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華

因為換乘羅馬尼亞航空公司飛往開羅的航班，我們在布加勒斯特停留了四天。這是代表團出訪的第一站，四天時間自然是十分寶貴的了，由我國駐羅馬尼亞大使館文化處安排了各種觀光游覽活動。布加勒斯特是座擁有二百四十萬人的大都市，到處是森林、草地和花圃。時下雖是元月下旬，且晚晚都下著輕柔的鵝毛雪，一到白天卻化了，無寒風撲面，不凍手凍腳，早晚在室外花園里散步都不用戴手套、圍圍巾。這跟一個月之后，我們在瑞士首都伯爾尼及日內(nèi)瓦、蘇黎士遇到的氣候極為相似。溫和潮潤的雪地氣候，是大自然的恩賜，當然應歸功于城里城外那眾多的樹林、草地和花圃了?？梢韵胍姡窃诖禾?，夏天，秋天，這些樹林、草地和花圃，該會把布加勒斯特打扮得多么綺麗迷人：綠樹如煙，綠草如茵，繁花欲燃。難怪羅馬尼亞被譽為歐洲的“玫瑰之鄉(xiāng)”了。

然而布加勒斯特留給我的最深切的記憶，不是她整潔的街道，以及街道兩旁那密集排列如甲蟲的小汽車(據(jù)說平均三戶人家有二輛節(jié)能小車)，不是她的一幢幢富于雕塑感的哥特式建筑物，也不是她的眾多的森林、草地和花圃，而是她那獨具風采、眾口交譽的鄉(xiāng)村博物館。這是大凡來到布加勒斯特的人都不能不游覽的風光名勝。

我們觀光鄉(xiāng)村博物館的那天，正值雪后初晴，碧空如洗，但見一道占據(jù)了整整一條街區(qū)的鐵柵欄里，樹叢中錯落有致地聳立著一棟棟鄉(xiāng)村房舍，農(nóng)家庭院，還有幾座頂著黑十字架的教堂鐘樓。每人花七個列依(相當于人民幣一元)買了門票，進到館內(nèi)。由于夜來的積雪剛化，石板鋪成的一條條鄉(xiāng)間小道濕漉漉的，彎彎曲曲地通往每座庭院。一時，我們就仿佛置身于某個古樸且富于田園情趣、牧歌風味的歐洲鄉(xiāng)村里了。使館文化處陪同我們觀光的同志介紹說，現(xiàn)在全世界只有三座鄉(xiāng)村博物館，羅馬尼亞的這一座建于一九三八年。它把羅馬已亞全國三十幾個縣境，凡有民間特點的各式各樣的鄉(xiāng)村建筑物，都原物移來，并盡力仿造出了原建筑物的屋外景觀。共有近百座之眾。每座建筑物的矮圍墻或是竹籬、柴笆上，都釘有一幅小小的示意圖，以向參觀者標出該建筑物來自羅馬尼亞的哪一部位。我卻不由地想起，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羅馬尼亞的國土曾經(jīng)是炮火連天、烽煙狂闊的戰(zhàn)場，這偌大一座鄉(xiāng)村博物館能完好地幸存至今，真算得上是一項人間奇跡啊。

大約是出于導游、講解的需要，鄉(xiāng)村博物館被劃分成了好些個小的區(qū)域，每個小區(qū)域由一位女講解員負責管理。對于我們這些中國客人，女講解員十分親切、熱情，她們總是先對我們深深地注目一笑，然后用羅語說一聲“北京”，才打開建筑物前的矮墻門，領(lǐng)我們進去參觀。我們首先觀看了一棟來自南喀爾巴阡山的山民石屋。這是一座小小的院落。院落前栽著兩棵雪松。石屋門口的屋檐下，整齊地砌著兩長溜劈柴。石屋里，墻上掛著獵槍、砍刀，還釘著兩張獸皮。木板鋪地，房頂很矮。一進兩間正房，一間灶屋。很有些象我國南方山區(qū)的那種矮小的石頭屋子，堅固、舒適而溫暖。通過翻譯，女講解員打著手勢、笑容可掬地對我們說，這本是南喀爾巴阡山里一戶獵戶的房屋，主人十分粗獷強悍，據(jù)說當年為了收購他的這石頭屋子，他差點開了槍，要以性命相拼呢！直到后來博物館派去的人在他的老石屋旁給蓋起了一棟新的石屋作為交換，請他全家搬了進去，他才笑逐顏開，從山上獵回來野味，打開一壇子老酒，硬逼著來人每人喝下一碗，才肯放手……山里人就是這么善惡分明，粗直豪爽。

