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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天鵝翅上的黑斑

      1988-09-24 05:01鹿
      啄木鳥 1988年5期
      關(guān)鍵詞:姑娘

      鹿 陳

      人是什么?在天文學(xué)家眼里,人是由不純粹的碳和水化合而成的小東西,無能地在一個渺小而不重要的行星上爬行著……盡管是這樣,H市報仍對下榻于天鵝賓館的大華公司董事長金榮先生于今日凌晨三時許猝然死亡致以深切的哀悼和惋惜……經(jīng)法醫(yī)現(xiàn)場勘驗鑒定系自然死亡……市政府及有關(guān)部門已正式向死者遺屬函吊云云。

      第一章

      “來活兒了,偵察員同志?!?/p>

      劉放一走進(jìn)局長辦公室,王虎就笑瞇瞇地說。

      王虎局長兩鬢斑白,身材瘦削,是一位極富幽默感的人。他的背上有美制子彈留下的傷疤,左胸上有“文革”中被踢斷爾后換成不銹鋼的兩條肋骨。他把它們稱為防身的“暗器”。此刻,他正捧著足有半斤重的棗木煙斗,開始吸他一天中的第一斗煙絲。

      “好兆頭。”劉放想。他知道局長很少對那些在胡同里竄來竄去的“野貓”感興趣,而且很少親自找他的偵察員“聊一聊”,除非有要案。

      一切都是在默契中進(jìn)行的。劉放迅速看完了局長交給他的卷宗,茫然抬起頭來。他認(rèn)為老頭子拋出了一個玻璃球,哄著他去撿。

      “偵察員的活太多了不好。”王虎拔出煙斗,安詳?shù)赝骸坝绕涫翘靥鄣幕疃嗔瞬缓茫遣皇???/p>

      劉放笑了。

      卷宗里的材料十分簡單,天鵝賓館保衛(wèi)處的例行報告,幾張死者的現(xiàn)場照片,一張法醫(yī)鑒定書和一份死者生前患有心臟病的病歷卡,另外,還有一份明碼電報,是香港警署提供的關(guān)于死者生前沒有劣跡的背景材料。

      “你還得去看一看?!蓖趸⒄f。

      “去看看死者丟下銀票了嗎?”

      “嗬嗬……”王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也許不止這些……一位愛國的大亨死了,”王虎離開座椅,站到劉放眼前,“盡管人人都有一死,問題是老先生是不是死得恰到好處。提前一分鐘,我們也有責(zé)任,對不對?死亡嘛,對我們來說,不僅僅是生命的結(jié)束,還有對法律、正義的檢驗,是不是?……你必須再去跑一趟,把所有旮旯都清掃清掃,看看有沒有值得推敲的疑點兒!”

      “就這個嗎?”劉放偏著腦袋問。

      “你……還想要什么?”王虎已坐回到辦公桌后邊的皮椅上,用一種神秘的眼神兒望著他,“你知道打擊刑事犯罪以來,他們的‘活兒可少多了……不少人都想趁年輕時多干點事兒,尤其是復(fù)雜的事兒,這樣容易出名,對不對?……”接著伏下身去,開始看文件了。

      “那就謝謝局長的關(guān)照嘍!”

      劉放站起來,朝門口走去。他聽到局長在他身后低沉地嘟噥了一句。

      “甭客氣嘛!”

      第二章

      天鵝賓館坐落在市郊西炮臺山下,山上至今殘存著一座比較完整的古炮臺,而且有一尊銹跡斑斑的土炮依然雄視著山下的海面,山因此而得名。賓館建筑群依山傍水,除了一座15層的主樓外,大部分都是風(fēng)格雅致,具有異國情調(diào)或是古典風(fēng)格的兩層、一層小樓,格外醒目地散落在滿山遍嶺的碧樹綠草叢中。海色的旖旎,風(fēng)景的幽靜,完善的設(shè)施和第一流的服務(wù)水平。已使它成為國內(nèi)外商界巨賈、達(dá)官要人以及眾多游客消夏避暑的勝地。作為賓館的年輕的總經(jīng)理江一凡也成為十分引人注目的人物。他的沉穩(wěn)、謙和的風(fēng)度以及對劉放的到來所表現(xiàn)出的真誠的熱情,給劉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您看,由保衛(wèi)處的同行幫幫忙就行啦,……我知道,您很忙……”

      江一凡握著劉放的手一齊走進(jìn)總經(jīng)理室。邊走邊熱情地說:“你是稀客,豈有不接待之理……再說,天鵝賓館來了一位一流偵察員,或許并不是什么壞事,啊……哈哈……”

      總經(jīng)理室里比較簡樸,比起這座現(xiàn)代化大賓館來甚至有點寒酸,但十分整潔,幽雅。寬大的寫字臺上并排放著一排五色電話和一部方形電腦顯示器,桌面上沒有堆積如山的文件和文件筐,連一頁紙片也不見。桌后的墻根兒處只有一個能放五十本小人書的長形高腳保險柜,一張皮革面的咖啡色長條沙發(fā)。沒有任何裝飾品,除了正面墻上掛著一張賓館全貌示意圖外,剩下的就是窗臺上的一盆正散發(fā)著淡淡幽香的米蘭了。

      “簡單了點兒,是不是?”江一凡見劉放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笑盈盈地說,“許多上級領(lǐng)導(dǎo)和外國友人也對我說,這會影響賓館聲譽的……可是,我知道,顧客從四面八方云集此地,決不是來參觀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鳖D了一下,他的臉色有點滯重了?!拔抑溃覀冎辽龠€有一千萬父老兄妹吃不飽肚子……”

      他不再說了,輕輕地彈著沙發(fā)扶手。

      為了盡快趕到現(xiàn)場,劉放打破了暫時的沉默,把自己的來意講了一下。隨后又補充了一句:“當(dāng)然啦,如果有一點腥味兒,我想,賓館保衛(wèi)處的同行們都會聞出來的。誰不知道,總經(jīng)理把他們養(yǎng)得挺乖的!”

      江一凡嗬嗬笑了起來?!凹饪?,太尖刻了,老弟,怪不得姑娘們都不敢對你冒險……嗨,”他突然朝劉放眼,“這次來可以兼顧一下嗎!你知道,天鵝賓館可是藏嬌納秀的地方。我很樂意做一位警察大明星的證婚人!”

      “但愿總經(jīng)理不是拉我下水吧?”

      二人談笑間,保衛(wèi)處長丁文樂哈哈地走進(jìn)來。

      一號樓建在海邊十多米高的一處斷崖上,斷崖連著坡地,自然形成了一個占地約有三百畝左右的園林格局。園中亭臺樓榭,飛水流泉,石山木橋,加上人工種植的竹林、花圃,還有貼著海面筑起的一段專門供客人下海游泳、劃船和垂釣用的人工棧橋,景色分外誘人。一位來訪的外國元首曾在此下榻過,因而人們都習(xí)慣稱它為“總統(tǒng)別墅”。

      別墅的戒備是森嚴(yán)的,寬大厚重的鐵門終日關(guān)閉著,這里三面環(huán)水,只有唯一的一條通路。丁文按了一下門旁水泥柱上的一個電鈴,接著擴音器里傳來一聲詢問:“誰?”

      “我,丁文,小方,打開門,公安局的同志來了?!?/p>

      鐵門無聲無息地自動打開了,門口站著一位身穿賓館制做的白色連衣裙的姑娘。她身材苗條,臉龐秀麗,舉止高雅有禮。

      “請!”姑娘朝客人伸出手。

      路過姑娘身邊時,劉放看見了她的一雙沉靜美麗的眼晴,而這雙眼晴也正望著他。他略微怔了一下,朝姑娘微笑著點點頭,心里升騰出一種意外欣喜的情緒。

      姑娘對他的微笑毫無反應(yīng),甚至漠然。因為她立即轉(zhuǎn)過身去,撳動了手中的一個微型電腦控制器,鐵門便在他們身后徐徐關(guān)閉了。

      “客人隨身帶著一個,”丁文邊走邊解釋說,“也可以在外邊開門,因此,任何人都不能無故進(jìn)入的……除非……”

      “除非強行進(jìn)入。”

      “對,正是這個意思。”

      總統(tǒng)別墅并不象劉放所想象的那個樣子,室內(nèi)設(shè)施主要以舒適為主。房子是一幢米色的方形尖頂?shù)慕ㄖ旧媳3种袊膫鹘y(tǒng)建筑風(fēng)格。八角飛檐上各有一條銅綠色的游龍吐珠。暗紅色的瓦片,米黃色的玻璃磚貼面墻壁,大理石廊柱和地板。一條寬敞的走廊從屋子中間穿過。左邊是游泳池、健身房、會客室和服務(wù)員寢室,右邊是書房、閱覽室和客人臥室。只有閱覽室地板是用透明的玻璃鋼制作的,下面連著外邊的一座人工小湖,從腳下可以看到水中的海藻、魚類、龍蝦,還有其它一些奇形怪狀的海巖以及許多適宜水下生存的海底動植物,劉放看見水下甚至正棲息著一頭小小的海豹……穿過閱覽室是書房,書房后面便是主人臥室。

      寬大的席夢思床置于房子中央,三面都安放著古色古香的雕花樟木護板。床上的天鵝絨被褥和白貂毛睡毯疊放得整整齊齊,與木棉枕頭一齊組成了一副奇妙的梅花形圖案。法國駝色的高級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一幅齊白石的《觀蝦圖》幾乎占據(jù)了半面墻壁。上午的春陽透過寬大的落地窗照射進(jìn)來,增強了房間里的肅穆安謐氣氛。

      “是在這兒?”劉放站在床前問道。

      “嗯”。姑娘回答。

      “當(dāng)時,他呈什么姿勢?”說完,劉放就后悔了。讓一個姑娘去回憶死者的尸姿是不是有點太殘忍了?因此在未聽到回答之前,他又急忙問了一句:

      “他是個歡樂的人嗎?”

      “很歡樂,又健談!”

      “哦,吸煙嗎,我是說金榮先生?”

      “不,不吸?!?/p>

      “酒呢?”

      “喝?!惫媚锍烈髁艘幌拢蛄顺蛩?,又說道,“他習(xí)慣喝酒時閉著雙眼。”

      “噢?”劉放和丁文都把目光投向姑娘,姑娘慌忙把目光移開。

      “有一次,我問過他。他說,‘只要睜開眼就感到心疼?!?/p>

      劉放和丁文都饒有興趣地望著姑娘的側(cè)影。

      “我問‘為什么呀?他說,而且是挺認(rèn)真地說:‘因為我看見杯里的酒越來越少了。”

      一陣輕輕的笑聲。

      丁文說:“他還怕缺少酒喝。”

      其實,劉放立即明白了死者或者說眼前姑娘的這句話的潛臺詞,“吝嗇,或守財奴?!?/p>

      “您能詳細(xì)談?wù)勊勒呱暗那闆r嗎?”

      姑娘皺了皺眉:“那邊有座。請!”

      三人坐下來,姑娘問道:“從什么時間?”

      劉放想了想:“至少在死者死前十分鐘?!?/p>

      姑娘淡然一笑:“如果我知道客人十分鐘后要死,我一定會留神兒注意,可惜……”

      劉放委婉地打斷對方的話:“就請您談?wù)勀懔羯襁^的事吧!”

      姑娘想了想說:“我?guī)缀醪涣羯袷裁?,因為不管誰住進(jìn)來,對我都一樣,他是主人,我是仆人?!?/p>

      “我們叫服務(wù)員,有區(qū)別?!倍∥牟辶艘痪?。

      “其實,一個樣……我記得那天,就是昨天,金榮先生分外高興,上午去打了一場高爾夫球……”

      “請問,他不是心臟不好嗎?”

      “他說打高爾夫球?qū)π呐K有好處!”

      “請說下去!”

      “中午,他睡了一會兒,下午便處理信件。他每天都要收到來自世界各地的信件、電報。他是個忙人……處理完,他邀我一起觀賞閱覽室地下的海底動物。我們曾為一株海蘭發(fā)生了小小的爭執(zhí)。他說是海劍,我說是海蘭……傍晚,他例行散步……”

      “您也跟著嗎?”

      “不,沒有。金榮先生喜歡一個人散步。他說過,這是他腦子最清晰最活躍的時刻,他的公司的許多重大決策都是在這個時刻謀劃出來的?!?/p>

      “另外呢,”劉放說,“就是說散步至就寢這段時間。”

      “回來后,他開始寫信,……大概您不會問我信的內(nèi)容吧?”姑娘淡然地瞥了他一眼。

      “當(dāng)然,不會的。那么寫完信后,他又干了些什么?”

      “那時已經(jīng)到了夜里10點,他開始吃夜宵?!?/p>

      “是您親自做的嗎?”

      “不是,是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放在貯食柜里?!?/p>

      “明白了。請原諒,你和他一塊吃的嗎?”

      姑娘臉色剎時變得緋紅,目光閃射出惱意。

      “對不起,我絲毫沒有一點兒惡意,我相信您會理解?!?/p>

      姑娘低下頭,以便平息一下心情。過了一會兒,她回答說:“是這樣,他一再邀請,我想,他是我的主人……”

      “是顧客!”丁文冷不丁又插了一句。

      “既然主人一再邀請,”姑娘朝丁文看了看,又移回目光,重新望著腳下的地毯,”我不好推辭,我必須盡量讓我的主人高興!”停了一下,她抬起頭,對劉放說,“我很珍惜自己的工作!”

      劉放朝她點點頭,表示理解。

      “那么,他也許不會忘記在夜宵后,再喝點或吃點兒什么吧,譬如他有些疲累,要吃一片安定片,或者心臟保健丸?……”

      “不,他沒吃……”姑娘突然遲疑了一下,朝劉放翻了翻眼皮,“他每天晚上都要醒來一次,因此……”

      “什么時間?”

      “凌晨3點?”

      “為什么?哦,當(dāng)然是習(xí)慣了,對不對?”

      “是這樣?!?/p>

      “那么,他醒來后,習(xí)慣做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他只是躺在床上等著,這時,我把他需要的藥品,按量放到食藥勺里遞給他,然后,再把姜汁湯或蘆根湯遞給他。”

      “而且你要等他把一切做完才能離開?!?/p>

      “是這樣……可是,不知為什么昨晚他拒絕吃藥……如果你們解剖尸體,一定會發(fā)現(xiàn)他的胃腸里并沒有未消化的藥物?!?/p>

      “可是,他為什么突然拒絕吃藥,為什么突然要改變自己的習(xí)慣呢?”

      “這……”

      “當(dāng)然,他沒有告訴你為什么?而且你也不明白,對不對?”

      姑娘認(rèn)真地點點頭。

      臥室向左一拐,再走六步半,就到了門口。門口的小路是用海中的貝殼鑲嵌而成的。穿過一片竹林,路過一片綠地,就到了園中一座人工雕鑿修整過的假山腳下。

      在綠地旁,劉放停下了腳步,因為他突然發(fā)現(xiàn)左邊的一片綠地有人體壓過的痕跡。他不敢肯定是金榮的身體所致,但肯定有人在這里摔倒過。如果是金榮,那么他躺在這兒干什么?他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他決定冒冒險。

      “嗨,方婷同志,您的力氣可真不?。 ?/p>

      姑娘站在劉放面前,一下子怔住了,臉上顯現(xiàn)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我想,你能把金榮先生從這里背回床上,一定很吃力!”

