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 雷
活著,成為人們關(guān)注的人,是我的本份;死了,為人們留下財富,是我的義務(wù)。”
——摘自梁子日記
梁子,1978年入伍,北京人,上尉軍銜。曾干過炊事員、飼養(yǎng)員、播音員、導游員、攝影員等。她榮立過三等功、二等功,被授予過“新長征突擊手”。她的攝影作品多次獲全國大獎。
梁子是位個性十足的女兵。
1983年的一天,她隨手翻一本雜志,無意中看到了《妙筆丹青》這篇文章,文中提到西藏缺少人才的問題,梁子苦苦地思索。由此,她萌發(fā)了去西藏的念頭。她查閱了大量有關(guān)西藏資料;給西藏軍區(qū)寫信,表明自己的愿望。信發(fā)出了,一位好友提醒她,“西藏海拔高,不同于我們內(nèi)地臨潼,去了,身體不行也白搭?!彼屑氁幌?,此言有理。先去西藏適應(yīng)一下。
到1985年9月29日,她利用假期自費踏上了去拉薩的漫漫征程。
當時的青藏公路還沒有長途公共汽車,梁子只好沿途搭車趕路。
在西寧,她和一個卡車司機協(xié)商,搭乘他的車去拉薩。司機一看這個女兵背著高級相機,認準她兜里的鈔票肯定是“大大的有”,于是滿口答應(yīng)。
車在青藏線上飛馳,太陽漸漸地躲到大山的背后。突然,司機一腳踩住制動,對梁子說,“喂!跟你商量件事,我這汽油來之不易,再加上磨損,這一趟至少要一千塊,這樣吧!你掏500塊,那500算我自己的?!贝藭r梁子身上僅有400元錢,都給他也不夠,更何況到西藏還要吃還要住呢?
“您行行好吧!我身上沒帶那么多錢,你……”
“那不行。”
“求求您了!您把我?guī)У嚼_,我不會忘掉你的,以后我再給你寄錢?!?/p>
“那你到車廂上面坐去?!?/p>
梁子從駕駛室出來,爬上了沒有篷子的車廂。
在馬后桃花馬前雪的青藏線,夜晚是奇特的寒冷,跑起來的車,把風拉得呼呼直響。梁子的軍棉襖此刻仿佛是一張薄紙,在風中失去了御寒作用。她翻起衣領(lǐng),縮著脖子,蹲在車廂一角,盡管稍稍暖和一點,但這一措施,仍然顯然蒼白無力,不一會,她的腳就被凍麻了,手也被凍得不聽使喚。他站起來跺跺腳跳跳,無情的冷風,還是把她逼進角落。
半個小時過去了,司機見她沒有什么反應(yīng),知道在這位女兵身上實在是“宰”不出多少鈔票,已打定主意不再帶她,任憑她怎么求,也無濟于事。最后,梁子付了走過來這段路50元錢路費被甩了下來,司機駕車揚長而去。
梁子走在漆黑、寒冷、恐怖的青藏線上。沉重的攝影器材,再加上高原缺氧,每邁出一步,都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夜間的青藏線上很少有車輛通行,孤單一人在黑夜中行走的梁子想起了北京溫暖的家.
天無絕人之路。一個多小時后,終于有一輛拖拉機從后面開過來。她全身神經(jīng)為之一振,一定要截住它,別無選擇。拖拉機停了下來,從車上跳下兩個藏族青年,聽完這位女兵的敘述和請求,他們主動把梁子的東西拿上車。車到一個鄉(xiāng)的舊址處,已是深夜。藏族青年朗久和旺多把她安排在一個單間里,自己便休息去了。
經(jīng)過這一陣折騰的梁子已精疲力竭,和衣倒地便睡。
第二天,朗久和旺多替她截住了一輛吉普車,車內(nèi)已坐滿了人。坐在前排藏族干部模樣的人,見梁子是個女兵,答應(yīng)幫她這個忙,后面三個人擠了擠,讓出一席之地,梁子擠了進去,還有那兩只包。吉普車的空間頓時顯得小了許多。
吉普車車速加大到60公里/小時,在這條路上已經(jīng)是風馳電掣了。下午兩點左右,剛翻了一座山,準備向前一座大山?jīng)_刺時,險情出現(xiàn)了。拐彎處一輛手扶拖拉機在路中間迎面開過來,吉普車拐彎發(fā)現(xiàn)手扶拖拉機已近在咫尺,即將碰撞,司機旋即猛打一把方向盤,車內(nèi)的人嚇得目瞪口呆,梁子感到頭腦里“嗡”地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車身翻了幾個滾,四個輪子仰面朝天在空中轉(zhuǎn)動。梁子醒過來,爬出車外,渾身是血。這時,她發(fā)現(xiàn)那個干部模樣的藏族人,動脈已被玻璃割斷,鮮血還一陣一陣地向外噴流,立即用衣服給這個昏迷中的干部包扎起來。又跑到路中間截車。一輛軍車緩緩地停下來,帶車的軍官將傷員抬上車,送到了沱沱河兵站,在往地方醫(yī)院轉(zhuǎn)送時,這個人已氣絕身亡。
