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 通
純屬偶然,應邀來到牛津從事二個專題的合作研究:維特根斯坦后期哲學,實在論與反實在論之爭。
憑借破舊的自行車,我在這舉世聞名的大學城里四處奔波;搭乘舒適的公共汽車,我在牛津和倫敦之間來往穿行;仰仗詳細的英國地圖,我去各地游覽觀光。在我的邀請人哈雷的辦公室里,我們熱烈認真地討論各種問題。在圣約翰學院聽哈克解說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同解說者和被解說者進行著心靈對話。在林納克學院聽各位報告人介紹科學哲學新動向,我力圖參與實在論與反實在論的激烈論戰(zhàn)。在圣克洛斯學院聽喬姆斯基闡釋語言哲學,體味哲學中的“語言轉(zhuǎn)向”。在賴爾室聽菲力普評論羅蒂哲學,把玩英美分析哲學和歐法詩化哲學的不同風格。在圖書館查閱文獻,追蹤哲人們的思緒,試圖把握那流動的生命。在閱覽室寫論文,嘗試用英語表達所思。在寓所看電視,欣賞英國人的侃侃而談。在幽靜的小河邊散步,不時凝視著河里游動的魚兒,吟誦著哥德的詩句:生命的脈博清新活潑地躍動。在林蔭道上閑逛,聆聽小鳥鳴唱,觀賞松鼠跳舞,我構(gòu)想著中國先哲們追求的“天人合一”的圖景。在牛津街道上行走,林立的教堂式建筑映入眼簾,悠悠的鐘聲闖入耳際,我猜想著宗教與文明的神秘關(guān)系。在教堂里觀察教徒們做禮拜,我沉吟著維特根斯坦的警句:“神秘的不是世界是怎樣的,而是它是這樣的”。(《邏輯哲學論》:6.44)在英國朋友家里喝午茶,我用結(jié)巴巴的英語參與他們的談天說地。在露天市場采購食物,我向攤販詢問價格,盤算著怎樣做到價廉物美。在電影院看電影,我全神貫注于那流動的畫面和有趣的對話。參加中國留學生聚會,我們盡情傾訴思鄉(xiāng)的愁緒和報國的志趣。參觀大英博物館,我試圖解讀那凝固的雕像,依稀照見那第一束文明的曙光。游覽莎士比亞故居,耳畔回蕩著哈姆雷特的追問:是生存還是死亡?瞻仰馬克思墓,分明感到那顆偉大的心臟仍在跳動,沉思著那激動人心的宣言: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
如上豐富多彩而又殘缺不全的畫面勾勒出我之所思和我之所行,顯現(xiàn)出我的“此在”。語言是存在的家園,海德格爾如是說。無獨有偶,我正日夜與之對話的維特根斯坦也奉獻出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格言:“我的語言的界限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邏輯哲學論》:5.6)“想象一種語言意味著想象一種生活形式。”(《哲學研究》:19)語言破碎處,萬物不復存。與其說人是兩腳動物,人是理性動物,人是政治動物,勿寧說人是語言動物。語言不僅是交流的工具,而且是存在的本根。也許這就是由英美分析哲學和歐陸詩化哲學共同掀動的“語言轉(zhuǎn)向”帶給我們的最深刻的啟示。哲學,不再僅僅是一個名詞,“全部哲學就是‘語言批判”。(《邏輯哲學論》:4、0031)哲學家終于擺脫了無家可歸的痛苦,回到了自己的家園,真正成了“愛智慧”的游戲者。
當然可以把維特根斯坦同洛克作比較;但我更感興趣的是把他同康德作比較。我愿這樣說:通過《邏輯哲學論》,維特根斯坦把康德的理性批判轉(zhuǎn)變?yōu)檎Z言批判;通過《哲學研究》,他又把語言批判顯示為文化批判和生活批判。當他在前一著作中把語言規(guī)定為表象世界的圖象時,他不能充分揭示語言批判的文化意蘊;而當他在后一著作中把語言解說為融入生活形式的語言游戲時,他的語言批判同時就成了文化批判和生活批判。不少治維特根斯坦哲學者喜歡強調(diào)他前后期哲學的對立性,我卻更多地關(guān)注他前后期哲學在本體論追求上的連續(xù)性。借助語言圖象論,他劃定了可說與不可說的界限,同時,強調(diào)不可說的卻能顯示。通過語言游戲說,他盡情地顯示了那些不可說的東西,同時又劃定出能顯示與不能顯示的限界。這一演變的文化內(nèi)涵是:哲學從遠離生活的邏輯天堂回歸到充滿生機的生活大地,從身心分裂的“笛卡兒神話”(賴爾語)回歸到和諧的現(xiàn)實。可說與不可說的界限依靠語言的邏輯結(jié)構(gòu)得以劃定,而能顯示與不能顯示的界限,就存在于生活之中。
