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無家可歸者的日記

〔美〕約翰·Ｒ·科爾曼　馬世泓

約翰·R·科爾曼現(xiàn)任埃德娜·麥康賴爾·克拉克基金會主席。他畢生致力于救濟(jì)貧民的社會慈善事業(yè)。在他任赫弗福特學(xué)院院長的十年時間里，他曾多次化裝成撿垃圾的、輔助警察等，對下層社會進(jìn)行了形式獨(dú)特的實(shí)際調(diào)查。1982年冬，為了更深刻地了解那些流浪紐約街頭的無家可歸者的情況，作者花了十天時間，親身體驗(yàn)了流浪漢的生活，從而寫下了十則珍貴的日記。

1月19日，星期三

九點(diǎn)三十分，我換上了流浪漢的特有服裝，冒著刺骨的寒風(fēng)徘徊在紐約賓尼車站附近的街道上開始了十天的流浪生活。

在潑特、沃思賴特公共汽車終點(diǎn)站，一個名叫郝維爾德的流浪漢對我說:“我們找不到職業(yè)，又一無所有，一些想要工作的年輕家伙也是一樣，只是我早就不做工作的夢了?！?/p>

大約下午三點(diǎn)半鐘，在賓尼車站，我擠進(jìn)幾個流浪漢中間一起取暖。還沒呆上一袋煙的功夫，一名警察便把我們趕了出來，惟有幾只空酒瓶還留在那里。

一個流浪者向我指點(diǎn)了車站里的一處隱蔽的地方。我找到了那個地方，便上一堆舊報紙里躺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一道強(qiáng)烈的手電光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拔梗悴荒芩谶@兒，出去!”一個粗野的聲音對我說道。

我壓根兒就沒有聽到“請”這個詞，它叫我非常感傷和失望。

1月20日，星期四

公共圖書館還沒有開放，為了驅(qū)寒，我只得不停地行走。從垃圾箱里我撿起一份《時報》，上面說:我們已經(jīng)進(jìn)入1981年中最冷的夜晚，四千六百三十五名流浪者在尋找寄身之處。

我已感覺到自己的變化，走路的速度較過去慢多了，再也用不著看著紅燈搶著過馬路了。我習(xí)慣地看了看手腕，沒表。即使有表又有何不同?我慢慢走著，現(xiàn)在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溫度。

晚上九點(diǎn)左右，我重新來到四十七條大街街口的火爐旁，昨晚在這兒的那個流浪漢早已經(jīng)來了。

“你留宿街頭多久了?”我問道。

“十一年多，現(xiàn)在是十二個年頭了。”

“我這是第二個夜晚。”

“你也許堅(jiān)持不下去。這不是每個人都行的?！?/p>

1月21日，星期五

今天運(yùn)氣真好。我在自動收費(fèi)電話孔里找到了二十個硬幣，而且在第六林蔭道上聽了一位年輕的流浪兒演奏巴赫的樂曲。

天黑了。寒冷再次把殘酷的面孔擺到流浪者的面前。我依舊回到昨日棲身的火爐旁，但我的伙伴不見了。爐膛里沒有火。莫非它們在星期五晚上熄滅?難道我們這些無家可歸者沒有任何權(quán)利嗎?

第八條大街也被封鎖了。地下入口處正在維修。我只好靠著墻根，將身子蜷縮在一些碎紙屑中。夜里，我被兩個男子推醒。

“你需要給我們一些錢。”其中一個說。

“沒有?！蔽颐悦院鸬馈?/p>

“喂，伙計(jì)，你總該有什么東西吧?”

“如果有，那可能就是睡覺!”

“你一定有東西，起來，把包給我們?！?/p>

我爬著站起來，開始在我口袋里摸索著，猛然我推開他們，拔腿就跑，但他們并未追趕我。

1月22日，星期六

在第二十九條大街，我蹲在一位靠門邊站著的人身旁，他感嘆地對我說:

“眼下唯一需要的是有個暖和的地方睡覺，可這得有人關(guān)心你才行。哎，如今有誰來管你呢?”這真是句實(shí)話。

望著在馬約靈廣場的花園里走來走去的人群，我不禁覺得他們在這些無家可歸者的面前是那么難堪，而抽象的，理論上的愛又是多么簡單呀……

迄今為止，我已經(jīng)碰到過三個熟人，一個是審計(jì)員，他曾經(jīng)是我的雇員，一個是我在輔助警察部隊(duì)時的中尉同僚；還有一位是我公寓里的鄰居，可沒有一個人向我投遞認(rèn)識的目光。

1月23日，星期天

四十七條大街上的火爐又沒有火，我不得不再次回到冰涼的地下入口處。夜晚很冷，很冷。我真想溫暖的家。

1月24日，星期一

下午三點(diǎn)半鐘，天變得越來越冷了。我在第三條大街東八號找到了男難民收容所。這里是男人尋求幫助的主要登記處，有消息說，我將得到一餐飯和一張?jiān)诹硪槐茈y所里的床。