      姑娘開始局促不安了,臉上有些蒼白。

      丁文看看劉放,又瞧瞧姑娘,接著又移回目光,想從劉放臉上看出點什么,結(jié)果還是搖了搖頭。

      沉默了一會兒,姑娘終于開口說道:“是的,當(dāng)時我很害怕。您知道,這里基本上是與世隔絕,喊人來不及,我只好一個人把金榮先生背進(jìn)房子里,然后,就給總值班室掛電話……他們很快趕來了……”

      “我敢說,在您背他起來時,他已死了?!?/p>

      “醫(yī)生也是這么說的!”

      “這樣,就有了一個問題,金榮先生為什么會在凌晨3點起床……”

      “我不知道?!?/p>

      “而且,有什么理由迫使他走出房間,穿過竹林,接著倒在綠地上的呢?為什么?”

      三個人一時誰也沒有說話,四周寂靜無聲。丁文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劉放,一副狐疑迷惑的神色。

      “為什么?”

      “這……”姑娘抬起頭來,臉上卻十分平靜,平靜的不能不讓人懷疑。“也許……你應(yīng)該去找死者問問。”

      “當(dāng)然,”劉放抬頭朝假山頂上望去,山頂上有一座小巧玲瓏的古亭,“我會去問的!”

      古亭東側(cè)有一座白色的小橋如閃電一般凌空掠過。

      第三章

      事情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劉放感到那種渴慕已久的征服的欲望迅速襲遍全身,這是一種由于對職責(zé)的忠貞和喜愛引發(fā)而生的躍躍欲試的情緒。同行們曾把這種情緒稱為“偵察員的嗜好”,而劉放卻稱它為“邪惡的愛情”。他懷疑一個真正的決心獻(xiàn)身于公安保衛(wèi)工作的偵察員一旦遠(yuǎn)離社會,確切地說一旦鏟盡了社會邪惡和犯罪,是否還能懷著濃厚的興趣繼續(xù)生活下去。問題就在這里,一旦失去對手,拳頭就成為多余的了。

      江一凡成為劉放的第一個被質(zhì)詢的人。

      劉放再次出現(xiàn),給總經(jīng)理室里帶來一種微妙的氣氛。

      “發(fā)現(xiàn)了什么?”江一凡急迫的詢問以及臉上略顯緊張的神色,使劉放忽地產(chǎn)生出一絲兒歉意。他笑嘻嘻地?fù)u搖頭。

      “僅僅是例行公事?!?/p>

      等江一凡輕松地舒了口氣后,他才接著問道:“金榮先生給人的印象如何?”

      “一個值得稱道的人,”沉思了一會兒,江一凡說,“算得上一位愛國僑商……孤身奮斗30年,成為堂堂大華公司經(jīng)理。你知道,他的商號和投資已遍布30多個國家……他是第一次回大陸觀光,此行主要目的是尋根。金榮先生是本地人,雖然現(xiàn)已舉目無親,但他對故鄉(xiāng)仍懷有深厚感情?!?/p>

      “他是肥城古店村人吧?”

      “對,”江一凡把一包總督牌香煙遞給劉放,自己卻不吸,“據(jù)他說,村里人都熱烈地歡迎他回到故土,這使他十分感動,為此,他已打算捐贈50萬元給村里修建一所小學(xué)……”

      “落實了沒有?”劉放突然覺得此事兒應(yīng)該證實一下。

      “很可惜,”江一凡搖搖頭,“他也許沒想到自己死得這么快……他的死震動了許多人……你也許知道,他是一個頗有影響的人物,省委、市委對如何接待他都有過明確指示,他外出和在市里的一切活動都是由市領(lǐng)導(dǎo)親自陪同的,過幾天,省里領(lǐng)導(dǎo)還要來看望他,只是可惜……嗬嗬,人啊,人啊……”

      江一凡的感慨,使劉放想起了羅素說過的一句話:“人是不是天文學(xué)家所看到的那種樣子,是由不純粹的碳和水化合成的一塊微小的東西,無能地在一個渺小而又不重要的行星上爬行著呢?還是……”真的,之于歷史,之于空間,人該是多么渺微,生命顯得多么迫蹙啊!

      “據(jù)說他和天鵝賓館也簽了點兒什么,是這樣嗎?”

      “對對,一份草簽合同,”江一凡神情顯出幾分憂慮和焦躁,“我正為合同是否依然生效而發(fā)愁呢?”

      “可不可以透露一下內(nèi)容呢?”劉放盡量用商詢的口吻問。對于金榮先生其人他是愈來愈感興趣了。

      “當(dāng)然……金榮先生生前曾出于對雙方利益考慮,要求我方盡量保守秘密,特別在合同完全生效之前……眼下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而且,是對你,那就沒什么密可保了。

      “根據(jù)合同規(guī)定,大華公司擬在3年內(nèi)向天鵝賓館投資2億美元,用來擴建天鵝賓館,改善高間室內(nèi)設(shè)施,并對賓館周圍的5個自然風(fēng)景點進(jìn)行全面開發(fā)利用……這個數(shù)字目前在全市甚至全省也是第一位的?!?/p>

      “真是個激動人心的好消息。”劉放驚訝地張了張嘴。

      “是呀,一旦實現(xiàn)合同,天鵝賓館在當(dāng)今世界旅游界將更加具有競爭能力,它將真正成為我國東海之濱的一顆璀燦的明珠?!?/p>

      “但愿它不會因金榮先生的去世而黯然失色?!?/p>

      江一凡苦笑著嘆了口氣:“是要受點影響了?!?/p>

      “那么,合同一旦生效,大華公司每年受益應(yīng)該是多少?”

      “40%?!?/p>

      “嗬,一份肥利!”

      江一凡皺皺眉:“我們受益更大!”

      “當(dāng)然,”劉放歉意地笑笑,“受益期多長呢?”

      “10年,也就是說10年以后,當(dāng)然是指各個項目建成受益后10年,大華公司投資將全部歸天鵝賓館所有?!?/p>

      “這就是說,大華公司可以用這10年的受益再建三五個天鵝賓館嘍?!?/p>

      “差不多,”江一凡沉思了一會兒,似乎是在考慮如何更準(zhǔn)確地向?qū)Ψ浇忉屒宄@個問題,“你知道,目前中外合資項目有許多很不景氣,削弱了外商的投資熱情,他們最擔(dān)心的是政局的穩(wěn)固與否和投資效率問題。在國外一周辦成的事兒,往往在國內(nèi)需要半年,甚至一年,金榮先生曾對我開玩笑說,‘這是中國大陸的特色。不過,這次投資談判,市府全權(quán)授權(quán)于我,故此,這份巨額投資合同的草簽僅用了3天時間,這曾讓金榮先生大感意外,他說僅就這種效率而言,公司寧可吃點虧也要干,可見效率的魅力……”談到效率問題,江一凡似乎有滿腹的話需要傾訴。劉放幾次欲打斷他的話,都未能做到。

      “現(xiàn)在,許多外商中流傳著這樣一種口頭禪,‘你第一次不投資是沒有心肝,你第二次再投資是沒有頭腦。為什么?因為第一次嘗試,他們?yōu)槲覀冝k事的效率吃盡了苦頭……你聽到最近報紙上刊載的一個故事嗎,……在南方一個水電工地上,某一外國工程技術(shù)人員千方百計以最快的速度從本國用飛機運來一批鉆頭,結(jié)果在我們某位辦事員的辦公室里積壓了半個月,使工地上數(shù)百名工人停工待料。這位朋友的妻子到工地去探望他時,用自己的手提包隨身提來十幾個鉆頭,才解了燃眉之急……你氣憤嗎?你感到可笑嗎?可有什么用!……曾有一位來下榻的外國社會學(xué)家對我說過:‘亞洲和歐洲體現(xiàn)著爭奪世界的兩種原則,歐洲是片富于反抗、批判和改革的土地,而亞洲則與之相反,它體現(xiàn)著一種穩(wěn)定,安寧與無所作為的精神……這種說法令人無法接受,但你暫時又無法反駁。那次,我曾咬著牙根兒對他說:‘尊敬的先生,5年后您再來中國看吧!他說:‘我會來的!就沖這個,你能不趕快行動嗎?話說回來,大華公司要價雖高了一點,但從長遠(yuǎn)利益看,對我們還是利多弊少。除了地殼變動,自然風(fēng)景區(qū)和現(xiàn)代建筑群受自然損耗是微乎其微的。畢其功于一役,一輩栽樹,三輩甚至十輩人受益,何樂而不為……起初,市里有些同志也曾提出類似的看法,但最后還是投了贊成票。我們共產(chǎn)黨人區(qū)別于其它任何政黨的一個顯著標(biāo)志之一,當(dāng)然,如果說這算是一個標(biāo)志的話,就是許多政黨只注重現(xiàn)在,而我們共產(chǎn)黨人不僅重視現(xiàn)在,同時也重視未來,一輩人同時在為下一輩下幾輩的人著想,一種舉世無雙的偉大的槳掖精神,任何黨派都是無可匹敵的。”

      劉放靜靜地聽江一凡侃侃而談,想極力揣摸到對方的脈博。他終于明白了在這顆年輕的火熱的胸膛里到底蘊藏了些什么,他依然不動聲色地聽著,突然插上了一句話:

      “據(jù)說,金榮先生為此曾受到董事會的斥責(zé)?!边@條消息還是他來之前,在市外經(jīng)接待單位聽說到的。

      “是這樣的。”江一凡似乎對這個問題早有準(zhǔn)備似的,對劉放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突然插話毫不意外。

      “他是不是太冷靜了?”劉放想。

      “大華公司董事會大部分成員及金榮先生親屬曾極力把這筆錢投到東南亞市場,應(yīng)該說是對故土的熱戀,故土的熱情使他改變了初衷,決意為故鄉(xiāng)繁榮效力?!?/p>

      “這與江總的辦事有方很有關(guān)系吧?!?/p>

      “不能排除,”江一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主要還是市委決策對頭,我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談判工具?!?/p>

      “一件威力很大的武器?!?/p>

      “嗬嗬……瞧你說的,”江一凡看看表,征詢道,“我們是不是先吃點兒飯?”

      劉放也看看表:“我想,離吃飯還有6分零23秒……哦22秒,在日本出12輛豐田車足夠用的?!?/p>

      “哈,時間的上帝,那么,你還想……”

      “還有一個問題。據(jù)悉,曾有不少商家看中了這個投資項目,是這樣嗎?”

      “是這樣,”江一凡不知為什么眼眉輕輕抽搐了一下,重新將身子斜靠在沙發(fā)背上,“美國、法國、西德,大約有十幾家公司有類似想法,但僅僅是想法而已。有幾家洽談略微具體,但條件太苛刻。你知道,外國老板是深黯金錢和上帝的關(guān)系的,一般都比我們會算賬……”

      “這種態(tài)勢是不是也是加速金榮先生改變初衷的一個因素之一呢?”

      “當(dāng)然!”

      “明白了……那么,還有其它原因嗎?”

      “哦……金榮先生還有個女兒在大陸上,是遺腹子……”

      “就是說,金榮先生的前妻和未見面的女兒還在,而且失掉了聯(lián)系?!?/p>

      “對。金榮先生曾在一次酒后悄悄對我說過,他在自己的遺囑上曾偷偷給自己這位未見過面的女兒留下了一份遺產(chǎn)。據(jù)他說其份額足以重建一個天鵝賓館。”

      “喲?”劉放輕輕地噓了一聲,“這個幸福的姑娘在哪兒呢?”

      “眼下還沒有線索?!?/p>

      “我知道,您曾答應(yīng)盡快幫他找到自己的女兒,對不對?”

      江一凡看了他一眼,他開始有點討厭眼前這個家伙了。他幾乎無所不知?!笆堑?,是這樣,那么,請問,您的下一個問題是……”

      劉放顯然察覺到對方的這一情緒的細(xì)微變化,急忙低頭看看表,“哦,還有3秒鐘,嘿嘿,江總,下一個問題,我們是不是該討論一下怎樣喂腦袋了,‘我們是用鼻子呢,還是用牙齒?”

      “最好用耳朵!”

      “對!”

      第四章

      下午,劉放和丁文一起召開了兩個座談會:一個是干部會;一個是職工會。座談會的主題就是圍繞著金榮先生之死,讓大家敞開思想談?wù)勛约旱目捶?。兩個會議的氣氛截然不同。干部座談會有些沉悶冷靜,發(fā)言的同志個個遣詞造句,慢聲細(xì)語,不少人把話題扯到總經(jīng)理江一凡身上,最后變成了歌功頌德會議,大家懷著崇敬和敬佩的心情歷數(shù)江一凡自任賓館總經(jīng)理以來各方面發(fā)生的巨大變化……只有一點頗使劉放感興趣,那是客房部主任張朝春對鄰座接待部主任說的一句悄悄話:“金榮先生可不象你說的那么老態(tài)臃腫,他仍然充滿活力哩?!边@句話讓劉放聽到了,他漫不經(jīng)心地朝他們望了一下,看到他們?yōu)檫@句話戲謔地笑了。

      這是什么意思?難道是指金榮先生的辦事風(fēng)度,還是金榮先生在賓館里有什么風(fēng)流韻事?帶著這個疑問,他又參加了職工座談會。

      職工座談會開得十分熱烈,而且有些雜亂無章,七八個姑娘不僅僅是一臺戲,簡直象一鍋開水,沸沸揚揚,喧騰不已。從這些發(fā)自內(nèi)心的喧鬧,不滿和不乏失之偏頗的爭嚷聲中,他獲得了不少信息,其中很使他感到意外的是總經(jīng)理和方婷姑娘之間的曖昧關(guān)系。這是他沒有料到的。為什么?他曾一再在心里詢問自己。為什么沒想到這一點呢?為什么感到意外呢?問題出在哪里?是地位的懸殊嗎?是因為江一凡太出眾,而方婷又不太惹人注意嗎?

      開完座談會,天已接近黃昏,他請丁文將下午的座談記錄整理一下,他則朝總經(jīng)理室走去。他想和江一凡好好聊一聊……他知道,涉及到個人私生活的談話是最困難的,但他必須談,只有談清楚了,才能加速澄清籠罩在天鵝賓館上空的層層謎團,才有助于對金榮之死作出正確的結(jié)論。

      “直說吧,我……我喜歡她!”

      江一凡的坦率讓劉放如釋負(fù)重:“江總……哦,請您諒解……”

      江一凡朝劉放擺擺手:“方婷是個可愛的姑娘……她并不是很美的,至少在天鵝賓館。可是,你知道她是一個賣大碗茶的姑娘,也許你見過她……對,她原來就在你們市局附近的路口上賣茶。我是被她人格的光彩吸引住了,她的職位的卑微和她心地的純真、善良形成了強烈反差……自從第一次見到她,我就喜歡上她了,因此我決心幫助她,這樣,我設(shè)法將她聘進(jìn)了天鵝賓館。培訓(xùn)了三個月,賣大碗茶的姑娘成為一名稱職的高級職員,頻頻受到貴賓們的贊揚……你看,她充分發(fā)揮出了自己的聰明才智,這也是改革的成果……”

      “她……當(dāng)然也很喜歡您,是吧?”

      “我想是這樣?!?/p>

      “其中有沒有感恩的成份,或者對于你有沒有同情的因素?”

      “我想,愛情從來不是無緣無故的!”

      劉放正想說點什么,突然一陣吵嚷聲闖了進(jìn)來,客房部主任和一位中年旅客拉拉扯扯地撞進(jìn)來。

      “瞧瞧,你怎么這樣,”他一眼瞥見了沙發(fā)上的劉放,“你要是再蠻橫不講理,公安局的同志在這里!”

