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

碧　野

澗水快速度地從盤據(jù)的深山里沖激著奔流，它以生命的活力，淙淙地繞過阻攔的山崖，沖過莽林，棘叢，一直向山腳奔流。它象是一個頑皮的野孩子，極力想掙脫群山的束縛，流向它渴念的平原、大海。

當(dāng)澗水以勇敢的姿勢躍入山腳的溪流的時候，溪流就用歌唱得很久而變得沙啞的聲音在歡迎它——歡迎它來加入這支小小的隊伍。到這個時候，澗水才知道，不單深山里被莽林遮去了天空，而這山腳可以望得見天空的地方，也是一片黑暗。它第一次意識到這是一個黑夜，因為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它開始猶豫、膽怯，因為它覺得前途是那么怕人的渺茫和黑暗。它在溪的淺流里打著旋旋。

但是在黑暗里清晰地傳來一聲聲知更鳥的叫喚，知更鳥在告訴它:“孩子，現(xiàn)在不過是頭更天，黑夜還長著呢。勇敢些吧，趕快跟著你的隊伍流吧，黑夜總會有盡頭!”

這知更鳥的叫聲感動了它，鼓舞了它，它立即投進(jìn)了深流，在黑暗中勇敢地往前奔。

溪流里到處都布滿了巖石，阻攔著羈絆著它和它的同伴們。起初，它對那前面接連不斷的巖石有些畏怯，但是它比它先來的比較有經(jīng)驗的同伴們都猛力地向前沖，它模仿著他們的姿勢，也跟著猛力地往前沖，它們憤怒地激起了浪花。它只感覺到巖石們在腳下驚慌地亂抖，甚至互相撞擊著。它和它的同伴們不單被阻攔不住，羈絆不住，反而奔流得更快，更有力量。

溪流奔流著，歌唱著，歌唱著，奔流著。從流過的山腳，不時地有新來的澗流加入它們的隊伍，它們大聲地笑著，跳著，跑著，去迎接新的澗流，新的力量。

隊伍越來越強大，溪流擴大起來。

不久后，它們突然聽見遠(yuǎn)遠(yuǎn)的前面?zhèn)鱽聿煌Ｐ恼鸷成揭暗慕袊[，它和它的同伴們都驚慌起來，只敢緩慢地流著。

早就趕到這里來的知更鳥，又開始一聲聲地叫起來，告訴它們:“勇敢的孩子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二更了，不要害怕，那前面就是江，江在叫嘯?！?/p>

果然，前面一個廣闊的去處，成排成排的大浪花在叫嘯。它和它的同伴們第一次看見江，“啊，江是多么壯偉呀!”它們羞怯而又歡喜地流去。

在江口，匯合了從各處奔來的溪流，這是從各處山里奔跑來的兄弟和姐妹，它們起初都很羞怯，但隨即它們就熟悉了，互相擁擠著，糾纏著，跳躍著，回旋著，叫囂著。它們樂成了一片，沖激起大銀練似的排浪。

知更鳥忽然又飛來叫喚:

“孩子們，二更早過去了，你們不要一下子樂糊涂了，趁天亮前趕快流到海里去吧!”

大家這才警覺起來，不再糾纏、回旋、急急地?fù)頂D著往前奔流了。

它們漸漸地整齊步伐，胳膊緊緊地挽住胳膊，沿途激起白花花的排浪，嘩然地叫嘯著往前奔流，兩岸的山巒田野和森林都震撼起來。

夜霧越來越濃，夜空越來越黑，烏云逐漸厚起來。大氣非常窒息，沒有一絲風(fēng)，也沒有一絲兒聲息，宇宙是漆黑一片，只有排浪的尖端閃出白光，只有江流的叫嘯是大地的生命的音響。

江流在黑夜里壯偉的奔流著，世間的任何力量都不能把它阻擋。江流在堤與堤山與山之間奔騰。聽吧，那里的山崖被沖崩了，發(fā)出被毀滅的轟響。

江流迂回曲折地不停地嘩嘩往前奔流，在奔流中，有勇敢的浪花，但也不免有泡沫。這由千千萬萬澗流匯合起來的江流，已經(jīng)分不出這支澗流或那支澗流的水，它們完全熔合成了一個巨大的不可屈服的生命。澗流只形成了巨大的整體里的細(xì)胞，這些細(xì)胞們生機勃勃地沖激起排浪，往前奔涌；而膽怯的、猶豫的，遲緩無力的，就被激成了泡沫，遠(yuǎn)遠(yuǎn)地擠落到兩邊的岸腳或靜止的小港漢里去，江流是不會顧惜它的急喘和嘆息的。

江流奔騰著，叫嘯著，前路越來越艱險，許多陡峭的山崖，許多險灘。但是江流振奮地沖越過山崖、險灘，一次十次以至無數(shù)次，每沖越過一次山崖或險灘，江流就奔騰得越?jīng)坝?，叫嘯得越雄壯。

