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河
柯林斯的《證書社會》是一部十分怪異的社會學著作。這部著作思想犀利,出人意表,其中既有常人見不到的洞見,又有不少偏激之處。作者是一位沖突學派社會學家(階級論者),沖突論的思想是全書的基調。由于其論點驚世駭俗,不論同意還是反對其論點的人都常常加以引用,作為一派思想的代表作。
關于教育的種種神話
柯林斯的著作一上來就猛烈地揭發(fā)關于教育的種種神話。其中首當其沖的是現(xiàn)代化理論中關于西方社會正在從一個看重繼承(ascription)的社會轉變?yōu)橐粋€看重成績(achievement)的社會的說法。此種理論認為,教育和后天的努力在現(xiàn)代社會中成為社會流動的階梯,甚至認為教育是迄今為止人類借以達到社會平等的最重要手段??铝炙箙s認為,這種所謂現(xiàn)代古代之區(qū)別在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不過是一種神話而已。教育在十九世紀中期的急劇膨脹并未增加社會流動的機會,社會中人并沒有變得更加機會均等;相反,來自不同社會階級或種族集群的人們的生存機會與他們的父輩大體相同。不論在擁有大型教育體系、中型教育體系還是根本沒有教育體系的社會中,父輩與子輩在職業(yè)上的相關程度是相似的。
作者是以美國的現(xiàn)實為研究資料來源的。他指出,在美國,人們平均受教育的時間越來越長,人口中二十五歲以上者在校學習年限的中位值在一九四○年為八點六年,一九五○年為九點三年,一九六○年為十點五年,一九七○年為十二點二年。然而,教育的發(fā)展與技術、經濟和生產的發(fā)展并無直接的關系,人在學校的成績對他事業(yè)的成功與否也沒有直接的關系。
首先,從技術方面看,勞動者教育水平的增長并未帶來高技術工作比重增加,低技術工作比重下降這樣的轉變;第二,從經濟增長看,掃盲程度以上的教育對經濟發(fā)展并沒有明顯的貢獻;第三,從生產效率角度看,教育水平與工作效率并不如想象中是線性正相關關系,教育水平在實際工作中不但往往并不能起到提高生產效率的作用,有時反而起到降低生產效率的作用,因為據統(tǒng)計,在教育程度高到某一程度的人們中,對工作的滿意程度同其教育水平呈反比關系,即教育水平越高的人對自己的職業(yè)越不滿意,由對工作的不滿導致工作效率的降低;第四,各種專門技能的職業(yè)訓練往往是從工作實踐中得到的,而不是從學校中得到的;第五,學生在校成績與事業(yè)成功程度的微弱關系表明,學校對實際工作技能的訓練是極其無效的?!皩W校對于學習來說是個極其無效的所在?!边@句話聽上去實在可笑,柯林斯式的幽默令人不寒而
教育的作用實際上是什么?
那么教育為什么還會不斷發(fā)展,它實際上在起什么作用呢?根據柯林斯的研究,教育的基本功能是作為文化證書(culturalcredentials)和社會流動的障礙(mobilitybarriers)——他又來了,教育不但不是社會流動的階梯而且反而是其障礙!教育是管理人員和體力勞動者之間的關卡,是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之間的關卡,要想過關必須付出代價。
對西方社會的觀察發(fā)現(xiàn),教育水平與事業(yè)的成功有明顯的正相關關系,那些實業(yè)界精英與社會的中下層人士比較往往有更高的教育水平。但是,柯斯林指出,教育是家庭背景的低變量,而不是事業(yè)成功的自變量。這種關系很像教統(tǒng)計學的人常舉的一個例子;將火災的損失大小與出動的救火車數量相比,表面上看二者有互相關關系,即,某次火災出動的救火車數量越多,火災造成的損失也越大。其實這兩個變量并無因果關系,而二者同是另一因素——火災規(guī)模的依變量。在柯林斯看來,教育與事業(yè)成功之間表面的正相關關系是虛假的,在二者背后有一個共同的自變量——家庭背景。家庭背景與能夠提供的學費成正比,能夠決定人是否得到證書,得到什么質量的證書,從而決定了其事業(yè)的成功與否。
柯林斯在其著作中將勞動分為生產性勞動和政治性勞動(這一區(qū)分與韋伯倫在《有閑階級論》中對生產性工作和非生產性工作所作的區(qū)分十分相似)。生產性勞動創(chuàng)造物質財富,政治性勞動規(guī)定財富分配的標準。社會上的兩大主要階級由此區(qū)別開來:工人階級進行生產性勞動,統(tǒng)治階級進行政治性勞動。雖然兩大階級都在耗費著精力,但生產物質財富的是被統(tǒng)治階級,決定財富分配的是統(tǒng)治階級。
作者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概念:職業(yè)地位財產(propertyinoccu-pationalposition)。隨著社會總財富的增長,在物質的或財物上的有形財產之外,又產生了一種職業(yè)地位上的無形財產,即閑職(sinecuresector)。擁有職業(yè)地位財產的人不一定有錢,但卻脫離了生產性勞動。生產和社會總財富的增長使可以進入政治上層建筑的相對人數和絕對人數都增加了,在職業(yè)結構內部閑職的相對數量和絕對數量也增加了。問題是誰有資格得到這些閑職,即社會憑什么標準選拔這批人?按照柯林斯的說法,在過去是憑公開的等級身份,而在現(xiàn)今社會上是憑文憑(證書)。說得露骨一些,人們花錢上學校并不真是為了學什么,而是為了買一個更好的社會地位——一個閑散職業(yè)。
總而言之,教育雖然不能增加社會流動的機會,不能改變父子兩輩職業(yè)的相關程度,甚至不能提供職業(yè)所需的技能,但教育水平的證書卻實實在在地成為換取較優(yōu)受雇機會和挑選較優(yōu)職業(yè)條件的通貨。它對一些人是獲得閑職的憑證,而使另一些人不得不從事生產性勞動,絕了往上爬的念頭。
怎么辦?