      中年人一聽,更是火冒三丈,一蹦三尺高,又拍胸膛,又拍屁股,“國家主席在這里,我也不怕,你們這種商人作風(fēng),傷天害理!”

      江一凡朝客房部主任使了個眼色,讓對方出去,關(guān)上了門。他坐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微笑著說:“同志,我是總經(jīng)理江一凡,有什么話就對我說吧!”

      “好哇,你就是總經(jīng)理呀,”中年人聞聲沖過去,一把揪住江一凡的衣襟,從座位上拎起來。江一凡一聲不吭,依然微笑著朝對方說:“同志,我知道你心里有火,你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吧,我一定接受!”

      中年人嘿地一聲松開手,江一凡跌回到椅子上。

      一場虛驚過去了。劉放本來已站了起來想勸阻,一見這情景,又坐回到沙發(fā)上。

      中年人一時不吭聲了。江一凡倒了杯水遞給他。他沒接,沖著對方又吼叫起來:“你們這是開賓館還是砸杠子,咹?俺明明是中午12點以后住進(jìn)來的,可服務(wù)臺偏偏要俺一整天的房租,應(yīng)該是整10天半,可一下子變成了11天,房租一次就要多掏20元,這是俺三個老少爺們一天的血汗錢,俺不能白白讓人騙走,不能!去北京打官司俺也不給!”

      江一凡朝劉放苦笑著嘴,把目光收回去,依然微笑著靜聽對方的訓(xùn)斥。

      “你們這是共產(chǎn)黨辦的旅館嗎,咹?你們在明目張膽地敲竹杠。告訴你們,我一輩子再不來住了。我要告訴所有的朋友都不來住了。我寧可睡在馬路上,也決不再登你們的門!”中年人說完就往外走。

      江一凡攔住了他:“同志,你等等,我還有話要說?!?/p>

      “和你們這些人沒什么好說的……媽的,我要是縣太爺,你們絕不敢欺侮!”

      江一凡閃開身:“你走可以,難道你白白丟掉20塊錢嗎?”

      中年人在門口停住了,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江一凡。

      “同志,我很同情你,也理解你的苦衷。如果是我,也會象你這樣?!苯环舱f著坐回到座椅上。

      中年人竟然跟了過來:“對,這才象句話?!?/p>

      江一凡點上一支煙,也給對方一支,對方?jīng)]有接。

      “同志,我想,您的記憶的準(zhǔn)確性要大一些,當(dāng)然,我不是說我們服務(wù)員同志記錯了……我只是說,你正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為我們服務(wù)員同志有幾百個幾千個帳單要記,而你卻只有一本帳。因此我同意你的想法,并且樂于支持你?!闭f著,他按了按桌上的一個話筒,在通話之前,又轉(zhuǎn)回頭對中年人說:“除此之外,對于你所受到的不公正的指責(zé),甚至侮辱,我以總經(jīng)理的名義向您表示歉意。我想,您一定會原諒我的?!?/p>

      中年人有點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一時不知說什么好?!?/p>

      江一凡收回目光,低聲說道:“客房部!”

      “我是客房部,請總經(jīng)理吩咐!”

      “張主任,請您向……”江一凡朝中年人笑了笑,“請問您貴姓,住幾號?”

      “3樓608號,石二柱?!?/p>

      “對,我記得您,”江一凡朝話筒里重復(fù)了一句,“請您馬上告訴3號服務(wù)臺,請他們對3樓608號客人石二柱同志的房費重新結(jié)算一下,讓他按10天半計算……”

      “可是總經(jīng)理,明明是他10點半住進(jìn)來的,我查過記錄,有他的親筆簽名……”

      “聽著,張主任,你們得罪了我們最好的客戶?!闭f完關(guān)閉了話筒。

      這時中年人已坐了下來,見江一凡朝自己走來,慌忙又站起來。江一凡緊趕一步,又把他按在椅子上,并且打火為他點了一支煙。

      “同志,真抱歉,讓您千里迢迢跑來受氣,這是我的責(zé)任。多收的您的半天房租將如數(shù)退還?!?/p>

      中年人還是站了起來,看起來他十分激動,雙手緊緊握住了江一凡的雙手:“總經(jīng)理同志……”

      “我們對您不能再來住宿,感到很可惜?!苯环舱f著,從懷里掏出一張名片,在上面匆匆寫了幾個字:“我知道您是從東北來的,而且你們縣農(nóng)產(chǎn)品供銷站在本市有個代辦點,因此,您會經(jīng)常來本市辦事兒。既然您打算一輩子再不來住宿,那我向你推薦本市的另一家飯店,如果對方不接待,您就把這張名片交給他們,他們會給你安排好的。您看好不好?”

      劉放已不知道那個叫石二柱的中年人是怎么回答的,又是怎樣離開的,因為他已悄悄地離開了他們。但他想,石二柱下次來本市辦事,一定會再來投宿天鵝賓館,而絕不會投宿別處,而且這件事兒會很快在石二柱同行們中間傳為佳話。江一凡出色的辦事才能和設(shè)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的性格魅力,的確是感人至深,無法不讓人嘆服。

      夜色已經(jīng)降臨了,當(dāng)他走回總統(tǒng)別墅山莊時,夕陽已經(jīng)燒紅了半片天空。他望著萬里海天,歸帆片片載著夕陽歸來,銀鷗點點朝著明天飛去,他的心情有些激動。如果沒有罪惡,沒有犯罪,生活該是多么美好……驀然,他的腦海里閃過一道藍(lán)光,江一凡真的愛上了方婷嗎?一個堂堂的總經(jīng)理真的愛上了一位普通的而且年近30歲的姑娘了嗎?生活啊,多么神秘復(fù)雜?。?/p>

      第五章

      清晨,劉放早早地起了床,在院子里看見方婷獨自坐在遠(yuǎn)處假山的古亭里,靜靜地凝視著朝陽欲吐的東方,神情十分專注。晨風(fēng)拂過,眼前的竹林正發(fā)出陣陣神秘的絮語,竹梢上蕩漾著片片翠綠色的氤氳。這使她宛如一只棲息在綠竹梢頭的黑天鵝,隨著朝陽展翅欲飛。

      他被眼前的景色感動了。他一時不想因為自己的出現(xiàn)打破姑娘的神秘的幻想。漸漸地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另一副景象,那是一段令人難忘的回憶。

      姑娘周身沐浴著太陽的光彩,象一只百靈一樣在鋪著素雅桌布的茶攤上婉婉鳴囀,在每一碗飄浮著茉莉花香的茶水里,都溢滿了姑娘甜甜的笑臉。至今,劉放也說不清楚,是茉莉花的芬芳,還是姑娘馨香的笑意吸引了他,使他在一段時間里幾乎每個中午都要在這里喝碗茶才回家……時間久了,只要他在街口一出現(xiàn),姑娘就端起一碗剛剛沏好的茶水,輕輕吹拂著。等他走近茶攤,一碗涼津津的茶就捧在了他的面前。他記得有一次,一個怪念頭突然而至,沒等他認(rèn)真考慮一下是否恰當(dāng),話已脫口而出。

      “我……沒錢啦!”他把姑娘捧給的碗茶又放回茶攤上。

      姑娘愣了一下,默默地,那么恬靜地望著他:“瞧你,這也值得大驚小怪呀!”

      姑娘重新把茶碗遞給他,聲音軟軟的:“喝吧,涼了!”

      象一絲兒清醇的風(fēng)透人心扉。他沒再猶豫,一仰脖灌了下去。

      一位喝茶的顧客在旁側(cè)開玩笑地說:“要是喝茶的人都免費,該多好哇!”立即引來一陣贊同的笑聲和喝彩。

      劉放朝說話人望了一眼,見是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輕人,后來才知道他是天鵝賓館接待部職員江一凡。當(dāng)時,劉放心里有些氣惱,但也不便說什么,只好把目光又移向姑娘。她這時已坐在茶攤后邊的一張茶凳上,象一只受了傷的小貓,瑟縮著身子,頭垂得低低的,對周圍顧客的笑聲和喝彩不再理睬。

      劉放緊張地望著姑娘。他想,她一定會當(dāng)眾大哭一場或大叫一場的??墒?,不一會兒,姑娘又慢慢抬起頭,仰望著眼前喝茶的人們,臉上一片蒼白。她幾乎是喃喃低語地對人們說了一句。劉放聽到了。她說:“同志……我……我實在請不起呀!”兩顆晶瑩的淚珠滾出了眼眶,在長長的睫毛上閃了閃,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

      這個細(xì)微的情節(jié),劉放永生難忘。當(dāng)時,有幾位顧客見狀,掏出自己的錢袋,3角,5角,還有1元的……劉放那次把自己皮夾里的錢全丟進(jìn)了茶攤上的那只破紙盒里……

      姑娘驚呆了,象一頭輕捷的小鹿跳起來,一手捧著紙盒子,一手拉住了一位顧客的衣角,連聲乞求著:“同志,這可不行啊,這可不行??!”

      人們匆匆離去了。劉放最后一個離開茶攤。他看到姑娘眼淚濛濛的望著手中的紙盒,低低地哭泣著,哭聲又酸澀又凄涼……

      沿著竹林幽徑,他走近了她。

      “您好?!?/p>

      方婷一動不動。

      “您好。”停了一下,劉放又說:“我在說‘您好,方婷同志!”

      “在太陽升起時候,你最好不要說話?!惫媚锫曇衾飵е黠@的嘲弄。

      “一個商界巨賈倒下了……可太陽并沒有熄滅……”

      “是啊,”姑娘的目光依然望著東方,“那個幸運的人?!?/p>

      劉放愣了一下,明白了姑娘的意思。

      “這樣形容一位亡人…不太好!”

      姑娘冷冷地笑了:“對于痛苦,他不是幸福的嗎?”

      “可他也同時失去了歡樂。”

      “人生就是一個圓,一開頭就結(jié)束了,”姑娘象是在和太陽談天,“陰晴圓缺,物興物滅,人生人死……丑的,美的,善的,惡的……這一切有什么區(qū)別呢?在黑暗中有什么區(qū)別呢?在死亡中有什么區(qū)別呢?”

      劉放只覺得身上一陣發(fā)緊:“如果沒有太陽,也許您的話是對的!”

      姑娘的臉明顯地抽搐了一下。

      “只是可惜,太陽讓人享受的黑暗和光明是均衡的?!?/p>

      “就自然界而言是對的,”劉放沉思地說,“就人而論……如果人的心中裝著一顆太陽,他的一生就是一片光明,如果……”

      “如果太陽被人盜走了呢?”

      劉放微微笑了:

      “那就堅決把它奪回來。”

      過了許久,姑娘才長長地嘆了口氣:

      “象我這樣的一個既沒學(xué)歷又沒技術(shù)的人能干什么呢?”

      “你只要努力,真誠,尤其是真誠!”

      姑娘笑了:“真誠?誰會為真誠付錢呢?”

      “至少你贏得了愛情,一位真心的男子漢,這不足夠了嗎!”

      劉放沒料到對方對這句話反應(yīng)是如此冷淡,而這正是他極想了解到的一個事實。他默默地期待著,終于,姑娘淡淡地說了一句:“他……他是個好人!”

      “好人?”劉放一時疑惑了,“好人在姑娘心中該是個什么角色?”

      劉放跟隨姑娘剛踏上通向?qū)γ嫘∩桨哪緲?,神?jīng)悸動了一下。他超前一步,趕在姑娘前面。

      這是用沒有剝皮的圓樺木建成的一座白色的小橋。與其說是橋,不如說是一種點綴。白色的橋身在翠綠的山間十分醒目。橋身有20多米長,中間只有一個水泥柱支撐的橋墩,橋下是綠盈盈的流水,幽深和富有刺激。

      劉放走得極仔細(xì)極認(rèn)真,象是每一步都要踩上地雷。他原以為身后一定會傳來譏諷的笑聲,可是沒有。

      在橋中間,他停住了。接著轉(zhuǎn)回身來,姑娘也正盯著他。

      “我想,我們還是往回走?!?/p>

      姑娘朝橋上望了一眼,執(zhí)意要走,劉放攔住她:“你要不想現(xiàn)在就死,就別動?!?/p>

      他跨前一步,朝橋面上用力一跺,又一跺,象是風(fēng)吹折了樹桿一樣,半個橋身嗚咽了一聲,接著墜落下去,亂七豎八的白樺木在幽深的澗水里激起數(shù)尺高的水柱,并發(fā)出了轟隆隆的回聲。

      “他們差點贏了……你瞧,”劉放把腳下的一根樺木踢下了澗底,下面露出了撐木上讓人鋸過的木茬,“這根木頭松動了,他們沒有重新安好……”

      姑娘呆呆地望著腳下的澗底沒有吭聲。

      “這是為我準(zhǔn)備的!”劉放說。

      “還有我……”

      倆人相對而視,姑娘的目光十分平靜,這使劉放很不痛快。他嘆了口氣:“走吧!”

      姑娘一時沒有動,目光仍盯視著他,說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話:“真該掉下去!”

      劉放嗓子里涌上一股酸澀,苦笑著搖了搖頭:“請原諒,讓你錯過了這么個好機會?!?/p>

      姑娘絲毫沒有笑,繃著臉:“你該為此道歉?!?/p>

      “放心,這樣的機會有了第一次,就會來第二次,第三次……”

      “愿它早點來……”

      劉放突然抓住了姑娘的肩胛,用力搖了一下:“告訴我,他們?yōu)槭裁催@樣做?”

      “哼,我可不是警察,”姑娘掙脫了劉放的手,轉(zhuǎn)身朝回走去,橋木在她的腳下發(fā)出梟梟的聲音。走了幾步,姑娘又轉(zhuǎn)回頭,朝劉放看了一下:“殺人嗎,用這個……簡單了點兒?!?/p>

      “簡單就是神秘,”劉放一字一板地說,“越簡單就越神秘?!?/p>

      這一次,姑娘的目光不再游移了,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劉放:“看來,你不僅僅是一位警察……”

      “您說對了,”劉放朝前走了,姑娘跟上來,“我看,你也不僅僅是一位服務(wù)員……”

      “何以見得?”姑娘的目光突然尖利起來,象是極力猜透對方心中的秘密。

      “因為……我,不僅僅是一位警察!”

      “我一點也不明白?”

      “我也是!”

      第六章

      “砰砰!”

      毫無聲息。劉放又敲了一下。

      “誰?”

      “朋友,您的朋友!”

      “我沒有朋友!”

      劉放皺皺眉,看了看門上掛的請勿打擾的牌子。想了想,突然提高了嗓門:“我是警官,先生,一位警官朋友?!?/p>

      這一招挺靈,不一會兒,門閃開一條縫,“什么事?請說吧,先生?!?/p>

      劉放把證件塞進(jìn)門縫,接著跟上一句:“先生,我不習(xí)慣站在別人門口談話?!?/p>

      對方稍收斂了一下:“我能為你做點什么?在美國……休息時間是不辦公的!”

      “我深為抱歉,先生。我想,您決不會認(rèn)為一名中國警官是來向你推銷家用電器的吧?”

      “啊,啊,當(dāng)然,當(dāng)然啦?!备窳帜樕下冻鰧擂蔚囊馕秲海又蜷_了房門。這倒使劉放暗忖,格林倒不是他想象的那樣孤傲賤理的人。但此時,為了表明“我很忙”,或者“你不受歡迎”,格林站在房間中央,既不讓座,也不落座。

      “先生,您知道,我來中國只有一個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真正安靜幾天。”

      “這很理解,您決不是來自找麻煩的,對不對?”