猛不防，正前方突起一座孤傲而頑固的山峰，兇險地阻擋了去路。江流驚嚇的倒退回來，打著巨大的旋旋，浪花互相碰擊著，互相糾纏著，驚心著不敢向前。

江流在徘徊，在喘息。

知更鳥急速地飛來了，它接連著一聲聲尖銳地叫:

“三更了，這是可怕的午夜，不要停留，沖過去呵!三更一過，就慢慢挨近天亮啦!”知更鳥這充滿了生命力的呼喚，提醒了江流，鼓舞了江流。

江流立即勇猛地奔騰起來，開始試探著向孤傲頑固的山峰沖撲，一下兩下，緊接著就大膽地沖撲起來，狂嘯著，激起巨大的浪花，成排成排地激打著山峰。山峰恐怖地戰(zhàn)抖著，巖塊崩塌下來，孤傲的山峰一點援助也沒有，顫巍巍地就要倒塌下來。

江流狂暴地從山峰兩邊沖瀉過來了，然后又嘩然地匯流在一起，帶著不可壓抑的勝利的歡笑繼續(xù)往前更快地奔流。

前面不遠(yuǎn)的地方匯流來了一支河水，江流更加的歡騰起來，波浪互相擁抱，互相歡呼，然后很快地又往前奔流。不久就有旁的河流奔來匯合，江流越來越擴大，戰(zhàn)斗力越來越強，叫嘯聲越來越雄壯。

江流不停地奔流，奔流。

大氣比前更加窒息，夜空里的烏云更加濃厚。

知更鳥的叫聲又在前面?zhèn)鱽?

“四更了呵，離天亮越近了?？?，天上的云頭更密，暴風(fēng)雨就快來了，更快地流吧，不久暴風(fēng)雨就會來幫助你們的!”

江流昂起了頭，浪花高高地掀起，掀起，象千萬只白馬在奔騰。

前面無限廣闊，江流奔騰得越快，浪花越高，而被擠落到兩邊的泡沫也就越多了。

海越離越近了，已經(jīng)可以聽見那遠(yuǎn)處的海嘯——海在呼嘯中戰(zhàn)斗。

第一次聽見那可怕的海嘯，江流感到一陣惶恐，流勢漸漸地緩慢下來，猜測著那海中戰(zhàn)斗的慘烈，想著自己就要投進(jìn)那慘烈的戰(zhàn)斗中，就有點戰(zhàn)栗。

離海越近，江流就越遲緩，因為海是神秘的、莊嚴(yán)的。

大氣窒息到了極點，宇宙黑暗到了極點。

知更鳥又急急地飛來了，它的叫聲越加尖厲:

“五更了，這是黎明前最大的黑暗!流吧，勇敢地沖進(jìn)海里去!呵，暴風(fēng)雨來了!”

果然，狂風(fēng)夾帶著暴風(fēng)雨從深遠(yuǎn)的天邊奔嘯而來了。天地在激烈地震動起來，宇宙間一切都呼嘯起來，歡躍起來。暴風(fēng)雨從夜空里傾瀉下來。

閃電了，宇宙間的一切都在凜冽的強光中閃現(xiàn)，緊接著一聲霹靂震撼了大地。

在閃電中，在雷聲中，狂風(fēng)推送著江流往前奔騰，暴雨打起了無數(shù)的小水柱，江流的浪濤掀得更高，更大，排浪更密，更洶涌。江流的叫嘯夾雜在風(fēng)聲雨聲中，奏成了壯烈的戰(zhàn)斗交響曲。

江流嘩嘩地奔注入大海了，大海的風(fēng)更狂，雨更暴，海濤象高山深谷般的突然掀起又突然降落。江流一注入大海，就開始參加海的嚴(yán)肅的戰(zhàn)斗。

隨著戰(zhàn)斗的進(jìn)行，隨著戰(zhàn)斗的越來越慘烈，海嘯比風(fēng)雨聲更尖厲，更壯烈。海濤掀得更高，而且卷起了巨大的水柱，然后又突然瀉落。

在閃電中，大海閃現(xiàn)出可怕的景象；在雷聲中，大海激蕩得更加猛烈。

在暴風(fēng)雨中，遠(yuǎn)方的燈塔在一閃一閃地，指示著海的戰(zhàn)斗的方向，指示著黑夜即將消逝，黎明即將起來。

經(jīng)過最后最艱苦的一場戰(zhàn)斗之后，黎明突然降臨了，天邊漸漸冒出紅輝。天亮了，大海平靜下來，海面呈顯無邊的廣闊，無底的深藍(lán)，天與海接連在一起，顯得那么的壯麗，那么的和諧。

(云南郤耶瓊推薦，原載1945年7月1日《大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