梁子一心想去拉薩,越是困難,越是險惡,她越是要闖。和車里余生的人告別后,她帶傷繼續(xù)向前步行。邊走她邊考慮,為什么司機不肯帶自己,她總結(jié)了兩個字,“缺錢?!彼龔陌锬贸鍪畯埼逶娜嗣駧胚谑种校娨惠v面包車開過來。她揚揚手中的鈔票,面包車在她身邊戛然而止,她將錢塞到司機手中,只說了兩個字“拉薩”,司機點點頭,把錢裝進衣袋,打開車門,梁子鉆了進去。
經(jīng)過6天曲折奔波,終于在9月3日這一天到達拉薩。在無聲的布達拉宮前,她久久地佇立,冷寞的布達拉宮仍然沒有一點熱情的回報。她向布達拉宮這一世界屋脊的圣殿猛烈的渲泄:“你為什么不理我?你為什么不理睬我?……”滾燙的淚水順著她清秀的臉頰淌了下來,這一天恰好是她24歲生日。
1985年底,梁子又作了一次通向死亡之路的抉擇。這時,她萌發(fā)了去老山前線參戰(zhàn)的念頭。
1986年初,梁子因患膽結(jié)石而動了手術(shù),刀口剛剛愈合,就去了云南前線。誰料,等待她的竟是一紙不許上陣地的命令。
戰(zhàn)爭是男人的世界,狹窄而潮濕的貓耳洞,沒有水,沒有陽光,大多數(shù)戰(zhàn)士都患了爛襠病,其滋味難以忍受。高溫逼著他們裸露出男性的軀體。這對一位年輕的女孩來說,意味著什么?然而,她心里明白,自己首先是一名軍人,其次才是女人,選擇前線,就是要去一線,不去一線,怎么能拍到最精彩、最真實、最富有歷史意義的瞬間呢?
一天,吃飯時,她見有一個班戰(zhàn)士在做秘密準備工作,心想,肯定有行動。她對那幾個剛混熟的兵說:“鐵哥們,敢把我送上陣地嗎?”那幾個吃了天膽的兵說:“哪有什么不敢的,跟著我們走就成?!庇谑?,她穿上迷彩服,戴上鋼盔,女扮男裝混進了隊伍。臨走時,她給首長留下了一張紙條,上面寫道:
敬愛的領(lǐng)導:
我太想上一線了,而且,我已經(jīng)做好了一切準備。因為你們不會批準我的請求,我只有不辭而別,組織上給我任何處分,我都接受,只是請求等我回來再宣布。
梁子
她上了陣地,而且一下子跑到距敵人只有十多米的北高地。這里的五名士兵第一次被告知要迎接師機關(guān)的干事。他們把腦袋探出洞左右張望。透過清晨的薄霧,當他看清梁子鋼盔下的長發(fā)時,怪叫了一嗓子:“大事不好,女的!快穿衣裳!”
月色朦朧的夜晚,貓耳洞里的士兵都用困惑的目光望著對面的梁子。寂靜中,只有洞壁上滲出的水滴敲擊巖石發(fā)出清脆的聲音。班長開口了,“梁干事,你住哪兒呢?”“當然是住洞里啦?!薄翱赡桥?。”“哎呀,你們老實一點不就行啦,我住最里邊!”“里邊有條花蛇!”一個調(diào)皮的小戰(zhàn)士插上一句?!澳恰抑挥兴谥虚g嘍!”這一夜,梁子安睡在5位男性士兵中間。清晨醒來,那位小戰(zhàn)士說:“梁干事,昨晚上我守了您一夜,下半夜,有個蚊子落在了您身上?!薄澳悄阍趺床幌麥缢?”“那蚊子落在您的胸口上,我……”一汪滾燙的淚水盈滿了梁子的眼眶。
1986年10月,收復(fù)某高地的戰(zhàn)斗就要打響,梁子一邊交上拍攝的大量地形資料照片,為作戰(zhàn)提供情報,一邊暗下決心,不放過這個機會。當然,還是必須先斬后奏,否則一事無成。召開出征誓師會的前一天晚上,她早早關(guān)上了山洞里用油氈隔出的屬于自己的小屋,心里有點難受。那是一種“也許告別將不再回來”的感覺,她就著流淚的蠟燭,一口氣寫了二十三封信。
信,全都封好,壓在枕下,專等那一刻。
第二天晚上,她混進了突擊隊的×號坑道。秋天的大霧籠罩著老山,洞外偶爾能聽到一兩聲槍聲,非常寧靜,坑道內(nèi)在緊張的做戰(zhàn)前最后的準備。隊長發(fā)現(xiàn)了梁子,但已經(jīng)晚了。