      格林的藍(lán)眼睛幽幽眨了幾下,輕輕嘆了口氣:“是這樣,只是令人失望。”

      “僅僅是因為一件衣服嗎?”

      昨天,格林在餐廳用餐時,一個服務(wù)員不小心將菜湯濺到他身上幾滴。這使格林大發(fā)雷霆,差一點引起外事糾紛,不是江一凡辦事利落,肯定會造成更大影響。

      格林氣呼呼地說:“先生,我掏錢袋決不是來買中國菜湯的,而且是用美元!”

      “你說得對,先生。但有一點您忘記了,中國人相信朋友之間還有比美元更珍貴的東西,這就是信賴和友誼。這一點您很清楚,否則您不會來中國……”

      劉放見對方開始狠狠地吸煙,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索性把話挑明了:“據(jù)我所知,格林先生除了觀光之外,還有另外一件小事,因為您揭露了一個國際販毒集團的內(nèi)幕,人身正受到威脅,您相信中國是一個安全的地方……”

      格林緊張地流汗了,他正用一雙驚訝甚至恐慌的目光瞪著劉放。

      “先生,這……這……”

      “正是因為知道了這一切,我才確認(rèn)格林先生是一位富有正義感的人,而且我是懷著一種同情、理解和敬慕的心情按響了您的門鈴的……”

      “不不,別誤會,”格林語氣急促起來,又聳肩又搖頭,“只是,只是……”

      “格林先生有什么難以啟齒的嗎?”

      “算了算了,”格林臉上露出痛楚的表情,“正如警官先生所說,我剛剛逃脫了一個漩渦,決不想再陷入另一個漩渦?!?/p>

      “請您相信,先生,在中國的土地上,每一位公民包括外籍朋友都會受到法律的極好的保護……”

      “不,先生,我不是那意思,”格林打斷了劉放的話,“我只是有一種預(yù)感,一種不妙的預(yù)感……我正在考慮,是否立刻離開此地?!?/p>

      “先生,中國民間有句俗語,叫做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而真誠和信賴是贏得友誼的最好的紐帶,我希望您能把您的難處告訴我……”

      格林目光復(fù)雜地看了劉放幾秒鐘,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彎身坐到沙發(fā)上,接著朝劉放一伸手:“請,先生?!?/p>

      “那是一種來自天籟的音樂,先生,悲愴而憂傷,這種聲音,只有上帝才能彈奏出來,可是難以令人置信,這是從魔鬼身上發(fā)出來的……”

      劉放靜靜地聽著,極力捕捉著對方的每一句話。

      “在貴國蒲松齡先生筆下我見過魔鬼,可這一次,天哪,我親眼見了,魔鬼和它的音樂?!?/p>

      起初,劉放以為對方因為長期擔(dān)驚受怕,神經(jīng)出了毛病,因而夜間出現(xiàn)了幻覺,但他說的是那樣具體翔實,時間地點和位置又是如此確定,這不僅使他聯(lián)想到剛剛死去的香港老板金榮先生……鬼?難道‘總統(tǒng)別墅里真的出現(xiàn)了鬼魂?

      劉放歉意地笑了笑:“對不起,先生,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兒”,說著,他朝門口走去,接著以迅捷的動作拉開了房門,但還是晚了一步,門口的人影已經(jīng)不見了,他只是望見了一個模糊的背影。

      劉放臉上出現(xiàn)一絲冷冷的笑意。

      “老頭子說得對,真的來活了!”

      第七章

      劉放看著天津牌彈簧鎖上一條輕輕的劃痕,疑惑地想了想,自己決不會這么粗疏的,毫無疑問,這是登門的“耗子”慌亂中用“爪子”撓出來的。

      他打開了房門,并且極容易地按住了門后的電燈開關(guān)。幾乎同時,他的身子向旁邊一閃,在他想象中的打擊應(yīng)該突然而至了。

      “要是我,就把燈打開?!焙诎抵袀鱽硪宦暤统恋脑捳Z。

      劉放大大松了口氣,站起身來,朝暗處掃了一眼,按動了開關(guān)。

      40瓦燭光燈掙扎了兩下,屋里頓時一片通明。

      局長王虎舒舒服服地坐在房中唯一的一張寬大的單人沙發(fā)上,那是劉放平常最喜歡沉思默想的地方。

      “這個小把戲玩得還不錯吧,咹?”王虎笑瞇瞇地望著他。

      劉放站在原地沒有動。他沒想到眼前這位50多歲的老頭子會這樣捉弄人。

      “還算不上破門撬鎖的老手,”劉放不無譏誚地說:“您幾乎贏了……很可惜,您不該在鎖面上留下‘筆跡?!?/p>

      “哈哈哈哈……”王虎暢快地大笑起來,“你這么精細(xì),真讓人高興。要知道,能從背后看出耗子笑容來的人,實在不多呀!”

      “這事兒……”劉放離開墻壁,向前走了兩步。此刻,他腦子里想的是局長這么晚登門,決不是來找他做游戲的,而他正想著找老頭子聊聊呢?

      “局長,我正想……”

      王虎朝他擺擺手:“先把你的想法放一放……你瞧,我送給你的小禮物……”

      劉放只覺眼皮蹦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氣。在局長腳前地板上的暗影里,蜷縮著一條又粗又長的毒蛇,蛇頭已被削掉了,蛇身盤繞著象一條粗纜繩,旁邊丟著一把滴血的刀子,那是他用來切水果的一把蒙古刀,是一次去內(nèi)蒙古出差時,內(nèi)蒙的一位同行送的。

      劉放急忙奔過去,極認(rèn)真地看著王虎的臉,這張瘦削的臉上還殘留著冷汗的痕跡,卻沒有一絲兒倦意。

      “局長,您……您沒事兒吧?”

      “我挺好的,只是……有點兒老了?!蓖趸@了一口氣,忽然改變了口吻:“我從這兒路過,來看看你,一走進(jìn)門,它就從床上撲過來和我親嘴。嗬嗬,老頭子大都不喜歡這樣……還愣著干啥?煮一煮,找點酒來……”

      “是您救了我……”劉放已經(jīng)明白剛才屋子里發(fā)生了什么。

      “別說得這么玄乎,你要在會比我干得更利索……”

      倆人立即忙活起來。劉放啟動電爐,燒上水,洗凈兩只茶杯,打開一瓶曲酒。王虎捋袖執(zhí)刀,先剝蛇皮,取蛇膽,清洗蛇肉,然后把蛇圍成白生生一盤,放進(jìn)小鋁鍋的鐵篦子上。很快屋里彌漫出一股蛇肉香味兒,而且愈來愈濃。倆人的情緒十分活躍。

      這時,王虎說了一句和氣氛極不協(xié)調(diào)的話。

      “有人告了你,小伙子,”見對方?jīng)]吭聲,又說:“說你在天鵝賓館想搞姑娘……”

      “您是怎樣認(rèn)為?”

      “我的看法并不重要……你非要知道嗎?我說:‘人人都需要愛情。問題是,市委王書記喊我去見他了……”

      劉放支楞起耳朵,他知道局長要談實質(zhì)問題了

      “他對你的分析很有興趣。他問我:‘這要打碎多少磁器?猜猜,我是怎么回答的!”

      “我可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

      “我說:‘我和我的同事們,希望什么也不打破……他提醒我說:‘你們是不是神經(jīng)過敏了?總以為人人床下都有一個壞蛋藏著?!?/p>

      “典型的和平論者。”

      “人人都喜歡和平的,尤其是在現(xiàn)在改革的年代……問題是……唉,書記的擔(dān)心是有道理的,天鵝賓館實在太出眾了……”

      是啊,在這一點上,劉放和老局長是有同感的。天鵝賓館每年向市里交近半個億的利潤,相當(dāng)于10個不景氣的中型工廠的利潤。

      “這么說,我可以回局里睡大覺了?”

      “我沒這么說,小子,書記同意用鉆子,不準(zhǔn)用鎯頭。書記認(rèn)為鎯頭的響聲太大,先用鉆子悄悄地打洞……”

      “我明白了。”

      劉放掀開鍋蓋,一股蛇香的濃霧呼嘯而出。香霧中,他聽到局長一聲斷喝:

      “你什么也沒明白。那樣以來,我們幾乎被繳械了……”

      蛇肉上桌了,王虎愁眉不展。劉放吱地一聲呷了一口酒,朝局長一樂。

      “聽說,金榮先生死前草簽了一份投資合同,一宗大買賣,兩個億……”

      王虎受到感染,同樣也吱地一聲,接著臉上大放光彩。他扠起一塊蛇肉,放到嘴里嚼著:“好小子,它差點吃掉我……可是現(xiàn)在,我們在吃它,是不是?”

      “我們可以看看這份合同?!?/p>

      “你是說讓江一凡把保險柜的鑰匙送給你……即使他樂意,上面也不會有可疑的‘筆跡。”

      “問題在它背后,有了韁繩……”

      王虎突然打斷他的話:“你為什么不去方婷姑娘家玩玩?”

      劉放怔了一下,看著王虎臉上絲毫沒有嘲諷的意味兒,放心了。

      “我可不想背黑鍋……”

      “你已經(jīng)背上了……去瞧瞧她,你知道當(dāng)今最時髦的交易都是在灶房里達(dá)成的。家庭的氣氛往往使人寬容,放松警惕……”

      劉放明白了局長的意思。這么說他們的思路是一致的:方婷將是他們打開秘密的鑰匙。要不,為什么他隨便找姑娘“聊了聊”,有人就威脅他?他和方婷在假山頂上坐了一會兒,就有人想把他們送進(jìn)地獄?現(xiàn)在又有人在自己宿舍里放了毒蛇,這說明歹徒的主要目標(biāo)是他??墒恰瓰槭裁矗孔约喊l(fā)現(xiàn)了什么?揪住了什么?他輕輕地嘆了口氣,迄今為止,除了他覺得方婷此人挺古怪以外,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正如多年不見又重逢的朋友常說的那句話:“生活挺平靜?!?/p>

      “局長,”劉放沉思地說,“看來,我一定抓住了點什么?可是什么呢?一次又一次的……我不懂……”

      “這事兒你應(yīng)該和罪犯去討論一下?!?/p>

      劉放有點惱火,“我只想和你討論討論?!?/p>

      王虎笑了:

      “甭指望我會把罪犯指給你?!?/p>

      “罪犯?”劉放嘿嘿冷笑著,“我連罪行還沒看到呢?”

      王虎不再說什么,只是用勁兒咀嚼著蛇肉。他的表情呆板憂郁。他對劉放的心情十分理解,而且,他早已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們面對的將不是一兩名在水上打漂的蝌蚪,而極有可能是整整一個鱷魚群。8名,5名,10名都沒有準(zhǔn)。面對這樣一伙陰險狡詐的歹徒,他既不能大喊大叫,又不能揮起鎯頭猛砸。他面對的對手至少有一個是汗毛扎得很長的人,揪住其中一根兒,整張網(wǎng)都會震顫。他只能悄悄地打洞,覽奇探幽,小心翼翼,慢慢地、輕輕地猛一下?lián)渖先?,揪住狐貍尾巴,那時,狐貍再叫也是正常的了。眼下,所能做的,只能是躲在墻角里慢慢地鉆……

      “小心點兒,老弟,”王虎用力握住了劉放舉酒杯的手,愁眉苦臉地說道,“你要是讓告狀的電話把我攪煩了,我就要認(rèn)真想一想了。”

      “我明白,”劉放一口把酒喝干,用力抹了一下嘴,“是啊,當(dāng)上個局長可不容易……”

      “而且,再有半年就要退休……”

      當(dāng)晚,凌晨4點,劉放被王虎的電話吵醒了。

      “喂,年輕人,你的彩球破啦!”

      “什么?”

      “我說,我剛接到報案,總經(jīng)理室被盜了……喂,你感覺怎么樣?”

      “我?……我只想睡覺。不過,順便問一句,草簽合同是不是也‘失蹤了?”

      “你以為他們撬開門,是想?yún)⒂^一下江一凡的辦公室嗎?”

      “一點兒痕跡也沒有嗎?”

      “刑警隊已經(jīng)去了,我想不會留下什么。他們露過幾手,不是干得都挺漂亮嗎?”

      “是啊,”劉放對著話筒點點頭,“我們無路可走了,對嗎?……你沒問問誰對這份合同最感興趣?”

      “你也這么說,”王虎在電話里嗬嗬笑了,“江一凡給我列了很長一串名單……問題的關(guān)鍵就在這里。據(jù)他說,大華公司董事會以及金榮先生的親屬曾極力主張把資金投到新加坡。想想,我得把你派到香港去辦案了…多有趣兒。你不認(rèn)為這是個好兆頭嗎?耗子兜不住勁兒了。”

      “這么說,江一凡早知道我們要看那份合同?”

      “是啊,有一次閑聊時,我和他透過這個風(fēng)!”

      老頭子這一招真夠叫絕。劉放精神陡振,雙目炯炯有神。他朝話筒眼:“沒事兒我可睡覺了……明天,準(zhǔn)是好天氣?!?/p>

      “但愿你夢里能娶個好媳婦?!?/p>

      “我會的!”

      “再順便說一句,你床上的毒蛇是從江一凡的蛇籠里竄出來的……”

      “這就是說決不是江一凡搞的鬼!”

      “嗯……你還不算太笨!”

      “謝謝局長的稱贊!”

      電話斷了。

      第八章

      劉放在一個大雜院的偏僻角落里找到了方婷的家。

      門口有位老太太告訴說方婷正在家,可屋子里沒人。

      這是一間不足十平米的低矮的籠子房。物什滿盈,屋里陰暗壓抑??繅牵幸粋€用布簾擋起來的空間。他走過去看了看,里面有張?zhí)刂频男∧咀?,對開報紙那么大,桌旁靠著一張小凳,桌上攤著幾本書。他一一拿起來看了看,有一本《變態(tài)心理學(xué)》、一本《高等數(shù)學(xué)》、一本丹納的《藝術(shù)論》他意外發(fā)現(xiàn)這里還有一本英文原版的《牛津大辭典》,最下面是一位外國不知名的作者寫的一本小說《復(fù)仇》。這一切不禁讓劉放暗暗吃驚。方婷涉獵的知識面是他沒料想到的。

      這個簡樸狹小的空間,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馨香。他確信這是方婷的“伊甸園”了。他把目光移到墻上,眼前是一幅用低劣的紙臨摹的世界繪畫大師高庚的名畫。畫面上有兩座刀削般聳立著的大山,幾乎占滿了整個畫面,在深深的山壑中,一頭孱弱的小牛正在艱難地朝山中走去。他知道,多少年來,多少富有同情心的人們都在這幅杰作面前灑下了感傷的眼淚——善良的人類為棲息在同一個星球上的那頭小牛的未來命運擔(dān)憂。

      “嗅出點什么來了?”