接著，我們被領(lǐng)進了另一棟白灰粉墻、青瓦蓋頂?shù)霓r(nóng)家住房。住房前有一排葡萄架。木柵欄上也爬著干枯的葡萄藤。女講解員一邊把一間間的房門打開引我們觀看，一邊介紹說，這座庭院是從多瑙河畔的平原地區(qū)搬遷來的。可以看得出來，是一戶殷實富裕的人家，房舍寬敞，家具、農(nóng)具都很齊全，有個足可供二十來人進餐的飯廳，還有個造酒房。我們進到了造酒房，靠墻排列著好幾只大木桶，大水缸，一個大柴灶，一個蒸酒塔。女講解員還蹲下身子揭開地上的一塊厚實的圓木蓋，打著電筒，讓我們看了看地窯，當年主人藏酒用的。我們仿佛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香。使館文化處的同志告訴我們，如今在羅馬尼亞農(nóng)村，平均每人擁有兩畝自留地，家家都種葡萄，家家都釀造葡萄酒。每年秋天收了葡萄，就要釀造下全家人全年飲用的葡萄酒。當然有些人家還要釀造草莓酒、蘋果酒、糧食酒。去年，使館人員曾去他們鄉(xiāng)下做客，主人是個五口之家，竟釀造了兩噸葡萄酒來飲用！聽著這介紹，我們身上都覺得暖乎乎的，仿佛有了種醉意呢。

參觀了以上兩棟來自山區(qū)及平原的建筑物后，女講解員親切地朝我們擺了擺手，嘴里輕輕地說著“拜拜”。使館陪同參觀的同志送給她一張年歷卡，一枚小紀念章，她一再地道謝，并把我們介紹給她的同伴——下一個區(qū)域的講解員后才離開。

下一區(qū)域的講解員是位五十開外年紀的婦女，頭上蓋了塊藏青色頭帕，身上穿著短呢大衣及厚實過膝的呢絨裙子，一雙高腰漆皮靴子，態(tài)度溫和而慈祥。她先領(lǐng)著我們參觀了一座鄉(xiāng)村教堂。這教堂被安置在一塊坡地上，外觀十分簡樸。土黃的墻，黑色的鐘樓，鐘樓的尖塔上頂著一個沉重的黑十字架。教堂里面，有小小的講經(jīng)臺，講經(jīng)臺下是一排排的長條凳，大約能擠挨著坐下三、四十名信男信女。我忽然注意到，女講解員站在教堂門口，不由自主似地便在胸前劃了個十字。我不信天主，卻也好玩似地跟著劃了個十字。其貌不揚的小小教堂哪，在近兩千年的漫長歲月里，可是牢固地統(tǒng)治了歐洲大陸的鄉(xiāng)村生活啊。從嬰兒的出生洗禮，到青年時代的結(jié)婚儀式，到整整一生的精神寄托，直到生命的最后終結(jié)時還要領(lǐng)受“圣餐”、“祈禱寬恕”，靈魂才能脫離塵世的苦難，進入天國，皈順上帝。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上，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宗教，滲透于生活的各個領(lǐng)域，每個角落。在西方是天主、耶穌，在東方是觀音、如來，神明無所不包，無所不在。人類制造出了宗教，宗教束縛著人類。這真是種耐人尋味的邏輯。如今，我在鄉(xiāng)村博物館里看到這座小小的其貌不揚的教堂，心里倒有一種欣慰，因為它是作為一種遺跡，一座建筑物，無聲無息地聳立在博物館的坡地里！

在一座四周為樹木所包圍的院墻里，我們參觀了一戶寬綽的農(nóng)家木樓。這是一座全木結(jié)構(gòu)的建筑，連房頂上的瓦塊——類似我國西雙版納一帶緬寺上的緬瓦，都是木制的。女講解員領(lǐng)著我們上了樓，把房門一一打開，甚至將隔離游客與實物的紅繩子也解開了，讓我們在墊著繡花座墊的椅子上、鋪著松軟的絨毯被褥的木床上，去歇息，去觸摸領(lǐng)味這木樓人家的生活韻律。正是在這木樓里，我們通過仔細觀賞各種色彩富麗、樣式古樸的家具、衣物，才真正理解到羅馬尼亞人的極富色彩的、蓬蓬勃勃的生活熱情，一種體現(xiàn)出民族的頑強生命力的生活熱情。在這里，我們還看到了各式各樣的生活器具和勞動工具，以及紡花機、織布機等等。木樓的兩旁，則整齊有序地筑有柴屋、草屋、牛舍、豬廄、羊圈等。我們在這木樓內(nèi)外留連了許久。兩鬢斑白的女講解員介紹得特別仔細。在院墻門口告辭時，我們一一跟她握手，感謝她的親切導游。就象是在跟這木樓的女主人道別一樣。我跟她握手時，祝她身體健康、事事如意。沒想到她那雙飽經(jīng)風霜的蔚藍色眼睛，定定地看著我說：“除了健康，還要有和平，不要忘記了祝福和平！”

