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紅鈔票

［蘇］別伊申拜·烏蘇巴利耶夫

她撿到一張10盧布的鈔票……

早晨上商店。剛進去，就在門口看見一張紅鈔票。開始她覺得奇怪，爾后不知為什么竟有些害怕起來!她謹慎地四面環(huán)顧了一周。商店里人不多。都是一些熟悉的女人面孔，誰也沒注意到那張鈔票，大家都在老老實實地排隊。她想大聲喊一句:“誰的錢!”但走近那張鈔票，又突然不敢撿了。那是一張10盧布的票子，嶄新的……躺在地上好像很顯眼。

她走近柜臺，站在售貨員的對面，沖著櫥窗仔細地看來看去，像是在挑選商品，內心里卻緊張得要命。這時一個女人朝那張紅鈔票跨出了一步?！八鸵獡炝??！彼脝实叵?，可那人連看也沒朝那個方向看一眼。她感到無限欣喜，內心立刻產生了一個不可遏制的欲望——她要去撿，無論如何得撿到手。

她朝那張鈔票走去，心臟緊張得都快要蹦出來了，仿佛背后有人正盯著似的，但她不敢掉頭回望。她把手提包倒了倒手。然后突然彎下腰去，撿起來了!……10個盧布……她很快塞進手提包里，手指顯得很僵碩?！榜R上就會有人喊了?！彼÷曌匝宰哉Z。旁邊一個不知是誰很不客氣的聲音使她猛一哆嗦，她全身緊張得縮成一團，樣子極不自然，好在誰也沒注意到她。當她向柜臺回過身去，還覺得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

她走到女售貨員跟前，強作出個笑臉問道:“喂，有牛奶嗎?”

“你沒看見?”售貨員一副驚訝狀。

貨架上整齊地擺著一排牛奶瓶。

“啊……”她簡直不知說什么才好，一著急索性直奔出口而去，嘴里不停地吧嗒著，顯得很焦急，像是把什么東西落在家里了似的。

她出了商店，連想都沒想就習慣地往家走，一路上似乎是把撿錢的事兒也忘了個精光。心里只牢牢記得有一張紅顏色的鈔票，上面的數字是10。

后來回過神來，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拔疫@是要上哪兒呀?”她心里覺得好笑，怎么自己什么也沒買就出了商店?可是腦子里浮現出那張紅票子時，她又高興了，簡直是心花怒放。她能想象出丈夫看見采購回那么多東西而表現出困惑莫解的模樣。不過她馬上神情又變得黯然失色。她想起自己把錢撿起來以后真的應該喊上一聲:“誰掉錢了!”但沒有這么做?！笆遣皇乾F在回去把錢交給女售貨員?”她想。但心里又很矛盾，“要交當時就該交，現在……”她想還是留下這張票子吧。一張10盧布的票子難道也算錢嗎?她打開了手提包，看見那張紅鈔票還在里面呆著。她心面一陣慌亂……

……一大清早她就和丈夫吵了一架，為的是錢。他們的工資花光了。昨天他們不管三七二十一買回來一件很貴的東西。丈夫當時就問:“明天咱們怎么辦?”她連哭帶鬧地抱怨了一通:“沒有錢咱們也能活!明天去把空奶瓶退掉……”丈夫不吱聲，那意思是說，你自己瞧著辦好了?？山裉焖龑λf:“你到商店里去買一趟牛奶吧……我看孩子?！彼R上就回答:“不，你去退吧。叫人怪難為情的。我還從未見過男人去退瓶子，再說……”“再說!”她氣鼓鼓地呵斥道，“‘再說什么?一遇到什么事，馬上就是‘再說!……”

突然，她可想起來了，今天是男人節(jié)啊!咳，她好健忘!直到現在她才明白丈夫“再說!”二字的含義，心里覺得很不是滋味。既然是節(jié)日，就得買禮物。哪怕是便宜一點的總也要像那么回事啊……她又想起了紅票子!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心里一陣狂喜……

她甚至都沒察覺是怎么回到商店門口的。

“你要買些什么?”女售貨員微笑著問她。

她避不作答，仿佛是個啞巴，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結結巴巴地說著要買的東西，再匆匆忙忙地在手提包里亂翻。