      這不恭的口吻在背后響起,讓劉放又吃驚又惱火。好在他早有思想準(zhǔn)備,既沒吭聲,也沒轉(zhuǎn)身。

      “這間屋子里裝不下一個警察,特別在沒有人的時候。”

      “多么頑強不屈的生命啊,”劉放沒有理方婷,他獨自對著墻上的油畫喃喃自語,“一頭小牛,一個負(fù)重的跋涉者……山外的青草荒蕪了,為了生存,它走進(jìn)深山,在絕望中,尋找失去的大草原。誰也不敢保證它能找到,甚至是徹底的絕望??墒撬幌嘈蓬A(yù)言家的胡言,它不懼怕征途漫漫,險象叢生,因為理想啊,向往啊,具有多么偉大的誘惑力。問題的關(guān)鍵就在這里,它在尋找……”

      沒有反響。

      “它,在尋找……”劉放喃喃低語著,他真的有些動情了,身子在微微顫抖。他坐在桌旁的木凳上。他要造成這樣一個態(tài)勢,甭想輕易地將我打發(fā)走。

      方凳只有三條腿,劉放一坐下去就倒了。被摔了個仰面朝天。右肘撞翻了小木桌,書籍、紙張和其他小物什嘩啦啦落在他身上,頭重重地碰到墻上,撞得他雙眼直冒火星。

      突然的變故讓方婷笑了,也許這是她第一次對劉放發(fā)出的由衷的笑。由衷而苦澀。

      他主動了,躺在黑暗中靜靜地望著她。她猶豫著,嘆口氣,伸出手把他拉了起來。

      “瞧瞧,這里的凳子都不歡迎你。”

      “是啊,它還不了解我嘛!”

      倆人重新坐了下來。方婷又恢復(fù)了咄咄逼人的氣勢。

      “你想偵察什么?”方婷問,“而且到我家來?”

      “天哪,求求您,讓我先喘口氣,”劉放虛張聲勢地摸摸后腦勺,大聲嚷道:“你最好先給客人倒杯水!”

      方婷臉紅了一下,不知從哪里拎出一瓶汽水,劉放急忙擺擺手:“不要這個,要那個,”他指著門后一摞干凈的磁碗,象以前一樣,茉莉花,大碗的?!?/p>

      屋子里歸于平靜。劉放小聲呷著香噴噴的茶水,目光落在屋子里那張奇特的床上。這是三層的木制床,占去房子很大面積。上面一層,緊貼著天花板,上面堆滿了物什,中間一層是方婷姑姑的鋪位,最下層緊貼著地面,鋪板是用單磚支撐起來的,床上有干凈的素花罩單,蒙著一床薄薄的棉被。他的內(nèi)心似乎被一根刺扎疼了。他把目光移開,朝方婷看了一眼。方婷也正望著他。

      他不自然地笑笑,低頭繼續(xù)喝茶。

      “想不到吧,”方婷打破了沉默,“世界這么大,屬于我的卻這么小?!彼D了一下?!拔?,警官同志,象不象納粹時期勞工的待遇?”

      劉放用力捏住茶碗,他沉默不語。

      “姑夫是個老碼頭,扛了一輩子麻袋,快退休了,又出事故死了。姑姑在街頭賣大碗茶……人們生活提高了,喝茶的人也少了,生意不景氣……可憐的姑姑賣了一輩子水……年老了,前幾天還說,她也該退休了。表弟正念大學(xué),家里每年要花七八百元供他念書,姑姑只能挺著干,快70了……”

      方婷聲音發(fā)澀,象受到感染一樣,劉放也覺得嗓子里有一股酸澀味兒。他看看門口晾條上幾件貼著補釘?shù)呐絻?nèi)衣,心中無限感慨:“你有一個好姑姑。我想,她同時也有了一個好侄女,是吧?”

      方婷垂下頭,沉靜了一會兒,又重新昂起頭,望著小窗外極遠(yuǎn)處的天空,嗓子發(fā)出幾絲顫音兒:“姑姑是我最后一個親人了……”

      “媽媽呢?”

      “10年前死了,在我17歲那年。以后姑姑收留了我。我媽,她一生很不幸……”

      “爸爸呢?”

      “我沒見過他……他去了香港。他走時,我還未出世……”

      “有聯(lián)系嗎?”

      “沒有!他找過我,我躲開了……”

      “為什么?”

      “為什么!”方婷有點激動了,聲音又急又響,“在媽媽最困難的時候,他拋棄了媽媽,在我和媽媽頂著海外關(guān)系的罪名,沿街乞討,靠揀垃圾箱里的爛菜葉子、發(fā)霉的米飯度日的時候,他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的女兒大了,能干活了,也能給他找個乘龍快婿了,他來了……他是個騙子,惡棍,我恨死他了,我恨……”

      “這么說,你見過他?”

      方婷怔住了,朝劉放瞅了一眼,低下了頭,“不,我沒見過他,只是聽媽媽說……”

      “啊,是這樣,”劉放讓自己放松了一下,輕輕地開玩笑說:“聽說,江總經(jīng)理愛上了你,是不是?他可是個引人注目的人……”

      “他是個好人……”方婷沒料到劉放一下子把話題轉(zhuǎn)移到江一凡身上。她的身子震顫了一下,臉上微微發(fā)紅。

      “當(dāng)然,他肯定是個好人,而且挺能干,是不是?”

      “我知道,你們正懷疑他!”方婷突然把目光對準(zhǔn)了劉放。

      “是啊,可能他會遇到點兒小麻煩,……當(dāng)然,如果他能解釋一下,也許能逢兇化吉。我想,他的事兒挺多,也許顧不上這些小事兒?!?/p>

      “不,”方婷打斷劉放的話,“我想,他會說明的……”

      “你敢肯定!”

      方婷輕輕點了點頭,“我想會的!”

      一位步履蹣跚的老人走進(jìn)來,劉放知道對方是方婷的姑姑。這時,他才意識到天已黃昏,他該走了,但卻走不掉了。

      老人見侄女領(lǐng)來一位年輕瀟灑的小伙子,捉住劉放的手不讓走。

      方婷見姑姑誤會了,忙辯白說:“姑姑,他是警察。”

      老人硬把劉放往凳子上按,樂嗬嗬地嚷著:“警察好,好人才能當(dāng)警察?!?/p>

      兩個年輕人都被逗樂了。

      “老人可比你慷慨??!”劉放朝姑娘擠擠眼。

      “民間的煙火會致癌的,”方婷身上的冷氣已被和諧的氣氛沖淡了,臉上出現(xiàn)了笑盈盈的神色,“我聽說警察是權(quán)力機關(guān)的代表,這個責(zé)任我們負(fù)不起。”

      “一切責(zé)任自負(fù),怎么樣?”劉放自嘲自樂地說,“難得老人一片誠心。起來跟我走,去買點菜!”

      方婷沒有說話,無可奈何地站了起來,并狠狠地剜了劉放一眼。這意味深長的一瞥,讓劉放久久難忘。

      第九章

      劉放聽到監(jiān)視的同行報告,方婷又連夜趕回到賓館,怔了一下,想了想,暗自笑了。

      “嗯……”他想,“這就對了?!?/p>

      于是,他也騎上自己那輛咯吱咯吱的自行車,慢慢悠悠地向天鵝賓館駛?cè)ァ?/p>

      平日,一個小時走完的里程,這次他用了一個半小時。他沒有去賓館主樓,也沒有去驚動保衛(wèi)處的同行,而是獨自悄悄地進(jìn)入“總統(tǒng)別墅”。正如他的預(yù)料一樣,別墅里靜悄悄的,方婷的寢室緊緊鎖著,整幢樓房無聲無息,漆黑陰沉,似乎正孕育著什么不幸。

      劉放沒有讓自己放縱思索,摸著黑躺在了金榮先生曾經(jīng)睡過的床上。月色透過落地窗黑色天鵝絨窗簾的縫隙,在地毯上灑下一片銀色的清輝。他脫下警服,沒有象往日那樣隨便一丟,而是極認(rèn)真仔細(xì)地疊放整齊,放到床頭柜上,即使有人站在門口,透過門玻璃窗也能一眼瞥見他確是舒舒服服地酣睡了,而且,他真的很快就睡著了。他這幾天實在太累,況且,他明白,今夜還會有許多事情等著他去做呢!

      夜,萬籟俱寂,劉放在懵懵中聽到了一聲嗚咽。他輕輕地嘆息了一聲,翻了翻身,又陷入一片混沌中。眼前濃煙滾滾,火舌從門里窗上噴吐出來,舔著漆黑的夜空,空氣中彌漫著窒息人的氣味兒……他聞訊趕到時,火已經(jīng)沒救了……人們正在忙碌著如何阻止火勢向四周漫延。劉放不顧眾人的攔阻,沖進(jìn)燃燒著的房子里,一腳踹開了冒煙的房門,撲向木床,撞在床沿上,痛得他撲倒在地,恰巧抱住了昏迷不醒的方婷。姑娘得救了,當(dāng)她明白了怎么回事以后,她呼喊著姑姑又往火里沖,那凄厲的呼喊聲令人熱淚滾滾……低低的嗚咽聲,一聲又一聲……他終于完全醒來了,眼睛在黑暗中張望了一下,坐起來,想拉開燈,手在開關(guān)上又停住了。他意識到這個聲音并不是從屏風(fēng)后邊傳過來的……

      他坐在床上屏息斂氣,極力辨別聲音來自何方……很快,他聽清了這是竹簫的聲音,幽幽艾艾,嗚嗚咽咽,在這夜深人靜的黑夜,象沿街乞討的老嫗的喃喃絮語,不,象是屈死的冤魂在地獄里的嘆息。曲調(diào)十分優(yōu)美,象是一支古老的曲子,曲子里飽含著強烈的思念、哀怨、悲傷和凄涼。他想起了格林先生說過的話,那是來自“天籟”的聲音……他又想到了金榮先生的死,想到了那個晨曦里凝視著東方的倩影……他走出了院子,音樂聲更加清晰了,那是從假山頂上傳過來的。

      劉放走進(jìn)了竹林小路。夜色迷迷漓漓,竹林在月光下發(fā)出暗幽幽的光澤,象千萬個神秘的怪獸排成方陣。簫聲輕輕地從竹林上空掠過,在竹林里引起一陣陣神秘可怖的嘆息。劉放握緊手槍,躡手躡腳地走出竹林,來到假山腳下,朝古亭上望去,他的毛發(fā)立時聳立起來。

      天哪,那是什么?

      妖怪,惡魔,天外來客?一具黑色的影子在古亭里的石凳上分外顯眼,細(xì)細(xì)的軀干卻長著一個碩大無比的圓形頭顱,一雙粼粼閃光的血紅的眼睛,沒有鼻子,一張猙獰地嘴巴正對著他,象是馬上就要撲上來吞掉他似的。簫聲也不見了,四周空冥死寂……劉放幾乎驚駭?shù)卮蠼衅饋?。他握緊手槍的手掌汗津津的……但很快就安靜下來。他邁開步子,朝山頂走去,故意發(fā)出很大的聲響。

      鬼影面對著他一動不動。他一步一步向前走,毫不遲疑,心境難免有一絲驚恐和不安。恐怖往往來自神秘,一旦揭穿了秘底,一切又都是那樣簡單,正如他聽到同行們講過的一個鬼的故事,鬼在人面前摘下了腦袋,人卻對鬼說:“你長著頭時我都不怕,何況現(xiàn)在你沒有頭呢?”

      很快就要登上山頂,再有半分鐘,他就要和鬼影站在了一起了。這時,空氣中突然響起一聲可怖的嚎叫,一雙明晃晃的眼睛更加燦亮駭人的盯視著他。在那一刻里,劉放感到自己的血液驟然凝固了,一股貶人骨髓的寒氣使他全身冰冷?!疤炷?,它要撲過來了?!彼??!翱?,趕快逃走!”僅僅是一瞬間,劉放卻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過后,一切都停止了,沒有簫聲,沒有狂叫,沒有風(fēng),也沒有喘息,一切都消失在四周的無邊的空冥里……死寂也是恐怖,可在劉放耳畔回響著的卻是飽含著辛酸血淚的哭泣。

      魔鬼開始退縮了。

      劉放停住腳,大吼一聲:“站??!”

      魔鬼聞聲,風(fēng)一樣朝著另一條山路跑去。劉放躍前幾步,突然又停住了腳。他不再追趕對方,而是靜靜地站在原地,眼看著魔鬼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了。

      這時他的腦海里翻江倒海,他沒有料到對方會采取這種奇特的方式。這種做法5000年前就出現(xiàn)過,可是到了今天,生活仍然在驚人的重復(fù)著,思維的軌跡似乎在原地空轉(zhuǎn)了幾千年??墒?,親愛的人們啊,你們可曾知道,一個人是怎樣走上了扮鬼的道路,而鬼魂在今天的時代是不存在的,即使出現(xiàn)了也是短命的。

      第十章

      “怎么,你們監(jiān)視我?”方婷怒不可遏。

      “其實你誤會了,”劉放微笑著解釋道,“你想想,在你最緊張最痛苦的時刻,我正酣然甜睡,而且你不是親眼見到我那時正睡在床上嗎?!我簡直為自己的冷漠感到吃驚,我未能助你一臂之力,深感內(nèi)疚……至于磁帶里錄下的東西,是別人主動提供的……”說著,劉放輕輕按下了開關(guān)旋紐,磁帶開始轉(zhuǎn)動起來。在錄音機里發(fā)出聲音之前,他又朝正處在惶惑和迷茫之中的方婷補上一句。

      “看來,樂于幫助你的人真不少……”錄音機里傳出來的聲音迅速淹沒了他的話。

      方婷身子猛然抽搐了一下,雙手蒙住了臉,淚水順著指縫靜靜流了出來,她的眼前又重新復(fù)現(xiàn)出昨晚和江一凡在一起的痛苦的情景。

      他正在自己的套房里等著她。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知道別人的心思,從而能準(zhǔn)確地作出自己的反應(yīng)。事發(fā)兩天后,他們一直沒有見面,現(xiàn)在他們不約而聚,讓她有些激動。她想事情也許不象自己想像的那樣絕望。

      屋里靜的出奇。是他最后打破的沉默:“婷,我們成功了。”

      她抬起眼來,從壁燈的光亮中看見了他的臉。那張臉是漂亮的,臉上的神情是關(guān)切的。她心中油然產(chǎn)生一縷哀怨之情。她真希望所發(fā)生的一切不過是一場惡夢,真希望又回到她和他初識的那些日子,那時,生活中充滿了幸福、歡樂和信任。但這一切都不可能了,是他使這一切變得不可能。

      “我是個殺人犯。”她說。

      “你是不是神經(jīng)太緊張了……天鵝賓館根本沒有什么殺人犯。至于那個老東西,法醫(yī)鑒定書上寫的很明白,是自然死亡?!?/p>

      “讓我擔(dān)心的不僅僅是這個……”她極力不讓心中的怒意有所流露,“我更關(guān)心的是你……”

      她驚訝地看見他正在微笑。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怕他,不僅僅是怕他手中的權(quán)力,而更多的是怕失掉他。

      “我們應(yīng)該好好談?wù)?,現(xiàn)在正是時候,我們干嗎不從這份合同談起呢?”他說著拿起桌子上的那份合同,笑容滿面地說,“他們想知道這份合同的秘密,連你也想知道,不是嗎!這非常簡單,我將會讓你一目了然?!?/p>

      太突然了,完全出乎預(yù)料!方婷一時什么也不能說,什么也不能想,她只知道一個事實:她無路可退了。

      “你看,一份誘人的合同,其實并沒有什么秘密可言,我之所以說它失盜了,只不過想引開別人的視線。我需要時間,時間。即使他們找到這份合同又怎么樣呢!上面的條款都是經(jīng)過主管部門審查過的……真正的價值不在于合同本身,而在于它的背后……你知道,天鵝賓館是塊肥肉,有3個外國公司爭相啃它,而我偏偏相中了大華公司……誰會懷疑它的真實性呢?金榮先生已被公眾輿論稱之為愛國港商,頗有名氣……”

      方婷此刻就象一只被逼到絕地的小動物,她氣喘吁吁地說:“老江……”

      他揮手打斷了她的話:“你先等一等,我的話才開頭呢?”他從口袋里掏出希爾頓香煙點上,猛吸了一口,“誰能想到我和他做了這樣一筆交易,我保證大華公司作為天鵝賓館主要投資客戶,分利從優(yōu),二個億……天哪,這是本市乃至本省數(shù)目最大的一筆外資。誰不高興呢!而我,也將從大華公司得到一筆酬金,現(xiàn)金交易,一筆付清。這筆錢可以養(yǎng)活一萬個象你這樣的美人……總經(jīng)理的職位是暫時的,人生卻是永恒的。我將要和你結(jié)婚,建立家庭,撫養(yǎng)孩子。我總不能讓你象叫化子一樣跟我活著,對不對?”