鑒于教育證書的通貨性質,人們應當采取何種對策呢?柯林斯將可能性概括為七種:
(1)證書的資本主義——不加管束,讓人們自由競爭。
(2)證書的社會主義——倡導平等的受教育機會。
(3)證書的種族世襲主義——使某些優(yōu)秀種族獨享教育機會。
(4)證書的法西斯主義——將某些種族排斥于教育機會之外。
(5)證書的激進主義——免費教育或取消教育。
(6)證書的凱恩斯主義——承認教育的人為的經濟的性質。
(7)證書的廢除主義——通過立法將證書全部廢除。
柯林斯本人贊成(6)和(7),以為證書的凱恩斯主義至少是誠實的,而證書的廢除主義是可行的。他設想通過立法禁止在雇人時以文憑為依據,認為只有如此才能最終防止收入的不平等,從而在不必涉及現(xiàn)行物質和金融資本制度的情況下,打破“證書社會”的舊秩序。這就是作者為社會變革開的藥方。
《證書社會》一書不乏卓見。對于教育尤其是文科教育來說,用教育投資換取社會地位的意味確實很重。人們所受教育的很大部分在工作中實際上是用不到的,如果這是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為什么人們還要辛辛苦苦地學習,不厭其煩地考試呢?這種社會行為必定有其存在的理由。按照作者的分析就是為了獲得一份閑職、一份職業(yè)地位的財產了。這一論斷的真理成分是很明顯的。我們因此大可不必迷信教育,迷信文憑(證書),而把它放到它應有的位置,即文化通貨的位置上去。
但是這項研究在我看來犯了兩個錯誤。首先,它對教育的概括在理工科方面不完全符合事實。事實是理工科教育對基礎科學的研究不是在工廠、研究所的實踐研究完全可以取代的?,F(xiàn)代一些高精尖的科技發(fā)展往往是由教育系統(tǒng)純理論方面的發(fā)現(xiàn)為其先導的,以為由于大部分技能都可以在生產過程中學到因而可以取消大學的基礎研究,那是站不住腳的。此外,許多理工科教育正在同實踐生產發(fā)生越來越多的直接聯(lián)系,因而很難下結論說,學生在那里的學習不是為了獲得生產技能,而只是為了一紙證書。
其次,取消證書的設想具有空想性質。我們即使退一步,承認作者對教育性質的分析完全正確,即教育只是為了提供文化證書和設置社會流動的障礙,它仍然是難以廢除也不應當廢除的。因為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確定那些應當得到閑職的人選。如果說在西方社會由于上學需要大量投資,由教育進行的選拔實際上是由金錢和社會背景進行的選拔因而不大合理的話,那么在中國這種全部義務教育(不必由個人投資)的體制下,根據教育(證書)來選拔卻可以說是比根據其他標準選拔更合理的方法。文化革命中教育革命實驗的慘敗對于柯林斯來說應是一個很好的教訓。文革廢除大學教育幾年之后,比柯林斯浪漫氣質更加濃厚的毛澤東不得不承認“大學還是要辦的”。即使完全不考慮整個民族知識水平的問題,僅就柯林斯提出的“提供據以選擇閑職人選的標準”這一理由也使得教育的必要性頑固地顯示出來。教育革命于是實驗了另一個標準——由工農兵推薦,使獲得閑職的人換成了一批初中水平的大隊支部書記和團委書記。錯誤并不在于由一般工人、農民和士兵占據社會的非生產性職務,而在于它是根據什么標準選擇的:它是根據權力選擇的。文革后恢復的統(tǒng)考雖然并非無可指摘,但用學習成績?yōu)闃藴首鬟x擇當比僅僅用權力為標準作選擇更公平了一些。誠然,統(tǒng)考在條文上的機會均等并不是在實際上的機會均等——農家子弟由于勞動負擔重和鄉(xiāng)村教育水平低,在實際上沒有得到同等的機會,但這條文上的機會均等比起文革中連條文上的機會均等也無,總是強了許多。因此,在社會只能選擇一部分人進入閑職的情況下,證書作為通貨的作用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唯一可行的。到社會財富極大豐富,人人都可以只用極少勞動獲得舒適生活時,或許證書的通貨價值將自行消亡。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我們除了繼續(xù)生活在一個證書社會中,似乎別無選擇。
Randall Collins,The Credential Society——An Historical Sociology of Education and Stiatification,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