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 野
1979年十八歲的我,正處于楞頭榜腦的年齡,卻遇到了楞頭楞腦的事。事先毫無準(zhǔn)備,亦沒有征兆,就象兩片帶電的云,忽然碰到一起,即刻便發(fā)出奪目的閃電。我和她還沒來得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墮入到那神奇的境界中去。
這年春夏之交,我突然患病住院。團里的小車載著我風(fēng)馳電掣地直駛Y醫(yī)院。輸氧、掛瓶、打針,迷朦中,我依稀覺得醫(yī)生護士忙忙碌碌,進進出出。第二天清晨醒來,我用力掙開雙眼,驚異地發(fā)現(xiàn):一個婷婷玉立的形象站立在床前。十八歲少年的這顆帶著無數(shù)幻想的心怔住了。站在我面前的她,猶如一株修長俊美、枝葉婆娑的小白樺樹。她有一張見棱見角的小方嘴兒,嘴角深深地窩進去,嘴唇好象熟透的葡萄一樣鮮嫩透亮。遺憾的是,這張小嘴老是緊閉著,難得吐出一兩句話。病中的我,多么希望她能對我說些什么。我想,從這張小嘴吐出來的話一定是十分柔美動聽的。但是讓我失望的是,她送給我的第一句話竟是這樣冷冰冰、硬板板:“把軍裝脫下來,換上病號服。”我乜了她一眼:“我不換!”“換下,這是紀(jì)律!”哼!黃毛丫頭,敢教訓(xùn)我!血,一下子沖到腦門:“你算老幾?給我滾!”我的失控,招來了三號病房病友蔑視的目光??礃幼?,他們都護著她。我更火了,正待發(fā)作,突然一眼瞥見她淚水盈滿了眼眶,即刻就要嘩啦啦地滾落下來。我害怕起來,趕緊將被子蒙在頭上。這一夜,我怎么也睡不著。我后悔了,我詛咒自己,害怕她再也不理睬我了。
她卻依然如故,款款而來,步子輕盈、平穩(wěn)而富有節(jié)奏。她平靜地履行著她的義務(wù),一天三次送藥,三次送飯,早晚兩次給我量體溫……
出乎意料的是,她對我似乎比以前更熱情了些,我多高興啊!有一天,她給我量完體溫,順手抓起我枕邊的《中國文學(xué)史》(這是部隊給我捎來的),偷偷瞟了我一眼,臉上第一次綻開了笑容。這旁人不易察覺的微微一笑,在我心間蕩起了陣陣漣漪,使我久久沉浸在這笑的回味之中。
這以后,她天天都要從我這里借走一本書,她也帶來一些書跟我交換(我記得有《牛虻》、《大飯店》、《航空港》),我不知道她哪來這么多書,埋怨戰(zhàn)友們給我捎來的書太少了,深怕不夠她借。不久以后,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我眉批的文字底下出現(xiàn)了一些用尖尖的鉛筆寫下的蠅頭小楷,三言兩語,言簡意賅,有肯定,有不同意見,也有新的見解,簡直成了我眉批的眉批。這一發(fā)現(xiàn),使我欣喜若狂——她與我一樣:鐘愛文學(xué)。
我多么害怕自己的病突然好了,那不留情面的矮個子主任會打發(fā)我出院。想不到主任對我說:“你的病還沒完全好,要好好休養(yǎng)一段時間,安心呆著吧,不要長時間地看書?!?,但我卻沒有遵照他的叮囑去做,我更勤奮地讀書。在她面前,我不能成為“銀樣镴槍頭”,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專心,理解力是這樣的強,寫作是這樣的得心應(yīng)手。不幾天,一篇小說和一首詩作便脫手了。我捧著詩稿遞給她。她非常認(rèn)真地看完后,十分坦誠地對我說:“這首詩,很有激情,一切都是你自己的親身感受,寫出了戰(zhàn)士的汗水、歌聲和情懷?!彼龍?zhí)意要替我投郵。(托她的手氣,這首題為《我在工地施工》的小詩居然印成了鉛字,在軍報副刊上發(fā)表了)。但對我的那篇小說,她卻不贊同:“我以為寫小說你還把握不準(zhǔn),你應(yīng)該多觀察、分析豐富多彩的生活,多了解人的情感和需要。”她遞給我一本書:“你讀過屠格涅夫的《初戀》嗎?挺有意思的,真象生活中剛剛發(fā)生的事情,細節(jié)太真實了……”她走后,我立即抱起這本書,一口氣讀下去,仿佛讀著她給我的信……
我可以到院子里散步了。我興高彩烈地和她走在一起,這是Y醫(yī)院的林蔭小道。她突然冒出一句:“你有點傻氣,一個傻小子!”說完哈哈大笑起來。我懵了,一屁股墩在草地上,好一會兒才可憐巴巴道:“還傻呀!”她挨著我坐下,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不傻不傻!”她忍住笑:“真的,你不傻,我看你對文學(xué)有足夠的興趣和才能,應(yīng)該集中精力攻下去……”
“就怕學(xué)了沒用?!蔽艺f。
“怎么會沒用?”她認(rèn)真起來,“社會需要學(xué)問,就象土地需要雨水。真的,你又那么聰明,那么……獨特!”