      “我……我真是瞎了眼……”她說完就后悔了。干嘛先把話說絕了呢?她麻木地說:“我想,你一定知道了我錄下了你們的談話錄音?!?/p>

      “就是引起這一切的那個錄音?當(dāng)然知道。但我當(dāng)時擔(dān)心的并不是那盤錄音帶。因為你是我的戀人、未婚妻、我愛你,我知道你也愛我……對我真正有威脅的是金榮的要挾……”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方婷突然忍不住大聲說道,“你不能再繼續(xù)這樣干,有人總有一天會弄清事實真相。”

      “誰?誰來弄清,象‘劉放這樣的人?”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語氣中含有盛怒和嘲諷的意味兒,“你怎么會想到要背叛我呢?”

      方婷直視著他的臉,突然覺得眼下的情形奇妙得令人難以置信。他明明是一個罪行敗露,即將蒙受恥辱或許還會蹲監(jiān)坐牢的人,但卻頻頻向她展開攻勢。她決心振作起來,改變被動局面。

      “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挽救我們的愛情?!?/p>

      “挽救我們的愛情,如何挽救?憑你搜集未婚夫的秘密?”他說完竟哈哈大笑。笑得十分難聽,令人生厭。方婷在他的笑聲中完全振作起來,她不再感到害怕了。既然事情已用這種奇怪的方式挑明,剩下的就是說服他。她反問道:“如果你進(jìn)了監(jiān)獄,我就沒有了愛情,我渴望已久的家庭在建立之前就破滅了……不不,不!我不能,我求求您……”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去自首,爭取寬大,接下來我就搬著小木凳,跟著你,滿臉諂媚地去賣大碗茶?”

      “對,只要我們在一起!”

      他又笑了,“婷,求求你,別讓我再笑了。”

      “我不是開玩笑……”方婷沖動地站起來,一下跪倒他腳邊,“您聽我說,我是你的未婚妻,我愛你,我的生活中不能沒有你,你是我一生中所愛的第一個男人,也是最后一個。我必須知道全部事實真相,我連你做了些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幫助你呢?告訴我吧,不管你做了什么事,只要你從現(xiàn)在起不再做,只要你真心改,我們就馬上結(jié)合。我需要的是你,關(guān)心的是你,你和我,我們未來的生活,我們的孩子,這就是我的一切……即使你蹲了大獄,變成瘋子,我也要賣茶水養(yǎng)活你……”

      “太晚了。”

      “不晚,一點兒也不晚,你知道這一點。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發(fā)出一陣刺耳的笑聲。

      “有人對你訛詐?”

      “的確是有??涩F(xiàn)在沒有了,不是嗎?”他笑意溶溶地看著她,一雙陰狠的目光閃閃發(fā)光。“唯一能訛詐我的人,金榮先生已經(jīng)死了。這個老家伙至少應(yīng)該懂得多花幾個錢比丟掉一條命要好的多……親愛的,這得感謝你……他的繼任者比他聰明得多。對方已經(jīng)來信,金榮先生生前的一切書面的口頭的許諾仍然有效……瞧瞧,人家的辦事風(fēng)度和我們多么不同。他們不是根據(jù)個人的憎惡,而是從公司的整體利益出發(fā)。我知道他們恨死了我,可還愿意朝我兜里塞錢……”

      “你為什么要這么多錢,你必須告訴我,”方婷堅持問道,“難道與你‘文革中當(dāng)了一個組織的頭頭有關(guān)系?……”

      他嚴(yán)厲地看了她一眼,尖銳地反問道:“你說不可能?”

      “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你當(dāng)時差不多還是個小孩子。”

      “當(dāng)你申請入黨的時候,當(dāng)提拔使用你的時候,有人要拿它當(dāng)辮子扯,你會怎么辦呢?你就開始了……”他聲音變得沉重起來,“為了抹掉至少讓某些人忘記我那個不光彩的黑點,我傾盡了囊中所有。慢慢地我品出味兒來了,這種事兒一開始就變成了萬能的鑰匙,我在一扇扇為我敞開的大門口目瞪口呆……從此就上了癮,成了永不休止的惡性循環(huán)……”他喘了一口氣,語氣變得輕俏起來?!拔业挠媱澘刹皇且粋€小小的賓館經(jīng)理……錢這玩意兒比金箍棒還靈,所以忘掉這件事吧,現(xiàn)在說什么都毫無意義了。當(dāng)你錄下我和金榮先生的談話,你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最后一道門,婷,你必須把磁帶給我。磁帶現(xiàn)在哪兒?”

      方婷真想告訴他,但她不能。他絕不可能理解她的用心。她心中有個聲音告訴她,磁帶是她能控制局面的唯一武器。如果她想成功,就必須保留這件武器。

      她平靜地回答:“磁帶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p>

      他眼里突然射出兩道寒光,咬牙切齒地說:“你的意思是說我沒有退路了?!?/p>

      方婷憤然站起來:“你必須放棄!”

      “是嗎?假如你不是來整垮我,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是呀,我想整垮你!為了整垮你,我冒著罪名保護你,為了整垮你,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將善良的人拒之門外!”她抑制住內(nèi)心的憤怒,放低聲音繼續(xù)說:“老江,我不是警察,不是密探,也不是告密者,我是你最親近的人。我的目的只是讓你放棄那份合同,放棄你在其中扮演的角色?!?/p>

      “放棄,”他又笑了,“你叫我如何放棄,馬上飛到香港,給大華公司董事會上一堂社會主義法制課?”

      她沒理睬他的嘲諷,繼續(xù)說:“我不知道你該如何去做,但我相信你有辦法。我要你放棄那份可咒的合同,然后再向組織上交一份坦白書?!?/p>

      “啊,我明白了……”他頹喪地歪倒在沙發(fā)上,大口喘著粗氣,“婷,我要那盒磁帶,……”

      “對不起,我不能給你!”

      他突然從沙發(fā)里跳起來,緊緊地抓住她的雙肩,瘋狂地?fù)u曳:“我要磁帶,它在哪兒?”

      “放開我!”方婷拚命掙脫他的雙手,可他卻越抓越緊。

      “你這個傻瓜,你以為你可以相信公安局?你以為生活中真有什么虛無飄渺的真理和正義?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你把我倆都?xì)Я恕!?/p>

      “放開我,流氓!”

      他突然松開了雙手,但他的嘴唇氣得發(fā)青,“好,我放開你,我真高興放開你,永遠(yuǎn)放開你。不是我把你搞到賓館,或許你還在……你還說什么將來,可你的所作所為使我們不可能有什么將來。他們本來什么也沒有,沒有!他們有的只是懷疑,懷疑。他們沒有證據(jù),一絲一毫證據(jù)也沒有,可現(xiàn)在,卻有一盤該死的錄音帶?!?/p>

      “還有對一名警察的謀殺!”方婷毫不相讓。

      “胡說,”他突然渾身無力地癱了下去,四肢攤開在地毯上,“那是他們干的一件蠢事,他們以為劉放一定從你口中得到了什么……一切都讓他們搞糟了?!?/p>

      方婷的感情驟然間發(fā)生急劇變化。他的狂怒促進(jìn)了她感情的變化。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孩子,一連串的失望和不幸……傾刻間在她胸中凝成了一種強烈的怨恨。她受夠了,她不想再聽謊言,不想再被威嚇,不想再度失望。她知道法律會有辦法來挽救他的,她知道這一點。劉放是她所接觸中很少能保持頭腦清醒的人。

      她平靜地對他說:“你可以得到錄音帶,它現(xiàn)在在我姑姑家,我明天就可以給你。如果你不放心,我現(xiàn)在就可以去把它取回。然后你就自由了。路怎么走由你自己選擇。不過,我只是希望你還能稍稍有一點良知,看在全國幾千萬人還吃不飽肚子的份上,不要讓國家蒙受更大的損失。你清楚,你每得到1個美元,國家就要丟掉10個美元,100個美元……你這是把自己餓著肚子的父老姐妹往火坑里推……”

      她說完這番話,轉(zhuǎn)身走出了書房。他在身后叫她,她沒有回答,也沒有轉(zhuǎn)身,徑直回到臥室里。她打開壁廚,把自己的睡衣、內(nèi)衣塞進(jìn)手提包。當(dāng)她從洗澡間出來時,看見他頹唐地坐在沙發(fā)里,張著兩只空茫的眼睛。她第一次感到,他看起來那么蒼老。

      他看見了她的背影,突然叫道:“婷婷,請原諒我,饒恕我,我說的都不是心里話。我愛你,別離開我,至少現(xiàn)在就別拋下我。我需要你!”

      她看見了他眼里的淚花,她把手中的洗漱用具放進(jìn)手提包,重又走進(jìn)書房,坐在他對面。

      “你說得對,”他說,“該考慮的是你和我,別的都無足輕重。但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就有勇氣。我想,只要你不離開我,我甚至有勇氣面對槍決,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話?!?/p>

      “不會有那么一天,”方婷心頭一熱,聲音也溫和起來,“你會得到寬大的。”她看著他的臉,心頭的怨恨逐漸消失了,他又成了她理解和愛著的那個人。只要他愛她,她就可以忍受一切。

      他用手撐著自己的前額說:“我對這一切都厭倦了,真的厭倦了,我要說服他們跟我一起坦白。如果他們不同意,那是他們的事兒。我想,國家會給一個出路,會給我一個足以養(yǎng)活我的妻子和孩子的活路?!?/p>

      “當(dāng)然,會的!國家會的!”

      他慘淡地一笑?!耙苍S,我將習(xí)慣于別人叫我老江,江老頭,或其他稱呼。我其實并不喜歡被人叫做總經(jīng)理!”

      方婷終于忍不住向他撲去,坐在他的膝上,緊緊地?fù)ё∷偪竦匚撬?。他也緊緊地把她抱住。方婷激動地哭了,好半天說不出話。

      錄音機里傳出了脫衣寬帶的聲音,男人的喘息聲,女人的呻吟聲……劉放急忙關(guān)閉了開關(guān)。方婷突然大喊大叫起來;“別停,別停,哈哈,哈哈……!”她一把抓過錄音機,重新打開了開關(guān),但錄音機里卻無聲無息了。劉放吃驚地望著她。她臉色蒼白,呼吸急促,雙目露出駭人的兇光。“小方,方婷同志!”

      象是受到這個聲音的感染,方婷猛然從椅子上站起來,把手中的錄音機猛然朝劉放砸來。劉放驚叫了一聲,一閃頭,錄音機撞在對面墻上……

      第十一章

      “是的,”方婷終于平靜下來,“是我,是我殺死了金榮?!?/p>

      “小方,”劉放急忙提醒對方,命案并不是因一時氣憤而瞎說一氣的,而且他早已料到了金榮之死的緣由,但他總懷著最后的希望,希望這不是真的,但他的希望破滅了。

      方婷用異常平靜的語調(diào)談到了金榮先生死去那個晚上發(fā)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江一凡突然來了,他和金榮的行動十分詭秘,讓人有一種恐怖的壓抑。倆人在金榮的臥室里長談了一夜,有時是竊竊私語,有時是大聲爭吵。出于對江一凡的愛,也出于對自己的未來負(fù)責(zé),我在他們談話時偷偷錄了音。那時,我和江一凡之間已出現(xiàn)了陰影,和他在一起總讓人有一種惴惴不安的恐懼。我的預(yù)感證實了……我把錄音藏了起來,我想通過這盤磁帶來挽救江一凡,讓他悔過自新……可惜,磁帶讓大火燒掉了。第二天夜里,江一凡又來了,我只聽到他們之間在一片相互祝賀聲中又出現(xiàn)了分歧。金榮對江一凡的紅利提出異議,江一凡則堅決要求對方嚴(yán)格履行原來的諾言。最后,金榮以公布全部事實為要挾,迫使江一凡就范。黎明時分,江一凡才從臥室里出來,金榮也沒送他。當(dāng)時他又懊喪又氣憤,他用一雙賭棍賭輸了的眼睛望著我,對我說:“婷,這是一條惡棍,一只狼,他將毀掉我們,我真想親手宰了他!”說完,他就走了。

      第三天晚上,江一凡又來了,不過這一次,他走得很早,來去匆匆,走時甚至沒和我說話。那天晚上,金榮十分得意,一個人喝了一瓶香檳酒。在我進(jìn)去給他收拾床鋪的時候,他纏住了我,要收我做他的義女,他說他的未見面的女兒,如果活著也象我這樣大了……說到這里時,他的心情有些沮喪,不過,很快他又高興了。他借著酒意向我表白,他是世界上最能干的商人,他用兩億美元獲取了十幾倍幾十倍的利潤。他說大陸上的人都是白癡。他說共產(chǎn)黨的干部中有個別人就象餓紅了眼的妓女,誰出一個銀毫子就可以買到她們的裸體。他當(dāng)著我的面用一張100美元的鈔票點煙,他問我要是喜歡,他可以給我10張,100張……我說,我喜歡他的不擇手段的坦率,至于錢他可以留著給自己買一口金棺材。他說他會那么做的,只是現(xiàn)在,他想用買一口金棺材的錢先買到我。我給了他一個嘴巴,沒想到將他打倒在地上……不管怎么說,他是我的顧客,我想扶他起來,他卻緊緊地抱住了我,而且很快將我壓倒在地毯上……他的獸性差點得逞了。后來,他睡下了,我在自己的臥室里哭了半宿。后來,我終于想出了一個復(fù)仇的辦法,凌晨2點30分,我走出去了,拿著媽媽遺留給我的竹簫,還有我參加賓館假面舞會時的假面具,在那雙紅眼珠上重重涂上了一層鎂粉……當(dāng)時我想,這是解決問題的一個最好的辦法了……這樣可以挽救江一凡,挽救我的愛情,報仇雪恥。金榮有心臟病,他每天凌晨3點都會醒來一次,他的生活習(xí)慣我已經(jīng)注意到了……于是我走出去了……接下來,你都見到了……

      “吹奏的是今晚這首曲子嗎?”劉放插問了一句。

      “是,這是一支古老的曲子?!?/p>

      “一切都如你預(yù)料的那樣,金榮先生在醒來的時候果然聽到了,而且覓聲走來……但是,你為什么選擇了這樣一首曲子?”

      “因為,媽媽最喜歡……當(dāng)然,我也是!”

      “你肯定金榮先生也同樣喜歡?”

      “是的,是這樣……這首曲子會讓他回憶起許多被遺忘的往事兒。他出現(xiàn)了,他以為又重新看見了年輕時的妻子,結(jié)果……”

      “結(jié)果他看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一個莊嚴(yán)的魔鬼……”

      “不,他沒有看錯,他的確看到了他年輕時的妻子,那服飾,那竹簫、那曲子……他只是驚訝和激動……當(dāng)我的臉突然朝向他時,他才倒下了,無聲無息……”

      “什么,小方,等等,你說什么?”劉放突然產(chǎn)生一種駭人的預(yù)感,而且這種預(yù)感立刻就被證實了,“你說他看到了他年輕時的妻子?”

