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棟林
團干不好當,改革時期的團干更不好當?!}記
蛻變
葉正猛可以算得上溫州的“新聞人物”。一直對商品經(jīng)濟的注意力特別集中的溫州人曾在1986年一反常態(tài)地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溫州團市委身上。大伙兒不為別的,就沖著溫州團市委的民主競選。平民百姓頭一次從報紙、電視中見到幾百號青年人全無羞色地站出來,去爭團市委書記的“位子”,便覺得新鮮、來勁、刺激,那旋律、節(jié)奏以及熱鬧程度絕不亞于生意場上憑實力較勁兒。而葉正猛則出類拔萃,“過五關(guān)、斬六將”,實打?qū)嵉禺斶x。溫州人服這種鶴立雞群的主兒。
在溫州市區(qū)一棟不起眼的三層小樓里,我找到了葉正猛。我實在不敢恭維他:他同我想象中的競爭者實在相距太遠。一副眼鏡架在鼻梁上,褪了色的中山裝和滌綸長褲同久沒擦油的皮鞋搭配在一起,十足的一介貧儒形象。我不明白,葉正猛為什么能夠征服富起來了據(jù)說還相當挑剔的溫州人。
葉正猛把我讓進他的辦公室。當寒風扯拉著窗戶上釘住的窗簾布“呼呼啦啦”作響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辦公室窗戶玻璃全沒了,窗簾布是專事?lián)躏L的。我敢肯定,在富得流油的溫州,恐怕沒有第二間辦公室會比葉正猛的辦公室更破,而能在寒風滿灌的辦公室里坐住的肯定也不多。
改革開放以來,溫州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富起來了,被人們好說歹說地稱之為“溫州模式”。盡管誰也沒說清這“模式”是個什么玩意兒,但溫州的景象則是處處有家庭工廠,處處有人做生意。有帳可查的只是所有制比例:國家的只占16%多點,其他的幾乎都屬于個體了。
葉正猛就是在這種“模式”下干共青團工作的。1985年初由團市委學校部長提升為團市委書記。盡管這官銜在溫州不怎么灼人,每年可供開支的行政經(jīng)費只有3000元左右,抵不上一個個體戶的月花銷,但葉正猛卻前所未有地看重“團市委書記”這塊牌子。他為自己立了一些規(guī)矩:少說空話,多干實事;少為烏紗帽著想,多為青年考慮。但溫州的共青團工作狀況卻不容他樂觀。溫州的商品經(jīng)濟雖說發(fā)達,但共青團工作則在萎縮。以鈕扣聞名于世的柳市鎮(zhèn)30多個團支部,幾年里只發(fā)展過30多名團員。溫州其他地方團組織的情況也同柳市差不多,癱的癱了,散的散了。
溫州沒有為葉正猛提供心安理得坐在團市委書記交椅上的環(huán)境,而是時時在強化他的生存危機意識。他根據(jù)溫州的實際,著手抓了共青團的幾件大事:根據(jù)勞動組合方式和從業(yè)方式,進行了一次全市范圍內(nèi)的團組織設置改革,落實了團組織工作目標考核;培訓了大批基層團干部;抓了外出團員管理和家庭工業(yè)團的工作試點;建立了正常的機關(guān)工作秩序。這些措施效果都不錯,溫州的共青團工作開始有了起色。
如果說那扇沒有玻璃的窗吹進來的寒風帶給葉正猛的是一種自然生存危機的話,那么,民主競選團市委書記帶給葉正猛的則是社會生存危機了。
1986年3月,溫州市委組織部告訴他一個信息:作為體制改革的一次實驗,市委組織部決定在全市范圍內(nèi)舉行團市委領(lǐng)導班子競選,葉正猛可以作為競選者參加。葉正猛頭一次感到了人生的難堪和尷尬。盡管他曾經(jīng)有過丟“烏紗帽”的心理準備,但這種準備是建立在“沒能耐,不稱職”的事實前提上的。他覺得自己在團市委書記任職期間是稱職的。他不能接受這種不明不白的挑戰(zhàn)。
葉正猛為此度過了幾個不眠之夜。他懷著極為復雜的心理參加了競選角逐。在500多號人的競選大軍中,只有他背著一副沉重的“十字架”。他每時都感到自己在社會中既得的位置將會被別人擠占的危險。隨著民主競選的每一個步驟的完成,葉正猛順利地通過了筆試,組織考察、口試、社會調(diào)查、民主選舉5道關(guān)卡。當溫州市共青團第10次代表大會全體代表以最高選票推選他為團市委書記的結(jié)果公布出來后,葉正猛才真正得到了解脫。也只是到此時,他才明白過來,當改革真正觸及到自身既得利益的時候,我們所作出的反應很可能是將“自我保護”的本能放在第一位,而對高尚的犧牲則有可能忽視。葉正猛只能對自己如此評價:我正處在傳統(tǒng)人向現(xiàn)代人轉(zhuǎn)變過程中,我正在經(jīng)歷痛苦的蛻變。
1987年9月9日,溫州團市委擴大會對葉正猛競選上任后一年的工作進行了民主考評,73人參加投票表決,葉正猛得信任票66張。葉正猛干得不差!