我似乎回到了狄更斯時期。我看到了眾多的貧民素描和貧民救濟(jì)院，只是這一幕場景、一幅畫面不是在倫敦，而是在二十世紀(jì)最后幾年里的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紐約。

走廊上，起居室附近以及所有的地方，到處都擠滿了站著、坐著的男人，這是一群我從未見過的失魂落魄的人。有年輕的、年老的、皮膚光滑的和疤痕累累的；有臭氣熏天的，有殘腳跛腿的，也有神志不清的；這里可說是極樂世界和現(xiàn)世的匯合和集中。這里的空氣充滿了濃烈的酒味，屎味和汗味，其中最刺鼻的則是大麻和尼古丁的味道。

快到開飯的時候了，隨之而來的將是擁擠和混亂。我驀然想到了喂牲口的槽。一個拿著手提式電擴(kuò)音喇叭的人在大聲吼叫著，命令人們按順序排好隊(duì)。一個老弱者，也許是一個醉漢，剛扶著凳子站起又“嗵”一聲倒了下去，那位指揮者沖著他破口大罵，但并沒有使他爬起來。

開飯時間到了。我們組的二十幾人被領(lǐng)向通往地下室去的又黑又臟的臺階，去“享受”那份“圣餐”。手拿話筒的人又在那兒，他用四個字母的咒語，集中的、分別的毫無休止地侮辱著我們這些無家可歸的人。

1月25日，星期二

我被指引到沃德島上的肯尼爾大樓里過夜。這棟老樓房很早以前曾是一所精神病院，如今依然籠罩著陰森恐怖的氣氛。

1月26日，星期三

我來到第三大街東路就餐，在這里，我所看到的仍然是那種既緊張又毫無希望的情景。好幾百個男人的肌體幾乎已被酒精或者毒品所損害了。面對此，除了我有著更強(qiáng)烈更深刻的感觸外，其余的人則被怨恨憤懣所吞沒。

最讓我感到震驚的是那些年輕而憤怒的黑人，他們高聲呼吁:“人們，請關(guān)心我吧!”而說某某人或者某某組織欺壓著他們，則是他們經(jīng)常談?wù)摰脑掝}。這些一無所有者，常常就地展開一場混戰(zhàn)，以爭奪一塊地盤，一處角落。這些可憐的人。

1月27日，星期四

我對自己說，我就要圓滿完成這個角色了。我躬著背彎著腰慢慢地走著，心里已經(jīng)開始考慮衛(wèi)生整潔，我再三告誡自己注意正在扮演的角色。

明天，這一切就要結(jié)束。與我那位四十七條大街上的“伙伴”所不同的是我絲毫也沒有想過我要在一個街頭火爐旁度過十一個春秋。

下午，我重新走進(jìn)我未化裝前去過多次的一家餐館，我不認(rèn)識那位在現(xiàn)金出納機(jī)前的服務(wù)員。

“出去!”那位服務(wù)員向我大聲吆喝著。

“我有錢?！?/p>

“你聽到?jīng)]有，給我出去!”

“那人認(rèn)識我?！蔽页衽_里面的老板指了指說道。

老板點(diǎn)了點(diǎn)頭。

如果我真是流浪漢的話，很可能一開始就“出去”了。我這樣想，也許是必然的。我已經(jīng)為此喪失了自己的尊嚴(yán)，再繼續(xù)扮演下去已沒有多大意義了。我似乎覺得從此我的身價將會螺旋式的下降。

今晚，我在三大街東路和屬于Reener大樓的一些男人坐在一起。無意間，我把左腳放到前面一把椅子的橫檔上。這椅子上坐著一位年輕人。

“把你的臭腳挪開!”

“對不起?！蔽壹泵Π涯_拿了下來，但已經(jīng)晚了。他將此事告訴給一個身材高大，相貌兇狠的人之后，轉(zhuǎn)身惡狠狠地對我說:

你等著，今晚我們要你的命!你散發(fā)臭味，而且將腳擱在我的椅子上。哼，等到晚上我們來時，你最好乖乖把自己作為禮物獻(xiàn)給我們，但這救不了你的命!”

我害怕極了。于是，在一張紙上偷偷地寫上自己的姓名、地址和辦公室的電話號碼塞進(jìn)口袋里，以防恐嚇成為現(xiàn)實(shí)后，好有人通知我的親友或同事。

我睡得很不安寧，時睡時醒的，是恐懼，還是我不喜歡用報紙遮住自己的臉?

1月28日，星期五

我醒了。我趕早離開了Keen-er大樓。站在位于十五條大街上的拉塞福教派會議廳的門廊前，我極力思想著“人皆有天理良心”這句教義，我想，它應(yīng)該是適合昨晚上的那個人以及我十天里所意外見到的其他人。我以為這很適用，但它卻不是那么容易看見的。

夜幕又降臨了。此時，我覺得格蘭特中心終點(diǎn)站和公共汽車終點(diǎn)站竟是這么乏味。在賓尼車站，我從小件寄存處里取出了我寄存的衣服，在男人更衣室里換上后，便匆匆乘地鐵回家了。

我的公寓里暖和極了。床也很干凈。

這是唯一最需要的。

(插圖:姜吉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