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迎平
他居于寺廟十余年,卻始終不曾出家;他跨入仕途三十載,卻終于皈依佛門;他的政治抱負未能實現(xiàn),卻留下了文學理論批評的巨著《文心雕龍》。這就是——
劉勰是我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的杰出大師,他精心結撰的煌煌巨制《文心雕龍》,正在為越來越多的人們所了解,所熱愛。劉勰的名字,同屈原、司馬遷、李白、杜甫、關漢卿、曹雪芹等一樣,為每一個炎黃子孫引為自豪。這位文學巨匠篤志苦學、發(fā)憤著書,但壯志難酬,最終遁入空門。劉勰的一生,實在是坎坷曲折的一生。
定林苦學
劉勰字彥和,約生于南朝宋明帝泰始元年(465),一生經(jīng)歷了宋、齊、梁三個朝代。
劉勰的祖籍是東莞莒人(今山東莒縣)。晉室南渡,北方士人紛紛南下避亂,東晉王朝在江南設置了許多僑郡,僑立的南東莞郡設于南徐州,鎮(zhèn)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劉氏從劉勰的祖輩起就定居在京口。劉勰的祖父劉靈真是宋司空劉秀之之弟,事跡已不可考;而劉秀之和他的叔父劉穆之則都曾是宋初顯赫一時的人物。到劉勰的父親劉尚時,劉氏已衰弱下去,劉尚只當過越騎校尉,而且在劉勰幼年時就死去了。劉勰就出身在這樣一個家道中落的庶族地主家庭。
貧寒的家境使劉勰在少年時代就“篤志好學”(《梁書·劉勰傳》,以下引此傳不再注明),立志通過學業(yè)文章、踏入仕途,立身揚名。他在七歲的時候曾做過一個美妙的夢:滿天云蒸霞蔚,燦若錦繡,他緩緩地登攀而上,采摘下片片紅云彩霞……(見《文心雕龍·序志》)在少年劉勰的心里,人生似乎是這樣的美好,展現(xiàn)在面前的似乎是一派錦繡前程。
然而,等待著劉勰的現(xiàn)實卻是冷酷而嚴峻的。南朝社會是實行門閥制度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即使同屬地主階級,士族和庶族之間也是涇渭分明,不容混淆?!吧掀窡o寒門,下品無世族”(《晉書·劉毅傳》)就是對這種社會現(xiàn)實的簡煉概括。在這個社會里,唯一重視的是人的出身門第、血統(tǒng)姓望,出身貧寒的庶族子弟,即使才華出眾,也難以晉升;而萬一僥幸升遷,也要備受歧視,因為世家豪族“視寒素之子,輕若仆隸,易如草芥,曾不以之為伍”(《文苑英華》引《寒素論》)。生活使劉勰慢慢懂得了:他面前的道路是不會平坦的。
由于家貧無靠,二十歲的劉勰尚未婚娶。這時,他作出了一個影響他終身命運的重要決定:進定林寺去依附于僧祐。從此,他走上了一條頗為特殊但同樣充滿艱辛的生活道路。定林禪寺,在南朝都城建康(今江蘇南京)郊外的鐘山上,寺廟宏麗,典藏豐富,高僧輩出,名流云集,是當時佛教活動的中心。沙門僧祐,本姓俞氏,佛理精深,學問宏富,從齊永明年間開始主持定林寺,宣講佛學,整理經(jīng)藏,是齊梁佛教界的重要人物。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就在這樣的師傅指引下,劉勰度過了整整十個春秋。
十年中,劉勰夜以繼日,潛心攻讀,刻苦治學。利用定林寺豐富的藏書,他在經(jīng)、史、子、集各類典籍中“任力耕耨,縱意漁獵”(《事類》),為以后《文心雕龍》的創(chuàng)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在佛學方面他也殫精竭思,研閱釋典,終于“博通經(jīng)論”,成為僧智的得力助手。他曾經(jīng)協(xié)助僧祐整理經(jīng)藏,分類編目,流傳至今的我國第一部佛經(jīng)目錄《出三藏記集》,雖以僧祐之名傳世,但劉勰為它的結撰作出了很大貢獻,集中的不少文章,經(jīng)考證顯然出自劉勰的手筆。
定林寺的晨鐘暮鼓,時時濡染、熏陶著劉勰,使劉勰與佛門結下了不解之緣。但“博通經(jīng)論”的劉勰,卻始終不肯皈依佛門,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仍是其主要精神支柱。他不曾遺忘先哲的教誨:“君子處世,樹德建言”(《序志》);他沒有放棄自己的抱負:“擒文必在緯軍國,負重必在任棟梁”(《程器》)。劉勰不愿出世,因為他還有所等待,有所追求;劉勰也沒有消沉,因為他已有所寄托,并不覺得空虛。是的,他雖然只是寄人籬下的一介布衣,但“窮則獨善以垂文”(同上),他不也能用手中之筆舒展自己的滿腹經(jīng)綸和宏圖大志嗎?
