粉面含春威而不露很有心計的女人。在“敗陣”和“果樹園鬧騰起來了”兩節(jié)里，作者把這個地主女人的機巧手腕和復仇心理刻畫得入木三分。她預感到本階級的滅亡，但又不甘心它的滅亡。她的復仇心理不是著眼于一時，而是有著長遠的打算。平時，她對窮人施以小恩小惠，對干部，則常常主動地湊上去親熱地打招呼。她時時在詛咒分了她的田地財產的窮苦人，臉上卻總是掛著笑容。她施展出一種女性的千依百順，想以此來贏得眾人的同情。錢文貴的女人則是一種樣子，她是錢文貴的應聲蟲。她的生活信條就是時時事事順著丈夫。她沒有獨立的靈魂，腦袋似乎也長在錢文貴的脖子上。為了錢文貴，她可以黑夜里摸到程仁家，為她的男人求情；斗爭錢文貴的大會上、她死乞活賴地待在臺下，不肯離開那個遭到眾人唾罵的惡霸。江世榮的女人，在作品中出場不多。最初她出現在村副趙得祿家，隔著窗子，我們只看到一張油頭粉面的臉，只聽到“吃吃”的笑聲；然而，這一二個細節(jié)描寫，就把這個輕浮女人勾勒出來了。及至后來佃農們到江世榮家算賬，作者讓我們可以較為細致地觀察一下這個女人:蓬著一頭長發(fā)，眉心上的一條肉，捻得紅里帶紫，上嘴唇很短的嘴里，露著兩顆金牙。由于作者先細致地描繪了她的“尊容”，因此當她大撒其潑，嘴里噴出“共產共妻”之類的胡言亂語時，就用不著作者再作任何分析，每一個讀者都會從心里憎惡這個丑惡的地主婆娘。

宏大復雜的結構，是這部小說的第三個特點。土地改革是農村里一場翻天覆地的革命運動，它的巨大規(guī)模和復雜的性質，要求正面反映這一斗爭的長篇作品有著與此相適應的結構。丁玲的小說，寫了暖水屯土改斗爭從醞釀到發(fā)動群眾，幾經曲折終于斗倒地主的全過程。作者把全書分為五十八節(jié)，每節(jié)有一個小標題，每一節(jié)都描寫一個中心情節(jié)或中心人物，而這一情節(jié)或人物，又是全篇的有機組成部分。作者的視野開闊，敢于從整體上來反映這一偉大的斗爭，幾條情節(jié)線索同時撒開，諸多的矛盾紛呈筆下，同時，又調配得當，能及時收攏；因此盡管故事的線索紛繁，但我們讀來仍是感到層次分明，環(huán)環(huán)緊扣。可以看得出來，作者吸收了傳統(tǒng)的章回小說有頭有尾、情節(jié)集中、引人入勝等長處，又與自己擅長的心理分析、環(huán)境描寫相結合，使得全篇波瀾起伏，舒徐有致。雖然，這部作品在人物語言的表現上，有些地方還缺少群眾語言的魅力，但仍是幾部寫土改作品中的佼佼者。這部作品的問世，給了正在向封建地主階級進行總攻的千千萬萬讀者以鼓舞和教育。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它對我們了解和認識當年暴風驟雨般的農村土地斗爭，仍然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歷史教科書。

記得馮雪峰同志說過:《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是一部“藝術上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作品，是一部相當輝煌地反映了土地改革的、帶來了一定高度的真實性的、史詩似的作品；同時，這是我們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在現時的比較顯著的一個勝利，這就是它在我們文學發(fā)展上的意義!”應當說，這個評價是公正的，實事求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