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因
讀完了徐壽凱同志所著的《古代文藝思想漫話》之后,我在書后的空白上寫了這樣幾句:厚積薄發(fā),深入淺出。不是卓異的,卻是堅實的;不是天都峰,卻是米糧川;不能使人驚奇,卻能使人受益。
我從和作者多年的交往中知道,讀者也可從他的著作中看出,他讀的書是相當多的,下的鉆研功夫是相當深的。一些問題,他淡淡談來,可誰知道,那里面蘊含著多少艱辛,多少汗水,多少不眠之夜!對于曹丕“文以氣為主”的觀點,作者排列出從劉勰到管同共有十幾人贊同。對于嵇康“聲無哀樂”的觀點,排列出:贊同的有唐太宗到契嵩和尚等一批人,反對的有黃道周、尤侗等一批人。對于蘇軾的“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的觀點,則排列出,宋、元、明、清共有從楊慎到何紹基等十一人就此發(fā)表過意見。關于聲律論種種,關于詩格、賦格、文格、詩句圖、本事詩……作者廣征博引,條分縷析,扼要而系統(tǒng)地介紹了內容作了比較研究。如此等等,豈是一個涉獵不多、鉆研不深的湊熱鬧的學者所能辦到。
作者學風是平實的,行文是平實的,觀點也是平實的。全書貫串了對種種問題的持乎之論,在論法家的文藝觀時,他既指出了法家的文藝觀是不要文藝的文藝觀,又指出“他們否棄文藝,對于限制統(tǒng)治階級的聲色享受和控制人們過量的文藝生活或許多少有點積極意義”。緊接著又指出:“即使如此,也不過是因噎廢食”。論六朝文學時,他指出:“文學需要的是文質彬彬的美,是統(tǒng)一著真、善、美的美”。在論及劉勰的偏于不變的“通變”,肖子顯的忽視繼承的“新變”,皎然的既重繼承又重創(chuàng)新的“復變”時,他指出:“復變”說“確是我國文藝理論遺產的精華”。論李商隱時,他既指出李對駢體復熾起了推波助瀾的不好作用,又指出李對古文運動中存在的問題的批評并非沒有積極意義。論到古文運動時,他既指出其反對形式主義文風是對的,又指出其尊古崇古思想卻是錯的。論到梁啟超的小說理論時,他既指出梁肯定小說的社會作用是對的,又指出過分夸大小說的作用則是不妥的。如此等等。沒有什么觀點是聳人聽聞的,但每一個觀點都的確是經得起推敲的。
對于壽凱的這本著作,我所最注意、最感興趣的,是他談論古代,常常不禁想到現代,常常筆鋒那么稍稍一轉,就或啟發(fā)人深思,或誘使人發(fā)出會心的微笑。他把“興、觀、群、怨”看作孔子詩歌理論的精華,并指出孔子認識到怨、刺可以轉化為鞏固統(tǒng)治秩序的有利因素,而杜絕怨、刺必將加速統(tǒng)治秩序的崩潰,這正是孔子的遠見卓識。他在談論孟子的“知人論世”這一詩歌理論時,明確提出:“看一看建國以來,一些極左的文藝批評,不知人,不論世,片面地孤立地對文藝作品無限上綱的行徑,不能不使人感到孟子的知人論世這一詩論的可貴”。在論陸機的《文賦》時,指責“作品明顯地回避了現實生活中的矛盾,不敢抒發(fā)真性情,而致力于形式美的追求”,因此認為不能“評價過高”。但對于一些古人多方責難“詩緣情而綺靡”之說,則又指出,于此可以看到“我國文藝批評中另一個有害傳統(tǒng):亂扣帽子,亂打棍子”和“再一個有害傳統(tǒng):栽陷”。在論及王充、葛洪的文論時,他特別肯定他們的反崇古。并特別指出,葛洪曾“具體指出象《詩經》這樣的經典性作品,也不是不可逾越的頂峰”。在論及謝赫的《畫品》時,又說:“世界上不會有到頂的理論”。在論《文心雕龍》時,他指出:“如果沒有真諦或真諦很少,即使給作者戴上唯物主義的桂冠,也不會給作品增色”。在談論王通時,他指出,在孔子未必是錯的東西,由于時代不同,條件變異,王通的仿效,就變成了荒唐。談到唐代的文化交流時他指出:“歷史證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閉關自守,不能吸收融合外來的文化,就會故步自封,難以進步”。如此等等豈是一個閉門讀死書,毫不關心窗外國家大事的迂腐書生所能發(fā)出。
(《古代文藝思想漫話》,徐壽凱著,浙江文藝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第一版,1.0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