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居上的啟示

人們以文藝的形式反映生活，總是利用前人的經(jīng)驗，并有自己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這種情況在歷史的發(fā)展過程中，一個基本趨勢是經(jīng)驗越來越豐富，一代高于一代，形成了由低到高、由簡到繁的運動特點。一般說來，從事文藝創(chuàng)造活動的人，如果充分地學習和繼承歷史成果，化成自己的身內(nèi)之物，并創(chuàng)造性地把它用在自己所要表現(xiàn)的對象之上，這時他不僅有可能趕上前人，還有可能超越前人。

文學史上的許多事實可以使我們對此深信不疑。

南宋晚期詩人葉紹翁有一首題為《游園不值》的七言絕句:“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詩的后兩句，千百年來盛傳不衰，今天凡是略為留意古典詩詞的人，都能記得大概:主要原因在于這首詩寫得別開生面，新警引人?？赡茉S多知道這首詩寫得好的人，卻并不知道從生活中的紅杏出墻到詩中寫“紅杏出墻”，中間也有一段經(jīng)驗積累的過程，而一聯(lián)佳句成名的葉紹翁，正是站在許多前人的肩頭上揮筆描繪這一枝紅杏的，也可以說葉紹翁是一組接力賽中跑最后一程而又奪得錦標的人。

唐代詩人多有描寫出墻杏花者。溫庭筠的《杏花》:“杳杳艷歌春日午，出墻何處隔朱門?”吳融的《途中見杏花》:“一枝紅杏出墻頭，墻外行人正獨愁?！边€是他的《杏花》:“獨照影時臨水畔，最含情處出墻頭。”這些詩句中都寫春天的杏花從墻內(nèi)開出了墻外，但都缺少意境，寫詩的人都沒有真動情感，所以給人留下的印象并不特別強烈。他們的貢獻在于捕捉到了春光的一種表現(xiàn)特點。

宋人也多有寫出墻杏花者。陸游有一首《馬上作》:“平橋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靄浮；楊柳不遮春色斷，一枝紅杏出墻頭?！迸c葉紹翁同為“江湖派”詩人的張良臣，有一首《偶題》也是寫杏花的:“誰家池館靜蕭蕭，斜倚朱門不敢敲；一段好春藏不盡，粉墻斜露杏花梢?！睉撜f陸游和張良臣的詩，在寫出墻紅杏上，有繼往開來的意義，他們勝過唐人，但都不及葉紹翁，葉詩形象集中，感情濃厚，命意新警，這使他取得了后來居上的穩(wěn)固地位。

葉詩比之于其他許多寫春天杏花的詩人，在詩中傾注了更多的情感。葉詩中有人，這個人就是詩人自己。他踏著蒼苔走向園門，怕驚擾園主人，卻又要勞駕園主人，他只能輕輕地扣動柴門，大概是園主人對于滿園春色管束太嚴，很怕門開春去，所以有人來叫門也不加理睬。詩人這時從墻外向墻里看，這是望春，有一種被拒門外、求之愈切的感情在驅(qū)使，果然，春光不負賞春人，春色沖出了圍墻。有一枝紅杏出墻，詩人的心理期望得到了勝利，他不禁覺得園主人有違于自然規(guī)律，竟想給生生不已的春天以人為的限制，這終因紅杏出墻而宣告失敗。詩人的勝利滿足感，取代了游園不值的遺憾與失望。這種細微復雜的情緒變化，是以前有關杏花的詩中所不見的。

葉詩命意別開生面，句句都有自己的獨具特色。屐齒蒼苔，小扣柴扉，園關春色，這些都屬別具匠心的描繪。更加非同凡響的是“一枝紅杏出墻來”的詩句；前人寫過多次了，都是寫“出墻頭”，葉紹翁這次是以“來”字結(jié)尾，把春色寫得更有生氣了?！皦︻^”只表方位，“出墻來”，不僅是杏花越圍墻而出，更在于生動地表現(xiàn)了春色撲人的情境:人愛春光，春色應人，情與景合二為一，變成了有特色的詩句。沒有最后的一個“來”字，是無法達成這一藝術效果的。葉紹翁是充分利用了前人的藝術原始材料，又以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揚而超越了前人，這是他成功的一個重要條件。

藝術描寫的后來居上，基礎在于吸收前人的經(jīng)驗，重點在于學習后的“居上”，不能“居上”，就是對前人的亦步亦趨，就等于沒有自己的存在?！熬由稀钡年P鍵在于學而能化，化在對于新情境的表現(xiàn)上，創(chuàng)造自己的形象。

(李鋒摘自《文學的藝術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