      “是的,我很象媽媽,”方婷雙淚盈盈,“我的確是他的女兒!”

      “啊,天哪,”劉放緊緊地揪住了自己的頭發(fā),接著,他也熱淚滾滾了。

      第十二章

      按照王虎局長的“總體設(shè)計,”劉放和方婷的頻繁接觸,以及江一凡合同內(nèi)幕的敗露一定會引起歹徒們的恐慌。賓館保衛(wèi)處提供的方婷和江一凡的正面沖突的錄音,加速了案情的進(jìn)展。金榮之死的原因已經(jīng)十分清楚,至此,完全可以結(jié)案了,就是說兇手、證據(jù)一應(yīng)俱全了,可是,誰也不清楚王虎局長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他沒有發(fā)出逮捕令,他甚至什么都沒有做,象往日一樣平平靜靜。劉放依然住在別墅里,和方婷躲在房子里促膝長談。他們在談些什么?誰也不清楚。江一凡依然穩(wěn)坐經(jīng)理室,象往常一樣發(fā)號施令。昨天他就應(yīng)該被關(guān)押起來,可事實上沒有。天鵝賓館仍如往日一樣喧鬧,一切都在無聲無息中進(jìn)行著。

      王虎局長提醒劉放說:“穩(wěn)住,小伙子,穩(wěn)住就是勝利?!?/p>

      起初,劉放并未理解局長的用意,慢慢地他嗅出味道來了。實際,時間只不過才過去了24小時。方婷的精神完全垮了,一整天她幾乎沒有出門。劉放守著她,象是守著一位病人,寸步不離。江一凡、丁文還有保衛(wèi)處的其它同行跑來一下,他一改往日熱情主動的作風(fēng),也只是坐在方婷床前和他們說說話而已,決不出門遠(yuǎn)送,這使人大惑不解。

      江一凡不在時,丁文對方婷的病情表現(xiàn)出熱情關(guān)注,幾次要請醫(yī)生來看,都被劉放拒絕了。

      “沒事兒,她主要是太疲勞,又受了點兒刺激,等她休息幾天,腦子清醒了,一切都會真相大白的。”

      晚上9點鐘,也就是在天鵝賓館的第4個晚上,丁文處長又急匆匆地趕來了,神色十分慌亂和焦急,一改往日和善沉穩(wěn)的神態(tài)。

      “小劉,不好了,江一凡自殺了。”

      情況來得如此突然,簡直無暇讓他思索。他立即從方婷床邊坐起來。這時方婷驚恐地哼了一聲,也欠起了身,吃驚地看著丁文。

      劉放朝門口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轉(zhuǎn)回身問:

      “老丁,您派去監(jiān)視的人呢?”

      “他媽的,我瞎了眼,他們是一幫的。也許正是監(jiān)視的人逼江一凡自殺的。嗨!你瞧,我這個保衛(wèi)處長是怎么干的。媽的,我也完了!”

      “快派人保護好現(xiàn)場!”

      “我已派出去了?!?/p>

      “好,你快設(shè)法和局里聯(lián)系。對了,我把方婷交給你。”

      “你呢?”丁文關(guān)切地問。

      “我不用你管,快,你們快走?!?/p>

      方婷坐起來,想說什么。劉放早已沖出門外朝燈火通明的賓館主樓趕去。

      江一凡的套間,在賓館主樓一層的最里面。門口,一位年輕人雙手抱肘靠在門框上,從江一凡的書房里透出淡淡的燈光。

      “怎么樣,伙計兒?”

      “他在里面……”年輕人朝他嘴。

      “是嗎?”話音未落,劉放一個沖拳,打在對方的臉上,對方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劉放接著拎起對方的衣領(lǐng):“快說,江一凡在哪里?”

      “別著急,老弟?!?/p>

      丁文突然出現(xiàn)在身后,同時,他的身后有兩條彪形大漢,其中一個戴著墨鏡,正是丁文手下的一名保衛(wèi)干事。

      “車子又壞了嗎,哥們兒?”劉放朝對方冷冷一笑,昨天劉放曾幫助他修過車子,“我可是修車的一位老手!”

      “媽的,少啰索!……”

      “住嘴!”丁文朝大漢一聲斷喝,對方后退了半步。

      劉放松開手中的年輕人,拍拍手,象是拍掉手上的塵土一樣,眼睛緊緊地盯住面前的丁文。

      “不錯,伙計兒,一切都不錯。”劉放輕輕地譏笑了兩聲,“能騙過我的人為數(shù)不多,看來,警察也不是萬能的?!?/p>

      “是你逼得我不得不親自出馬!”

      “我敢說,王虎局長等您等的都有點兒焦急了!”

      “他只是一具朽木……”

      “您想怎么樣?”

      “談?wù)?,在王虎到來之前,先和你聊聊。請吧!?/p>

      丁文坐在了江一凡書桌前的轉(zhuǎn)椅上,儼然一副主人的派頭,劉放坐在他的對面。兩人隔著中間的桌子。

      兩名大漢站在門口,一人執(zhí)匕首,另一人拿著從劉放身上搜去的手槍。

      “明天,不,也許今晚上就會有人給你送逮捕證來……”

      “真是新聞……這一點我早想到了……但決不會是現(xiàn)在。您知道,我快要退休了,我不想讓自己有一個暗淡無光的晚年,尤其不能缺錢花……”

      “讓別人餓肚子……”

      “別人如何,不是一個保衛(wèi)處長要管的事兒。瞧瞧,為了我,也為了你,我把一切都想好了。”丁文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張存款單,放到劉放面前的桌上?!斑@是1萬,過了這幾天,你將擁有另一個帳戶,國內(nèi)國外隨意,上面存款也是5位數(shù)……”

      “我可值不少錢啊。”劉放嗬嗬笑了,接著繃緊面孔;目光直射對方;“這樣,您會折本的!”

      “當(dāng)然,我不會無緣無故地亂花錢。怎么樣,我們只需要你沉默,甚至什么也不需要你做。當(dāng)然啦,王虎問起來時,你只說一句今晚即將發(fā)生的事是親眼所見就行了……”

      “那么,方婷呢?”劉放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他想把對方的陰謀搞清了再設(shè)法對付他。

      “她是另外一碼事兒……”丁文頓了一下,“不過現(xiàn)在告訴你也無妨……再過10分鐘,總統(tǒng)別墅將是一片火?!蓖A送?,他又說:“江一凡親手簽訂的那份合同以及合同副本將在他死后公布于世。這是賓館保衛(wèi)處長的政績,確鑿證據(jù)將證明江一凡和方婷狼狽為奸,坑國害民。這樣一來,您就可以班師回朝,我也告老還鄉(xiāng)。您瞧,事情就這么簡單。有罪的人死了,而我們,你,我都還活著,并且有錢花……”

      “主意不錯,一切您都想好了,可以說天衣無縫??上?,那宗由合同帶來的大買賣就告吹了……”

      “我不是干那種事的人……我是靠另外的活兒贏錢,我早料到江一凡要‘栽了!”

      “還有,您忘記了,我可不是一個聽話的孩子?!?/p>

      “您得聽話,如果您不想現(xiàn)在就死的話。”

      “當(dāng)然,人人都想多活幾天?!?/p>

      “對極了,正是我理解了這一點,而且我還知道人人都喜歡錢,才決定和你合作?!倍∥恼f著,從懷里拿出一張照片遞給劉放:“瞧瞧,多么幸福的一對。”

      劉放嚇了一跳,這是一張方婷緊緊摟抱他的一個彩色鏡頭,是今天下午,方婷在悲憤中情不自禁地做出的一個讓劉放極為震驚的舉動。時間僅僅過去幾個小時,一轉(zhuǎn)眼變成了丁文手中的一張王牌。

      “怎么樣?”丁文笑瞇瞇地看著他,“辦案的公安人員和他的當(dāng)事人在談情說愛……”

      “卑鄙,”劉放怒不可遏,一掌拍在桌子上,“你們真下賤!”

      門口的歹徒欲向前,丁文朝他們擺擺手。

      “還有,在江一凡留下的紅利分配名單上,將會補上您的名字……當(dāng)然,這張莫須有的名單可以以假亂真,共3名,江一凡、方婷,還有您。哈哈,既然謎底揭開了,誰還會追究一個不真實的細(xì)節(jié)呢?……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拋出去的?!?/p>

      “一切您都安排好了!”

      “是呀,50多年的風(fēng)雨,不是都讓我們學(xué)乖了點兒嗎?除了合作,你別無退路了?!薄凹热缓献?,有什么憑證呢?”

      丁文微微笑了笑,這是一種得意的勝利的笑。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巧玲瓏的首飾盒,從里面拿出一張硬挺的卡片:“在上面簽個字就行了,這樣,咱們就風(fēng)雨同舟了?!?/p>

      劉放真想把首飾盒奪過來,看一看里面卡片的人名單。他沒有盲動。他知道身后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

      他順從地拿起那張空白卡片,暗自一樂,這張卡片竟是賓館用的那種旅客登記卡。他又朝桌上的首飾盒瞟了一眼。丁文并不介意,似乎故意讓他明白,他并不是孤立的。劉放估計足有10多張。接著,他說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看來,我的同行們必須加緊訓(xùn)練……因為今后的犯罪也現(xiàn)代化了……”

      “在我眼里,警察都是雞毛撣子,拍打灰塵可以……”

      劉放伸手去拿上衣口袋的鋼筆,丁文利索地按住了他的手,把一支毛筆塞給他。

      “干嘛用它?”

      “鋼筆尖兒太鋒利了!”

      劉放在面前的墨盒里飽蘸了一筆,說了句“這也一樣”,一甩手,將毛筆戳在了丁文眼睛上,順手抓過了首飾盒,身子就勢往地下一蹲。幾乎同時,一顆子彈從劉放頭上擦過,擊中了丁文的胳膊。

      “啊,媽的,別開槍,快抓住他!”

      突然的變故,使兩名歹徒一時怔住了。他們望著受傷的丁文,面如土灰。

      劉放抓住了這寶貴的一瞬,順地一滾,又一個魚躍,一下子抓住了歹徒執(zhí)槍的手,身子跟上去,膝蓋一磕,手槍飛了出去。這時,另一名歹徒的匕首已到了胸前,他急速一閃,刀從肩上擦過,嘶啦刺破了他的警服。沒等對方收回刀子,他早已收起的右腳奮力彈出,一腳踢在對方的小腹上。對方哇哇叫著,撞在對面墻上,接著雙手捧腹,倒了下去。在兩名歹徒進(jìn)攻的同時,丁文忍著傷痛,搶先趕到墻角,在暗影里摸索著掉在地上的手槍。情況十分危急了。劉放沒加思索,一個箭步躍至桌前,手臂一揮,桌上的墨盒、石硯、文件夾、書籍齊刷刷的向丁文身上砸去。同時他也遭到了打擊。他的雙臂被迎面撲來的兩條大漢緊緊抓住了,身子也被拽離地面。劉放忍著劇痛,身子借勢凌空一躍,以對方為支撐,雙腳猛收,又一齊彈出,狠狠踢在兩名歹徒的小腹上,他同時也仰摔在地上。

      劉放終于被明晃晃的匕首逼到了落地窗前,他再無路可退了。

      劉放逼視著漸漸逼近的丁文,腦子里緊張思索著脫身之策。他絕不能讓方婷重遭毒手、讓壞蛋陰謀得逞,而眼前3名亡命之徒也決不會輕易放過他。無論如何,他只身是無法對付3名惡棍的,再有幾秒鐘,也許他將離開這個世界。但心中無愧,只是捉住這幫歹徒需要再過一段時間。他緊緊抓著從首飾盒中得到的卡片,一動不動地逼視著握槍逼近的丁文。

      這條兩鬢已經(jīng)斑白的惡棍,此時兩眼兇光閃閃,神情兇狠陰沉。真讓人難以置信,這就是那個平時待人憨厚、寬容,勤勤懇懇,受人尊敬的保衛(wèi)處長,人啊,人……

      “小伙子,現(xiàn)在合作還不算太晚!”丁文在劉放一步遠(yuǎn)的地方站住了。兩名大漢也同時停住。

      劉放故意地?fù)狭藫项^發(fā),象是極力思索著:“也許,哦……您說得對!”

      身子背光的丁文突然嗬嗬笑了起來:“我從來都沒說錯過……”

      這時,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傳來,3名歹徒一時有些慌亂。在門口望風(fēng)的歹徒闖了進(jìn)來,大叫一聲:“頭兒,警察……”

      丁文剛擺過頭去:“快,干掉他!”劉放沒再猶豫,雙臂抱頭,一個魚躍,朝落地窗上撞去,接著倒在了窗外的草坪上,子彈也跟著飛出來,卻沒擊中他。在他迅捷地一滾,從地上站起來時,他同時聽到了王虎局長威嚴(yán)的聲音:“快,總統(tǒng)別墅!”

      總統(tǒng)別墅上空此刻已是一片通紅。

      第十三章

      方婷坐在別墅臥室的一張睡椅上,聚精會神地欣賞著自己手中的竹簫。她看得那么仔細(xì),仿佛這是她在這世界上能看見的最后一樣?xùn)|西了。

      她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但卻感覺到江一凡正站在她身后,她又把那只簫觀賞了一陣,然后才慢慢站起來。

      江一凡依然那樣西裝革履,系著領(lǐng)帶,顯得瀟灑漂亮。她原以為他見到自己會表白一番。他昨天早上還以為她會死去,說不定正在考慮如何扮演一位因失去戀人而悲痛欲絕的角色。

      她認(rèn)真掂量了一下此刻對他的感情,發(fā)現(xiàn)與其說恨他,不如說是蔑視他。前天晚上,他們還在一起纏綿,她還深深地愛著他,并相信他也愛她,可經(jīng)歷了躺在火中等死的那一刻,她知道愛情已經(jīng)消失了,永遠(yuǎn)不會再存在了。他對她來說,已經(jīng)完全是個陌生人。她終于能面對自己與他相識以來一直不敢面對的現(xiàn)實,終于清楚地知道了與他相處時忐忑不安的原因。

      江一凡從來就沒愛過她,他只是殘酷地利用了她對幸福生活的向往,甚至利用她殺掉了那個要挾他的金榮——她的生身父親。她清楚地記得,一切證明金榮是她父親的背景材料,都是江一凡秘密提供的。他曾勸她和金榮相認(rèn),從而得到那筆遺產(chǎn),被她嚴(yán)辭拒絕了。當(dāng)然,自金榮出現(xiàn)的第一天起,方婷就認(rèn)出了他。她手中珍藏的一張照片,是媽媽和金榮年輕時的合影。

      “婷,出了什么事?真不幸!”

      她穩(wěn)住自己的聲音,淡然一笑:“因為忘了關(guān)煤氣罐,有人把煙頭扔到了門口,所以……”

      他顯然警覺起來:“你沒事吧?當(dāng)然我不送你回家就好了。”

      她明白他在演戲,于是,她也假裝糊涂:“真不幸,我又得救了!”

      “值得高興才對,原諒我沒立即趕來看你。我一直很忙,發(fā)生了一點事兒,我不得不……”

      “我知道那事兒正使你著急!”

