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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讀書人推薦一部小說。
如果您讀閑書不僅是為休息已經(jīng)夠累的腦子,也不是想“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倘若您有小樓的話,而且能耐受長篇,我建議您讀一讀《故鄉(xiāng)天下黃花》。
我先要說這部小說的短處,以便您更快地決定是否要看這書。
小說的文筆不夠好,也就是段落構(gòu)造之類,遣詞造句之類,反映出作者駕馭文字的能力不算很高。有些地方我能感覺到作者已經(jīng)很著力去寫,卻還顯得欠火候,大概是“靈氣”的問題。這帶著引號的靈氣并不都是先天就有的,繼續(xù)操練下去,會有大提高。要命的是另一些地方,很明顯地是作者的不經(jīng)意,拉大車拉出了毛病,便讓人恨得牙癢。
現(xiàn)在的版本,錯字不太少。是不太少,和時下的多數(shù)出版物比,不算多。雖然出版界有“錯是絕對的,不錯是相對的”之說,連當(dāng)年不敢有人以為會出錯的《毛澤東選集》也在新版本里打了補丁,也還是不錯的好。尤其幾處很扎眼的錯字,編輯或校對為什么看不出,教人費解。
小說中的一些明顯或不明顯,但到底是生硬的注釋或注釋性的文字,至少有一部分多余。這不單純是技巧問題,不能歸到“文筆不夠好”當(dāng)中了事。小說都是涮人,但作者心里得有個數(shù),明確自己涮誰,是涮羊肉還是紅油火鍋;不要,也不必存了一勺燴個“全家福”的打算。
有這么多毛病,《故鄉(xiāng)天下黃花》仍舊是近一年來我所讀到的最好看的一部中國小說,它的長處,遠比短處有份量得多。
這部小說不媚俗,也不油腔滑調(diào),作者用樸素的構(gòu)造,簡單的詞匯,說自己的話。說自己的話,仿佛算不得長處,從初級的邏輯講,文學(xué)作品能立得住的要素之一就是說作者自己的話。但是,我相信時下讀書的人,絕對多數(shù)已被攆著超越了初級,很知道別的作家們時常說的算什么話。
這部小說是小說。沒有“生物場”和“熵”的效應(yīng),也不利用“集合系統(tǒng)”“控制論”。作者以傳統(tǒng)的形式,平實的角度,講了個視角獨特的故事。不玩兒自己和讀者們弄不太明白的花花哨哨東西,其實是很大的長處。于是,大背景下的一群小人物演得盡興,要戲核有戲核,要戲肉有戲肉,讀者讀著,即使有點兒累,也不至于讀不下去。
這部小說不小。長篇小說都一律地追求場面和跨度的大,能將盤古開天地到美中蘇三角弄進一個本子里的人,挺多??墒?,真正如這部小說這樣由大處著眼,從大處著手的,至少被我讀到過的很不多。每臨大事有靜氣,然后,說破英雄或者狗熊,都能驚煞以及驚殺人。
《故鄉(xiāng)天下黃花》的長處和短處,盡在于作者的大處著眼和大處著手。
小說開始是袁世凱稱帝后的那個臘月初四夜里,結(jié)尾一段在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五年。時間有六十余年,空間則放在馬村這“連掛村公所牌子的正經(jīng)房子也沒有”的小地方。
小說共分四個部分,題目分別是
——村長的謀殺·民國初年
——日本人來了·一九四○年
——翻身·一九四九年
——文化·一九六六至一九六八年
每一個部分,在正文之外,有前言或者附記,這些故意不要插到情節(jié)里去的,簡約的綴文,有相當(dāng)一些是實在耐看的大筆。沒有“躍進”這似乎不可少的部分,“翻身”之后就鬧“文化”,是又一處大筆,顯示出作者營造大結(jié)構(gòu)的能力,遺佚得好。
讀《故鄉(xiāng)天下黃花》,教我想到曾經(jīng)在美國折騰了一陣的小說《百年》。這部寫給二百周歲的老祖母美國的長篇,出版后叫好聲和喊打聲都夠響亮。在那種和中國反動著的社會,因小說的內(nèi)容引得人展開大批判,太不易了,能攪和到被“文化大革命”中的中國也印上一版,更是不一般,足可見這小說的社會效果(不是文學(xué)成就)很有些非比平常的道道。
但是,我想到《百年》并不是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天下黃花》復(fù)制了那個不斷地在馬背的世界上遷徙著的趕牛人故事,或者哪部分情節(jié),某一種情緒;我甚至以為《故鄉(xiāng)天下黃花》的作者未必看過這本已流行過去的書。我想到的主要是當(dāng)年劈頭蓋腦地頒給《百年》的評論:
“作者用他并不好用的打字機,替我們畫了一幅多么可怖的圖畫。
“沒有天堂和地獄了,然后,他又告訴我們——也沒有人。
“不僅是我們的過去二百年有多可怕,作者在說:看,我們有多可怕?!?/p>
看一本書想到另一本,推薦至此為止。差不多全是閑扯,空洞得可怕。
好在《故鄉(xiāng)天下黃花》已經(jīng)說破狗熊,實實在在的話早已印在這部您可以當(dāng)“村史”讀的小說里等著。
——我不認識作者,更找不到馬村。一部《故鄉(xiāng)天下黃花》,卻分明是我生活過幾十年的那“村子”的歷史,這大約就是一切閑扯之外最重要的了;讀過《故鄉(xiāng)天下黃花》,您大概能同意這話。
(《故鄉(xiāng)天下黃花》,劉震云著,載于《鐘山》一九九一年一、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