陣痛
從溫州到杭州,山重水復,一夜的長途汽車顛簸得雙眼無法合上。當我一大早趕到杭州團市委后,我才得知,團市委書記許勤華也一夜沒睡,守在醫(yī)院產(chǎn)房里,伺侯剖腹產(chǎn)的妻子。
我們的談話是從生孩子開始的。許勤華可能不知道“十月懷胎”是個什么滋味,但從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和疲憊的臉部表情中可以看出,“一朝分娩”對他來說并不是一件輕松愉快的事。
有以下兩件事例為證。
許勤華1986年下半年當選團市委書記。在任職的3年多時間里,他遇到了兩次強烈的“地震”。1985年7月,剛上任不久的許勤華躊躇滿志地想著在杭州這塊“風水寶地”上為全市的共青團工作理出點頭緒來:調(diào)整團市委領(lǐng)導班子,抓基層;籌劃共青團改革措施。但突然有一天,團市委下屬的幾十家局級單位的團委讓一紙文件給撤銷了,而他作為團市委書記,居然在文件生效之前連點消息都沒得到。
作為團市委書記,許勤華理解新體制替代舊體制是種必然趨勢。但他未曾料到,在共青團組織還沒有具備足夠的承受能力應付“一夜之間”的改革措施的情況下,這套組織系統(tǒng)突然被攔腰截去一段,它的功能是否會受到損害?是否還可以正常地開展工作?
許勤華能做的只能是接受這種事實。時代沒有賦予我們團干部發(fā)牢騷,撂挑子,討價還價的權(quán)利。許勤華明白,只有適應改革,跟上改革的步伐,共青團的事業(yè)才有生存和發(fā)展的希望。一方面,他竭盡全力讓全市團干部理解和接受這種事實。這倒也不難,因為團干部身上的負擔并不很重。另一方面,他又采取一些應變措施,在團市委機關(guān)內(nèi)部,打破過去那種部門負責的工作模式,讓機關(guān)干部每人擔負起一個行業(yè)的對口工作,承接了局團委的對口職能,變部門負責制為個人負責制。同時,他著手調(diào)整了機構(gòu),將青工部分成財貿(mào)和工交兩塊,加強基層工作實力,將宣傳部和辦公室合二為一,精簡機構(gòu),提高辦事效率。實踐證明,這些措施填補了改革后出現(xiàn)的空白。在改革“革”到頭上的時候沒有亂了方寸,而且還有所作為。
許勤華似乎可以喘口氣了。但改革卻似乎每時每刻在捉弄人。1987年上半年,政治體制改革試點工作在杭州展開。其中,政企分開成了杭州企業(yè)界的“熱門”話題。許多大中型企業(yè)積極響應,將黨辦工會、共青團、婦聯(lián)統(tǒng)統(tǒng)合并為政治處,大家都在一塊兒辦公,“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盡管有關(guān)部門一再解釋,這種改革措施并不是取消或削弱團組織,僅僅只是聯(lián)合辦公而已。但實際上,共青團獨立自主地開展工作受到了影響。一些企業(yè)的團干部便找到團市委訴說因受政治處“派活”而不能獨立工作的苦惱,而另一些“腿腳快”的企業(yè)團干部則紛紛“勝利大逃亡”。一時間,杭州市的企業(yè)共青團工作陷入混亂之中。
這個局面對許勤華的震動是可想而知的。他又遇到了1986年撤銷局團委時的窘境。他有些措手不及?;鶎訄F干部怨他沒本事抗住這件事的發(fā)生,上級部門則認為共青團沒有跟上改革步伐。許勤華心情沉重極了,也矛盾極了。此時,他從心底呼喚早已讓別人喊膩了口號:“理解萬歲”。他覺得當個團干部,工作辛苦些,沒有地位,沒有什么權(quán)利,這些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社會和青年能夠理解團干部的艱辛,不能輕易地將許多團干部為之奮斗的事業(yè)視為草芥,需要時緊緊摟在懷里,不需要時則棄之一邊。
許勤華有充分的理由感情用事。但他沒有。他表現(xiàn)出了異常的冷靜和清醒:處在新舊體制交替過程中的團干部應當具有承受競爭和淘汰的心理準備,應當有在不利環(huán)境中生存和發(fā)展的信心。在團市委常委擴大會上,他明確提出3點:①根據(jù)各企業(yè)實際情況,實事求是地考慮團委進政治處辦公的措施,不一刀切。②企業(yè)團委進政治處,共青團獨立自主的特點不能受到損害。③企業(yè)團干部應從改革大局出發(fā),積極對待機構(gòu)改革。在改革面前,許勤華表現(xiàn)出了一個團市委書記應有的胸懷和氣魄。
經(jīng)歷了兩次“地震”之后,許勤華得出結(jié)論:改革是一次社會大分娩,每個人都應有陣痛的心理準備。
(照片左為許勤華,右為葉正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