撰成文心
剛過“而立”之年的劉勰,又做了一個夢。這次,他夢見自己手捧著丹漆禮器,跟著孔夫子南行……(見《序志》》,夢醒了,他激動,驚喜,偉大的先圣竟然垂夢于他,這不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征兆嗎?這不是要他“敷贊圣旨”、發(fā)揚儒學的召喚嗎?劉勰感奮了,覺得自己應該有所作為!但是干什么呢?劉勰知道,最理想的當然是注釋儒學經(jīng)典,但列代儒者,已經(jīng)闡發(fā)得十分精深,自己怕難成一家之言。于是,他想到了文章?!拔恼轮?,實經(jīng)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序志》)。這就是說文章之學,也是不朽的事業(yè),當時的文壇,浮詭瑰奇,訛濫成風,距離先圣的風范越來越遠;而當時的論文之作,又大抵膚淺瑣碎,很少觸及根本,“不述先哲之誥,無益后生之慮”(同上)。就這樣,劉勰終于選定了文學批評的道路,搦筆和墨,開始了探索文心的事業(yè)。
伴著青燈古佛,六、七個年頭又過去了,體大思精、彌綸群言的論文巨著《文心雕龍》,終于大功告成了!劉勰在這部著作中,對有史以來的各體文學及主要作家、作品進行了詳盡的分析、評價,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文學發(fā)展的歷史、文學批評的標準,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和闡發(fā),使它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空前絕后的理論巨著。當劉勰寫到全書最后一篇《序志》時,他不由得感慨萬千:他的理想、抱負,他的學識、才華,都熔鑄在這三萬七千余言的鴻篇巨制中了!“文果載心,余心有寄”,劉勰這樣寫下了《文心雕龍》的結束語。
火熱的創(chuàng)作熱情使劉勰完成了他的巨著,可是現(xiàn)實卻依然是那樣冷酷無情。劉勰頗引為自負的《文心雕龍》,卻得不到文壇的重視、名流的首肯。劉勰很清楚,唯一的原因就是自己貧寒的出身,“世冑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左思《詠史詩》),這個社會扼殺了多少英才俊彥啊!劉勰也知道知音的難求:“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知音》)但是,他不甘沉淪,在這個庸音紛披的世界上,他仍在執(zhí)著地尋覓著自己的知音。
他想到了文壇的“一代辭宗”——沈約。沈約是齊梁文壇的領袖,精通聲律,能詩善文,又好獎掖文學后進,劉勰就想請這樣一位權威來評判自己著作的價值??墒且唤椴家碌膭③挠衷鯓硬拍艿玫轿粯O宰輔的沈約的接見呢?于是,中國文學史上動人的一幕開演了:裝扮成賣貨商人模樣的劉勰背負著自己嘔心瀝血寫成的《文心雕龍》等候在大道旁,塵土飛揚,沈約的大隊車騎過來了,劉勰高舉書卷,拜倒在車前……
劉勰成功了,沈約讀了《文心雕龍》,認為“深得文理”,十分賞識,并置于案頭,經(jīng)常翻閱。這樣,《文心雕龍》和劉勰的名字開始在文壇上迅速流傳開來。
大約也是由于沈約的薦舉,梁武帝天監(jiān)初年(約502),三十八歲的劉勰告別了居留十六、七載的定林寺,“起家奉朝請”,踏上了仕途。劉勰以為,“達則奉時以騁績”(《程器》)的時候到來了。
仕途坎坷
起家伊始,劉勰先被梁武帝之弟、中軍將軍臨川王蕭宏引為記室,掌握書記;不久,又調任車騎將軍夏侯詳?shù)膫}曹參軍,掌管糧食兵器的帳目。劉勰開始有機會接觸軍國大事了,但這些職務畢竟都只是幕僚、隨從的性質。天監(jiān)九年(510)前后,劉勰曾出任過太末(今浙江龍游)令。作為一縣之長,使他有機會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小試鋒芒,史稱其“政有清績”,可見他不僅工文,而且練治,并非那種只會舞筆弄墨的文人。但是,梁王室始終是把他當作一根“筆桿子”來對待和利用的,正當劉勰準備大顯身手之時,他又被調任梁武帝之子、仁威將軍南康王蕭績的記室,并兼任昭明太子蕭統(tǒng)的東宮通事舍人。東宮通事舍人在梁代是一個頗為重要的職務,掌管呈按奏章,通常選拔有才學的人擔任,梁代擔任過此職的庚肩吾、何思澄等,皆一時之選。出身寒素的劉勰被委任此職,可以稱得上是一種殊榮了。然而,這仍然只是一種高級文學侍從的職務,劉勰“緯軍國、任棟梁”的理想并沒有實現(xiàn)。