上文描繪的那番“由語言和活動交織而成的整體”(《哲學研究》:7),就是維特根斯坦所說的語言游戲。討論,聽講座,讀文獻,寫論文,吟詩句,誦名言,訴思緒,看電影,問價格,侃大山,每一種游戲都由語言和活動交織而成。記得一位詩人說過:“游戲是人類活動的本原。噢,我之所思,我之所言,我之所行,我之所在,說到底全顯示為我在做各種各樣的語言游戲。”語言游戲這一術(shù)語在此意在突出這一事實:“說語言是一種活動或一種生活形式的組成部分。”(《哲學研究》:23)語言游戲之所以具有本原性,原來在于它不是實在的表象。而是人類的實踐。如果說前期維特根斯坦的本位論是語言結(jié)構(gòu)論,那么可以說后期維特根斯坦的本位論是語言實踐論。生活實踐豐富多采,語言游戲千差萬別。據(jù)說維特根斯坦曾考慮引用《李爾王》中“我要教你以差異”作為《哲學研究》的題詞。依據(jù)語言游戲,我可以描述事實,參與討論,思考問題,撰寫文章,吟誦詩句,表達情感,問候友人,詢問價格,談古論今,象教徒們那樣祈禱,象哈姆雷特那樣提問,象莎士比亞那樣編寫劇本,象馬克思那樣發(fā)表宣言。這些語言游戲之間沒有一成不變的共同本質(zhì),只有流動不息的家族相似;沒有千古不易的規(guī)則。在語言游戲中,合作、交流、批評、變革和社會承認是極其重要的,因為這些是生活形式所必需的。正是游戲昭示了生活的基礎(chǔ)性和豐富性,顯現(xiàn)出語言的本原性和多樣性。展現(xiàn)出生活和語言的社會性和歷史性。由此,我開始理解分析哲學發(fā)展中從構(gòu)造人工語言向關(guān)注日常語言轉(zhuǎn)變的基本緣由了,我更加明白維特根斯坦哲學從前期向后期演變的內(nèi)在動力了,我也開始了解當今科學哲學和語言哲學中出現(xiàn)自然主義趨勢的文化背景了。
“一個語詞的意義就是它在語言中的用法?!?《哲學研究》:43)這是維特根斯坦依據(jù)語言游戲說為解決惱人的意義問題所提供的一把鑰匙。在不同的場合,為了不同的目的,伴隨著不同的行動,我們做著不同的語言游戲。當我們考察語言的意義時,維特根斯坦告誡我們:“問問自己:在什么場合,為什么目的,我們說這句話?”“有什么樣的行動伴隨著這些詞?”(《哲學研究》:489)因此,我們不必象意義指謂論者那樣去為每一個語詞尋找一個表達意義的實體。這樣,我們就拋掉了“金山”、“飛馬”、“當今法國國王”諸如此類加在我們身上的包袱?!懊總€符號似乎都是沒有生命的。什么賦予它生命呢?——只有在用法中它才具有生命。”(《哲學研究》:432)這樣的生命是流動不息的,探尋意義就是試圖捕捉那流動的生命。于是,哈姆雷特的質(zhì)問開始面對每一個探尋意義的哲學家。
不過依我看,說意義存在于用法中極有見地,但說意義就是用法尚欠合理。且讓我說說我做的語言游戲:在教堂做禮拜,我能向教徒們那樣正確地使用“阿門”一詞,可我對它的意義卻不甚了然;我在讀《哲學研究》德英對照版本時,知道德語Sprach-spiel nennen是語言游戲的意思,可我根本不會使用它,因為我壓根兒不懂德語語法。看來維特根斯坦提出意義即用法的見解不是要給意義下定義,而是要說明意義只能在使用中顯示出來。與其尋找語言的意義,不如研究語言的用法。以其他意義論為參照,這簡直可以說是取消了意義問題。
但在維特根斯坦眼中,離開語言游戲就無所謂意義問題?!坝螒蛉松北緛硎秋@示意義的積極方式,而不是逃避現(xiàn)實的消極沉淪。只有在語言這個存在之家里,我們才能做游戲,參與實踐,擁抱生活,解釋世界,改變世界。在這里,語言和生活水乳交融,心靈和肉體和諧統(tǒng)一,理智和情感和平共處,自然和社會共同發(fā)展。誰不思念這樣的家?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說為我們勾畫出一幅多么誘人的圖畫呀!望著他那神秘的微笑,我學著他做了一個得意的語言游戲:
神秘的不是維特根斯坦是怎樣的,而是——他是這樣的。
一九九二年冬于牛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