清晨,暮靄褪去,濃霧也漸漸散開。猛地,地顫了一下,又抖了一下,火光忽閃忽滅,氣浪拔地而起,我軍的炮火準備開始了,密集的炮彈使老山顫抖著發(fā)出巨聲轟鳴??粗粨絷爢T迅猛沖出洞口,梁子一下懵了,一步也邁不動。她感到渾身顫抖,問電話兵:“這洞結(jié)實不?”“不行,快轉(zhuǎn)移?!比f般無奈,梁子心一橫,沖了出去。盡管這種膽怯與當初決心極不協(xié)調(diào),但這卻是生命受到最殘酷的威脅時所作出的必然的真實的反應(yīng)。
幾個戰(zhàn)士在她的面前倒下,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職責,取出相機,“咔嚓、咔嚓”拍開了?;沓鋈チ?,哪兒地勢高她往哪兒跑,照相機的鏡頭反光,她成了敵人炮兵襲擊的目標。敵人很快作出了反應(yīng),一發(fā)60炮彈呼嘯而來。此時梁子正全神貫注地抓拍戰(zhàn)士們勇猛沖擊的瞬間。“轟”地一聲,她倒下了,塵土覆蓋了她全身。她伸伸胳膊和腿,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有死,爬起來繼續(xù)拍。她沖到一個直瞄火炮的炮位上,拍了幾張,發(fā)現(xiàn)這里不理想,右腿剛邁出掩體,這個掩體就被一發(fā)大口徑炮彈炸塌。此時,死亡對于梁子也不存在精神上的威脅了。戰(zhàn)場上濃煙滾滾,戰(zhàn)火映著梁子嬌美的身軀,她站立著拍攝我軍炮彈在陣地上爆炸的場面,后面一個戰(zhàn)士將她摔倒在地,隨及用身體護住她。就在這一瞬間,一發(fā)炮彈正砸在她身旁的巖石上。沖擊波的氣浪,將那個戰(zhàn)士的鋼盔沖得老遠。這個戰(zhàn)士一把揪住梁子大聲吼道,“你不要命了。”她鞠了一躬,轉(zhuǎn)身又隨突擊隊向敵陣地沖去。
忽然,她感覺腹部發(fā)出一陣劇痛。撩開衣服,發(fā)現(xiàn)切除膽囊的手術(shù)刀口已經(jīng)裂開,用手輕輕一按,手指競伸進一截,腥濃的血水順著刀口流淌出來。她咬著牙,用衣服裹緊傷口,重新緊了緊掛鏡頭和“光榮彈”的腰帶,繼續(xù)向前跟進。正在她抓拍搶救傷員的場面時的,忽聽身后“啪”的一聲,回頭一看,一名戰(zhàn)士的腿被子彈打斷了。這個年僅18歲的小戰(zhàn)士緊緊拉著梁子的手說:“梁干事,救救我!”她一下子撲上去哭著說,“你一定能活下去,有我在,就有你在?!边@個戰(zhàn)士個頭很大,她背不動,就拉他兩只胳膊往回拖,直到后面的擔架隊趕來,她和那個戰(zhàn)士身上已渾身是血。
當她返回,快沖到敵前沿時,越軍的機槍瘋狂地向突擊隊員掃射,19歲的副班長李良棟很快炸掉了這個火力點。突擊隊員剛躍起,旁邊鋼筋混凝土構(gòu)制的永備機槍工事的火力點又復(fù)活了,兩個戰(zhàn)士中彈倒下。李良棟再一次接近這個火力點,一把拉著點火管,將嗤嗤冒煙的炸藥包投進了機槍射孔。工事內(nèi)的敵人又反丟了出來,落在李良棟腳旁。這時,如果他稍一遲疑,部隊就會有更大的傷亡,只見他抓起冒煙的炸藥包,用肩膀死死地頂進工事。梁子“哇”地一聲哭了,并大喊“李良棟,我來了!”迅速躍起向工事沖去。只聽一聲巨響,機槍工事飛上了天,梁子再一次被炸翻在地。突擊隊員沖進了敵陣地……
戰(zhàn)斗結(jié)束了,突擊隊員們一致舉薦把唯一的一等功記給梁子,可她硬是把一等功讓給一位犧牲的戰(zhàn)友,有人問,“梁子,你把生命都獻出來是為了什么?”她回答,“為了那些珍貴的鏡頭,死也值?!?/p>
梁子用寶貴的生命作代價,實現(xiàn)了她的夙愿。
1989年,梁子進入解放軍政治學院新聞系學習。她如今又有了新的計劃:
在40歲左右到國外辦一次個人影展。愛在生與死的脊線上獨行的梁子,今年只有28歲,人生之路還很漫長,旅途還會遇到更多的險惡。我相信,她是生命的強者。
(蘭立選摘自《青春·青年文學月刊》19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