值得慶幸的是,劉勰在東宮得遇昭明太子蕭統(tǒng)的厚愛,使他的文學才華再一次煥發(fā)出熠熠光采。蕭統(tǒng)是梁武帝長子,自幼愛好文學,入主東宮之后,“引納才學之士,賞愛無倦”(《梁書·昭明太子傳》),在自己周圍形成了一個包括劉孝綽、王筠、殷蕓、陸陲、到洽等著名文人的文學集團,討論篇籍,著述文章,“文學之盛,晉宋以來,未之有也”(同上)。深得文理的劉勰來到東宮,當然更是錦上添花。蕭統(tǒng)“深愛接之”,對他格外器重。蕭統(tǒng)主持編選的我國第一部文學總集《文選》中所選文章,多與《文心雕龍》中論文體時的選文定篇相合,可見劉勰文學思想對蕭統(tǒng)有很大影響。我們甚至于有理由推斷:劉勰很可能直接參與了《文選》的編選工作。政治抱負難以實現(xiàn)的劉勰在文學上又一次遇到了知音!《文心雕龍》和《文選》,遂成為我國中世紀文學典籍中的雙壁;劉勰和蕭統(tǒng)的文學交游,也成為我國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
劉勰雖然躋身仕林,但與佛教和佛教界卻仍然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由于他“為文長于佛理”,當時的“京師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請勰制文”,只是劉勰文集散佚,今僅存《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像碑》一篇及一批篇目。天監(jiān)七年前后,他曾受梁武帝之命,回定林寺與一些名僧“鈔一切經(jīng)論,以類相從,凡八十卷”(《續(xù)高僧傳·釋僧旻傳》)。此外,當時儒、佛、道三教論辯激烈,劉勰曾撰成《滅惑論》一篇(因收入僧祐編《弘明集》而傳世),大力宣揚佛家教義。天監(jiān)十七年,劉勰上表陳請二郊農(nóng)社宜改犧牲為蔬果,頗得佞佛的梁武帝歡心,升任步兵校尉,仍兼東宮通事舍人。至此,劉勰已走到了他的仕途的頂峰,而這也就成為他的世俗生活的末路。
燔鬢出家
天監(jiān)十七年(518)五月,七十四歲的僧祐去世了。僧祐是劉勰學業(yè)上的導師、精神上的支柱之一,他的溘然長逝,在劉勰心中激起了層層波瀾。
定林寺的經(jīng)藏,劉勰曾協(xié)助僧祐作過整理?,F(xiàn)在,僧祐死了,他晚年收藏的大量經(jīng)卷又需要加以整理編次了,梁武帝想到了僧祐的白衣弟子劉勰。普通元年(520),梁武帝下詔敕劉勰和釋慧震“于定林寺撰經(jīng)”,在梁武帝看來,這是給這個寒門弟子的又一次顯榮。但五十六歲的劉勰到此時終于大徹大悟了:梁王室從來就沒有將他當作國家的“梓材之士”看待過,要想實現(xiàn)奉時騁績的抱負已經(jīng)沒有什么指望了。他帶著一種難以名狀的幻滅感重新踏進了定林寺莊嚴的佛門……
梁武帝中大通三年四月,傳來了昭明太子蕭統(tǒng)去世的消息,劉勰的心靈又一次強烈地被震撼了:他一生孜孜以求的“緯軍國、任棟梁”的宏圖偉業(yè)已成泡影,他畢生的事業(yè)只是在佛教和文學這兩個世界中。他那佛教世界的導師僧祐早已進了極樂世界。如今,他這文學世界的知音昭明太子也猝然而去。塵世間再也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了。劉勰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歸宿。
不久,定林寺浩繁的經(jīng)藏終于整理校定完畢了,劉勰毫不猶豫地向梁王室提出了辭官出家的要求。為了表明他的堅定決心,他事先燔去了自己的全部鬢發(fā)。梁武帝答應了他的請求。于是,在定林寺住過十余年而不肯絕俗的劉勰,在走過了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之后,終于在垂暮之年,皈依佛門,改名慧地,變服出家了。定林寺的鐘鼓又一次敲響了,似乎在歡迎這位跚跚來遲的佛門弟子……。
不到一年,約在梁武帝中大通四年(532),心力交瘁的劉勰與世長辭了,終年約六十七歲。
劉勰帶著功業(yè)未就的終生遺恨去世了,然而,他在《文心雕龍》的最后寄托的“吵吵來世,倘塵彼觀”(《序志》)的愿望卻實現(xiàn)了。他沒有成為封建王朝的“梓材之士”,但是,他終身從事的文學事業(yè)的結晶——洋洋五十篇、三萬七千余言的巨著《文心雕龍》,卻世代相傳,成為至今值得引為自豪的祖國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并已經(jīng)飄洋過海,傳向世界。劉勰一生的遭遇,是封建社會中下層出身的知識分子的一個普通的悲劇,但他的刻苦、奮發(fā)、追求的精神品格及因此而為人類文化作出的貢獻,卻將永久地為人們所崇仰和懷念。
(摘自《文史知識》1985年第6期)
(插圖:周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