當翻譯把她這仿佛有些突如其來的話轉(zhuǎn)述出來時，我都有些怔住了。我想我的同行們也都被怔住了?！俺私】担€要有和平，不要忘記了祝福和平！”這是一位普通婦女的心愿，一位歐洲母親的呼聲啊。這話，就象鼓點一樣，叩擊在我心上。我想，也一定是叩擊在了我的同行們的心上。在通往另一座鄉(xiāng)村住宅的石板道上，我一直在默默計算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時，她頂多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可是，十來歲的小姑娘卻經(jīng)歷了人類的大災難，血與火的嚴酷洗禮；目睹了法西斯匪徒的鐵蹄，如何蹂躪了羅馬尼亞豐肥的土地，如詩如畫的鄉(xiāng)村田園；甚至經(jīng)歷了親人的罹難，父兄的死亡……而在這之前，她或許還從父輩那兒，聆聽過有關(guān)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恐怖描述……想到這些，我才仿佛懂得了女講解員話里的深沉的含意。今天的繁榮的歐洲，是建立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廢墟上。

應當說，這座鄉(xiāng)村博物館本身，就是和平的象征，當然更是羅馬尼亞廣大鄉(xiāng)村的一個絕好的縮影。整整一上午，在這博物館里，我們從富裕人家的庭院，到貧苦人家的泥屋、草棚，從山區(qū)的石頭小房，到平原地方的莊園，仿佛涉足于整個羅馬尼亞的多姿多采的鄉(xiāng)鎮(zhèn)。給人一種目不暇接、美不勝收之感。同時也很富有一種真實的歷史感。我想，這對于培養(yǎng)青少年的民族自豪感和責任感，對于培養(yǎng)青少年的愛國主義熱情，無疑都是一種極為生動、形象的文化形式。因之它的存在價值，顯然已經(jīng)超出了這些形形色色鄉(xiāng)村建筑物的本身了。

在布加勒斯特逗留的日子里，我們還游覽了布加勒斯特的許多風光名勝，觀光了新、老城區(qū)的市容，也觀光了她的到處有軍警值勤的高級住宅區(qū)。還參觀了羅馬尼亞藝術(shù)博物館、歷史博物館。那豐富的收藏，宏大的氣魄，都是動人心弦的。而我，卻忘不了鄉(xiāng)村博物館。我一直在想，要是有朝一日，在我們中國，也建造起這么一座鄉(xiāng)村博物館，把北方的四合院、窯洞、地窩子、蒙古包、氈房，跟南方的農(nóng)舍、庭院、祠堂、會館、漁棚、木屋、竹樓、吊腳樓，以及幾十個少數(shù)民族的各呈豐采的住房，加上各種寺廟、道觀……原物搬來，薈萃一園，那該是怎樣的一項人間奇跡，一種無與倫比的燦爛文化啊。那將能給我們——更有我們的后代，多少啟迪，多少教益，多少思念！隨著當前鄉(xiāng)村生活的巨大而深刻的變革，一棟棟結(jié)構(gòu)簡潔的盒式建筑物，雨后春筍一般應運而生，正在取代各式各樣的講究色彩和線條的傳統(tǒng)農(nóng)舍。無可否認，這是生活的一種進步。在這進步面前，原不應有什么杞人的嘆息的。但愿我國數(shù)千年沿襲下來的鄉(xiāng)村建筑藝術(shù)，不要從此在我們的廣大鄉(xiāng)村里消聲匿跡。哪怕是作為一種古老的建筑藝術(shù)，作為一種歷史的陳跡，一種傳統(tǒng)文化形式，都應有其無可置疑的保存價值。

這便是布加勒斯特鄉(xiāng)村博物館留給我的思索。也許是對于鄉(xiāng)村，對于古樸的生活，我的思慮太多，眷戀太多？

一九八四年八月，煙臺——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