      “是啊,正如一位詩人說的:‘生活呵,有痛苦,就有幸福。嗬嗬,許多人都向我祝賀,其實應(yīng)該向你祝賀,我所做的完全是按你的建議。那份合同我已向上級作出交代,外經(jīng)委已正式函告大華公司取消投資合同,同時要求對方對這種不友好的行徑作出答復(fù)……實踐證明你的建議是對的,我的行動進(jìn)一步表明,共產(chǎn)黨的干部是無法用錢收買到的。”

      多漂亮的一手,方婷暗想,自己怎么就沒預(yù)見到他會來這一手呢?他親手簽定了這份合同,而人們只知道他抵制了一次高額行賄。他救了天鵝賓誰,維護了國家利益。當(dāng)然應(yīng)該得到信任和重用。這一次事情敗露了,但以后一有時機他還可以做更多的類似的事情,有誰會知道真相呢?那盒磁帶已被大火燒成了灰燼,她這個唯一的見證人在他心目中早已在世界不存在了。

      江一凡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不緊不慢地說:“如果你在想那盤磁帶,那我告訴你,我確實擔(dān)心過它會落在不該知道它存在的人手里。不過,現(xiàn)在我一點也不擔(dān)心了,那上面只是我和金榮先生的一次秘密談話,即使在那么秘密的情況下,面對高額收買,我仍沒有動心?!?/p>

      “您確實干得挺好,”方婷忍不住諷刺道。

      “我看不出有什么漏洞。”

      “那我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江總,我們都別演戲了,好嗎?前天晚上,你親自放火燒死了我的姑姑,你以為我也被燒死了。我之所以活到現(xiàn)在,完全是因為劉放的援救?,F(xiàn)在,你們的一切都敗露了,公安局的同志快要到了!

      江一凡的臉色陰沉下來。

      方婷繼續(xù)說道,“即使磁帶沒有了,可我還活著……你想到過嗎?”

      江一凡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紙,揚了揚:“看來,丁頭兒說得對,你已不可救藥了……”不過,他還是猶豫了一下:“婷,難道就只有這一條路了……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這樣!”

      “為什么不明白?江一凡,我還沒有問你為什么向我求愛,要娶我?這一點我明白,在你著手調(diào)查知名港商的情況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我和金榮的關(guān)系,你以一個救世主的面目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我只是你政治生涯所需要的一塊招牌,是你向金榮討價還價的資本。不談這些了,我在問你為什么要變賣國家利益?為什么要變賣養(yǎng)育過你的親人們的利益?”

      她頓了頓。他沒吭聲。

      “江一凡,我知道有一條長線,長線的起端就是那個女學(xué)生。你真的強奸過她,不是嗎?那位改了名字的保衛(wèi)處長的女兒,不是嗎?你們還在相戀嗎?這也是陰謀的一部分嗎?”

      江一凡哈哈大笑起來:“典型的小市民言論,她們只要遇到難以理解的事,就認(rèn)定必然和男女關(guān)系有關(guān),這恰恰證明了她們?nèi)狈χ橇?,這倒讓我想起了人們對林彪叛國時的不理解。有人就說:“當(dāng)個副主席不是挺好的嗎,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他干嘛還不知足?”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你的問題并不重要!”

      方婷氣憤至極:“江一凡,你不說,我也知道,公安局也已掌握了你們的材料。你們這幫文化大革命中的狂熱分子……你們想用金錢作后盾,達(dá)到你們不可告人的目的,先控制一個市,進(jìn)而控制一個省……哼!恐怕這由不得你們,我還活著,你說是嗎?”

      “對,你還活著,”江一凡冷笑一聲,“我知道你還想繼續(xù)活下去……很可惜,我這里有一張用你的筆跡寫的供詞,讓我給你念一遍嗎?”

      “我叫方婷,我坦白……”江一凡突然發(fā)現(xiàn)身后的房門砰一聲關(guān)上了。“怎么回事兒?”他走到門口大聲問道,“大楊,你在搞什么?”

      門猛然又打開了,接著兜面潑來一桶汽油,油桶砸在江一凡身上,又流到了方婷腳下,屋里頓時彌漫著刺鼻的汽油味兒。

      江一凡意識到了什么,狠命砸著通向客廳的房門。

      “不,不,你這混蛋,我是總經(jīng)理!”

      聲音從門縫里傳了進(jìn)來:“總經(jīng)理已經(jīng)不重要了,您是同謀,您只有死,一切才能平靜下來。老板說,戀人加同謀一起死,才更有說服力……”

      “不不,你們聽我說,我找丁文丁處長。”

      方婷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兒,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瞧瞧,江總經(jīng)理,誰都不要您了!你多么可憐?。 闭f著,她拿起了床頭柜上專門為客人準(zhǔn)備的寶塔形打火機。

      “不不,婷,你不能。你聽我說,我們都上當(dāng)了,上了丁文那個老東西的當(dāng)!……”

      打火機砰嗒一聲點燃,迎面撲來的江一凡哄一聲被火光包圍了。他一下子滾到地上。地板上的汽油也被點燃了,屋子里立時火光沖天……

      火光中隱隱傳來竹簫的低嗚。這是一支古老的曲子,曲調(diào)寧靜多情,充滿了強烈的思戀和向往……

      第十四章永恒之愛

      一年以后,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下午,劉放沿著田野間的一條水渠緩緩漫步,麥野一片碧綠,風(fēng)兒習(xí)習(xí),蕩漾著一陣陣沁人心脾的麥苗的氣息。

      劉放身著一身嶄新的橄欖色警服、新綴的盾牌和鮮紅的領(lǐng)章。皮鞋一塵不染,胡子也刮得精光。他雙手插在褲兜里,一件軍綠色風(fēng)衣漫不經(jīng)心的斜搭在手臂上,手提袋里裝著一身米色純毛春衫。他在草葉茸茸的水渠上坐下來,抑制不住春天的盎然生機給他帶來的滿心喜悅。他用手指輕輕撫弄著身前的一朵白色的麥冬花,然后閉上眼睛,盡情享受春日和煦的陽光。

      他就這樣靜靜地坐了幾分鐘,突然感到有人正在注視他。

      他睜開眼睛,他看見了她。

      今天上班,他破例找“老頭子”告了一天假,沒有說明理由,局長也沒問便欣然同意了。他想馬上離開,但看到局長的神色又停住了。他知道局長有話要說。果然,他從坐了大半生的木椅上站起來,輕輕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去吧,如果你……”他猛然憤憤不平起來,大聲罵道:“是誰創(chuàng)造了‘如果這個該死的詞兒,咹……應(yīng)判他10年刑……”他平息了一下心情,又低沉地說了:“哦……我是說……她,她很需要溫暖……”

      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劉放覺得頭有些暈眩。

      “你真的喜歡她,咹?那就喜歡吧!”

      “局長……”劉放鼻子開始發(fā)酸,他盡力克制著。

      王虎抬起那只枯瘦的手,替他輕輕地拔掉了額前的一根剛剛出現(xiàn)的白發(fā),把目光移回來,憂郁地看著他。

      “沒有人會反對,任何人都不會反對的?!皇俏谊P(guān)心不夠?!?/p>

      劉放默默地看著這位一生都獻(xiàn)給公安工作的老首長,老戰(zhàn)友。他臉容癯瘦,目光常年布滿了血絲兒,神情既憂郁又莊嚴(yán)。劉放的眼眶濕潤了。

      “告訴她,嗯,就說有一個快退休的名叫王虎的老東西向她祝福,就說他很希望她能成為他的偵察員的媳婦兒。”

      “局長……”劉放真想撲倒在這位寬厚仁慈的長者懷里大哭一場,但他低著頭卻朝門口走去。在門口,他又轉(zhuǎn)回身來,莊重地打了個敬禮……

      300公里路程,偏響他就趕到了。勞改農(nóng)場場長看在老同學(xué)的份上,破例為他們安排了這樣一個會面的場合。

      她正在晚霞的燃燒里,款款向他跑來。

      一年前的今天,在公開審理的法庭上,公訴人以確鑿的證據(jù)對丁文、已死的江一凡等人提起公訴,犯罪分子一一受到應(yīng)得的懲罰。公訴人提出的最后一名被告是方婷。短短幾天,她已變得瘦削憔悴。象冬日風(fēng)中的一株小樹,搖搖晃晃地站在被告席上。

      公訴人列舉了方婷的犯罪事實,認(rèn)定被告人犯有蓄謀殺人罪,故意縱火罪和同謀罪……接著辯護人進(jìn)行答辯,他歷數(shù)了方婷幼年的不幸,和犯罪的動機及背景,接著對公訴人認(rèn)定的蓄意殺人罪提出異議。辯護人認(rèn)為,被告人作為總統(tǒng)別墅的服務(wù)員在完成本職工作的同時,享有充分的行動自由,特別在夜闌人靜的時候,獨自坐在別墅所轄區(qū)域內(nèi)吹簫抒懷,更是無可非議,竹簫作為犯罪工具的論定更是無法成立,因為被害人倒斃時,竹簫仍在十幾米開外的被告人手中。至于假面具,辯護人認(rèn)為,被告人在沒有參加假面舞會的情況下,戴著面具仍有不妥,但并未觸犯刑律,特別是在夜間獨自一人的時候。公訴人指出,根據(jù)被告人的供述,事情發(fā)展的偶然巧合,都是被告人蓄謀已久所致。辯護人立即申辯,即使事實確實如此,試問,世界上哪個國家包括中國的法律在內(nèi),有哪一項條款,可以對通過以空氣為謀介的犯罪事實定罪量刑呢?空氣作為犯罪工具何在呢?……法庭認(rèn)為辯護人辯護成立,同時對被告人故意縱火罪和同謀罪判定3年以下有期徒刑,鑒于被告人犯罪動因和背景復(fù)雜,決定減刑1年的處罰。方婷在勞改農(nóng)場表現(xiàn)極為突出,司法機關(guān)作出提前1年釋放的決定?,F(xiàn)在。她自由了,她重新走進(jìn)了美好的生活里,她將有一個和諧美滿的家庭,將有一位終生愛慕著她保護著她的丈夫。

      啊,姑娘,新生活正向你招手。

      方婷站在齊膝深的麥垅上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她穿著一件改做的藕荷色春裝,里面是一件醒目的高領(lǐng)玫瑰色絨衫,如同他在街頭茶攤前第一次見她時一樣,顯得分外美麗動人,優(yōu)雅莊重。她默默地凝視著他,她的眼中有兩朵黑色的火焰。

      天地一片沉寂。在那一刻里,什么都不存在了,沒有天空,沒有晚霞,沒有麥野和清風(fēng),只有他和她……

      沉默持續(xù)著……

      終于她喊了一聲:“劉放——!”

      “方婷——!”

      她象一陣風(fēng)一樣朝他跑來,將她白皙的面頰和烏亮的頭發(fā)深深地埋在劉放寬厚的懷里,并嚎啕大哭起來……

      暴風(fēng)雨過去了。方婷終于抬起頭來,靜靜地望著他。他有點驚訝地看著懷中的姑娘。她比以前顯得更年輕更美麗了。臉色緋紅,一雙烏閃閃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上掛著兩顆晶瑩的淚珠。他同時也發(fā)現(xiàn),去年那場可怕的打擊仍在她身上留下了依稀的痕跡。她的頭發(fā)里出現(xiàn)了銀絲兒,美麗的眼角處幾條魚尾紋比過去明顯了。劉放腦際驟然閃過幾個不同的方婷:一個賣大碗茶的純潔美麗的姑娘,一個面孔冰冷、心情壓抑的姑娘,一個站在被告席上形容枯槁的姑娘,一個眼里只有恐懼、絕望和哀求神情的姑娘。她終于走過來了。他早就知道她會走過來的。

      劉放輕輕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充滿深情地說:“方婷……咱們,回家吧!”

      姑娘眼中的火焰陡然熄滅了。她無力地癱坐在水渠的草叢里。劉放也跟著坐了下去。

      “我……沒家了!”

      “不,你有,”劉放動情地抱住了她的腰際,“小方,方婷,親愛的,你有一個新家啊!”

      方婷輕輕地掙脫了擁抱,直視著他,眼里涌上了淚水。她很快轉(zhuǎn)過身去,默默地凝視著碧綠的原野。當(dāng)她重新轉(zhuǎn)過頭來時,眼里的淚花已經(jīng)不見了。

      “劉放,”她平靜而認(rèn)真的說,“如果生活讓我懂得了什么,那就是生活中,使你感到滿足的通常并不是你刻意追求的?!彼兆×怂囊恢皇?,淡然一笑?!皭矍?,一個人一生中付出一次就夠了……我想,一定會有更年輕更美麗更賢淑的姑娘愛上你的!”

      “不,小方,別這么說,難道我的心情你還不理解嗎?劉放又一次抱住了她。

      她不再掙脫,而是溫柔地躺在他的懷里,輕輕地?fù)崤木系念I(lǐng)章:“我知道,您是個好人,一個令人仰慕的人?!闱巴具h(yuǎn)大,我會拖累你的,你想過沒有……”

      “不要這么想,”劉放更緊地抱住她。她的身子在簌簌發(fā)抖?!拔覀儠苄腋!也⒉幌胱龉?,我只想堂堂正正地活著,堂堂正正地做點有益于國家的事兒……”

      方婷掙脫著站了起來,目光望著麥田盡頭的勞改農(nóng)場的樓房。

      “劉放……你并不了解我……我已愛上了這里,這里有許多象你一樣的善良的大哥哥、小弟弟,也有許多象我一樣負(fù)罪的陌路人……我知道,他們和我一樣,需要同情、溫暖、愛……我已打算在這里找個活,住下去,用我下半生,為那些罪人做點事兒,讓他們早一點脫胎換骨……”

      她毫不猶豫地走了。

      “小方——!”劉放在她身后又喊了一句。

      姑娘停住了,轉(zhuǎn)過身來,又一次投入他的懷抱。

      “劉放,我的好哥哥,快忘記我吧!忘掉我吧!”

      劉放知道,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她還得承受孤獨對她的折磨,經(jīng)歷回憶對她的煎熬。但生活本來就是如此,如果你不愿正視生活,那你只能在憂傷、痛苦和仇恨中打發(fā)歲月。

      他把地上的那個裝著春裝的手提包遞給方婷。方婷沒有拒絕,她淚水濛濛地喃喃重復(fù)著:“忘掉我吧,忘掉我吧!”

      一陣晚風(fēng)拂拂襲來,劉放不由得感到一絲涼意。昨天是他的30歲生日,王虎局長出人意外地把他請到自己家里吃飯。王局長在他吹滅蛋糕上的蠟燭時說了一句:“明年,也許用不著一個老頭子來陪伴了!”他只是愁苦地笑了笑。分手時已近黎明時分。現(xiàn)在他仍覺得十分疲倦,他穿上了一直搭在手臂上的風(fēng)衣。

      方婷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黑點,點綴在春野的麥綠之間。望著她漸漸消失的身影,劉放猛然感到心中一陣顫栗。難以捉摸的命運居然讓一個辦案的警察同一個賣大碗茶的姑娘相遇,而這種相遇又讓兩個陌生人產(chǎn)生了一種遠(yuǎn)非男女間相互吸引,而是建立在互相信任、互相依賴基礎(chǔ)上的愛。這種想法很快占據(jù)了他的身心,以致最后完全取代了他來時的那種沖動和渴望。

      他極目眺望遠(yuǎn)方。碧野空曠,靜寂。方婷的身影已完全消失。他毅然轉(zhuǎn)身,朝他停車的地方大步走去。說不定又有一個新案子正等著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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