女售貨員終于接過那張10盧布票子!可她的眼睛一下子變得模糊不清……她覺得，女售貨員對票子察看得格外仔細，簡直是在仔細端詳。她隨隨便便地笑笑，女售貨員也以笑作答，毫不在意地將那張10盧布的票子扔進抽屜。她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仿佛撂下了肩上的千斤重擔。

她緊緊地攥住找回的零錢，沒精打采地往家走，情緒壞透了。她又突然想起撿到這張鈔票的經過。因為她是第一次撿到錢!小時候她多么盼著能有這樣的機會啊!她的女伴努爾古麗不知道為什么運氣就特別好，經常能撿到點錢。她倆什么時候都走在一起，但努爾古麗經常撿到，而她……就是特意找也不行……她當時頗為懊惱。有一次她甚至去問父親:“爸爸，為什么努爾古麗能撿到錢，我撿不到?”父親當時笑著開了句玩笑:“大概是努爾古麗走路時眼睛總是瞧著地面，而你是抬頭望天，是不是呀?!”她試過走路時盡量往地面上瞧，還是毫無所獲。而她是多么想能撿到錢啊!……從那時起多少載春秋逝去，很多事似乎已退出了記憶……但現在不知為什么又想起了兒時幼稚的念頭，真是荒唐。她加快了步伐。走起來輕松多了。有一種手上沒拿任何東西的感覺。要是過去，提著這么沉的手提包，她一路上至少也得歇四五回。可現在手提包跟羽毛一般輕。

過了小山崗，路旁出現一株孤零零的灌木。她不無驚訝地愣住了，仿佛是第一次見到。她過去每次從這株灌木旁邊走過，總要折下一小枝，一路上擺弄來擺弄去，到家門口才扔掉……她這樣做都是下意識的，成了習慣，沒有任何想法。但是這次不知為什么眼睛盯住這株灌木不放。心里在想:“這株小灌木有多可憐，都被折得不成樣子了……”

有一次父親給了她點錢，對她說:“小心別丟了!拿去交給母親。只交給母親，聽清楚沒有……”可母親沒在家。她不知道該把錢放哪兒好。她想找個僻靜地方。但沒找到。可又不敢?guī)г谏砩?，于是她把錢藏在菜園一株灌木旁邊的石頭底下。附近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女鄰居站在遠處。晚上她再回到灌木旁，石頭原封不動，可是錢不見了。她全身顫抖，開始急急忙忙地找，還刨了灌木下面的土，但都枉然。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錢會不翼而飛。早上她又跑到那里去，還是沒找著。她把這事的前前后后都說給母親聽。她還說了，當時除了女鄰居，跟前再沒別的人。對此母親回答說:“也許是她把錢藏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了，以免別人偷走……我們不能為了這件小事去鬧得四鄰不和……”女鄰居始終保持沉默，可她有好長時間都忘不了那次丟錢的事。每天都跑到灌木跟前去再東瞧瞧，西看看，如今連那些灌木也不見了。

她想:“為什么我當時要把錢藏在那里，而不是藏在家里?奇怪?”

她加快了步伐。又記起了當時全身哆嗦的情景。突然，她覺得一陣心跳，一陣臉紅，一直到了家門口。心情才稍稍平靜下來。走進屋里，她沉著地把買來的東西一件件掏出來放在桌上。

“喝，真扒拉來不少!我還以為你去這么久……那錢呢?”

她不能回答。連錢也不敢從手提包里往外掏。找回來的那一張5盧布和兩張1盧布的鈔票在口袋里都揉成了團。她用懇求的目光望著丈夫，如同犯有過失似的望著……

“他沒哭，一直睡到現在?！闭煞蛘f。

她一下子還沒意識到他是在說孩子。等她明白過來，心里一陣難過:為什么一路上就沒想到孩子?她怪內疚地瞅了丈夫一眼。丈夫卻開心地望著她，仿佛是想掩飾內心的疑慮。她真是太可憐他了，真想緊緊地抱住他吻個夠，并且說:“祝你節(jié)日愉快!”她向他邁出一步，他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待她做出什么特別舉動。她走攏了，緊緊地摟住他，但突然全身忍不住一陣戰(zhàn)栗，輕聲細語地說:

“10個盧布……”

“什么?10個盧布!”

她把丈夫抱得更緊，全身歇斯底里地顫抖起來:

10個盧布……10個……

(程繽摘自《世界博覽》199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