“還不是因為有了你?!蔽蚁蠛豢跔C嘴的開水,不得不盡快吐出來。頓時,我們沉默了。她的肩輕輕觸動著我的背,我感覺到她身上的一縷溫馨氣息。我終于鼓足勇氣,猛地轉(zhuǎn)過身,抓住她的雙手:“我還會進步嗎?會使你滿意嗎?”我脹紅了臉。
“會的,你會比我強……”她兩眼發(fā)亮,兩腮紅噴噴的,象兩朵燃燒的晚霞。
忽然,她默默地移開去。我癡癡地望著她,發(fā)現(xiàn)她的神情有點憂傷。
“怎么啦!”我不安地問。
她勉強地笑了笑:“你太小了,還只有這么高!祝賀您,18歲生日!你不能長快點嗎?”她突然激動地喊起來,眼中閃著淚花:“哪怕你現(xiàn)在二十歲也好啊!”
我憤怒極了:“我怎么不能長快點,我個子雖然矮了點,但我的靈魂可以和你一樣成熟,你不信嗎?我一定做到!”她破涕為笑:“我相信你,努力吧……”
我把她的話鏤刻在心坎上:我一定要以不懈的努力,讓她為曾說我長不大而羞愧。帶著這強烈的信念,我回到了部隊。我們頻繁地書信往來,互相勉勵。在緊張的工作之余,我一本接一本地啃書本:《中國通史》、《世界通史》、《人間喜劇》、《復(fù)活》、《安娜·卡列尼娜》、《死魂靈》、《紅與黑》、《論語》、《詩經(jīng)》、《吶喊》、《離騷》……我不知不覺地把視野擴展到作家們妙筆所觸及的各個領(lǐng)域。我仿佛覺得自己一下子長成大人了,成熟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這年秋天,我被宣布退伍了。
這一去,就是五年。這是怎樣的五年啊!這五年中,我是在瘋狂地思戀和不知白晝的筆耕中度過的,我在一張張稿紙上寫下我的思考、寫新聞、寫通訊、寫報告文學(xué)、寫情書,用我的心寫我愛著的一切。五年了,我沒送過她一件禮物,可每每一篇東西印成鉛字,我就會迫不急待地連同情書一起寄到她手中,它們代表我的心。她把我的習(xí)作當(dāng)成了珍貴的禮物,我自己沒有剪貼,她卻用一本裝幀非常精美的相冊,將我的習(xí)作剪貼成冊。在扉頁上以我的一首小詩為題寫上“月亮代表我的心”一行雋永的鋼筆字。每一次,她都給我寫來熱情洋溢的回信,字里行間,充滿了信任、希冀和鼓勵。她的每一次來信,都在我們愛的天平上加添了一個砝碼,我為之陶醉,我感到愛人和被人愛著的幸福。我深深意識到:她愛的不是家庭、地位、儀表、金錢。因為這一切我都不具備,她愛一顆怦怦跳動著的進取心!
我們互相勉勵,互相提高,度過了分離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終于走到一起來了。然而,讓我啼笑皆非的是:臨到登記之日,我才從戶口本上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她把戰(zhàn)友在病歷卡上寫錯的出生年月當(dāng)成真的,我冤枉地當(dāng)了五年弟弟。這長達五年之久的歷史“冤案”,終于得到平反昭雪——我比她大,僅大一天!
她笑了:“你永遠是弟弟,長不大的弟弟。”
(摘自《福建青年》1985年第7期)
插圖:許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