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家文
在八十高齡的時候,沈從文先生回過故鄉(xiāng)。他迷醉著湘西的山水。我們陪他去吉首一個類似《邊城》里所描繪的渡口,看那河中來回的小船,看那河邊大石頭上立起的吊腳樓。他流連忘返了,他說,哎,真想起個屋住在這里。后來上了張家界,在兩旁石壁夾得很緊卻依然奔流得十分歡暢的金鞭溪里,他又一次感慨了,我死了,就埋在這里……
后來,在他病得很重的時候,他和去看他的黃永玉還作過想象里的湘西游。他說,他要包一只帶篷子的小船,沿著白河,去拜訪那些簡陋的碼頭,拜訪河邊竹林掩映的吊腳樓,拜訪水湄殘留著古人懸棺的高崖,拜訪站在冒出水面的石頭上悠閑自在的小水鳥……
在京城的寓所里,故鄉(xiāng)人的每一次到來,有如他的節(jié)日。他生怕你離去。他充分調動著記憶,詢問著故鄉(xiāng),甚至拜托你打聽,一個在少年時見過的可能還健在的熟人。這一切使人感動,他雖然有七十余年生活在繁華的都市里,生活在五色的霓虹燈下,可是那一棟棟高樓,阻隔不斷他綿綿的鄉(xiāng)思。他始終生活在對故鄉(xiāng)的緬懷里。
那一年的5月,他去世了。他去得非常平靜。沒有儀式,沒有悼詞,只有貝多芬的樂曲低沉地響過。熱愛他的親人們手捧一朵月季,緩緩地來到他的花木簇擁著的遺體前,把鮮花和深情的哀思呈獻在他四周。
在他離別的時候,人們記起了他的叮囑,他希望回歸湘西,回歸沅水,回歸邊城和吊腳樓,回歸他在作品中一再描繪過的那片風景里。
又一年5月,他的親屬,妻子張兆和女士、兒子沈虎雛、孫女沈紅捧著骨灰和他的囑托,從京城出發(fā),千里迢迢來到他故鄉(xiāng)的土地。
那天,親屬們在鳳凰城虹橋下上了小船,順沱江而下。下著下著的小雨,忽然停了。但是春霧迷蒙,沱江及岸邊的吊腳樓、塔、楊柳、小街還依舊朦朧。小船拖著波紋前進,沈先生的骨灰拌和花瓣,被一雙雙手緩緩撒進江里。這個一生與水有著無窮緣份的作家,最終又與水結合了。他童年時嬉戲的沱江以一派清波接納了他,溶化了他。
小船行不到半小時,便在一個山坡下靠岸。此處背靠終年蒼翠的南華山,面臨流水、長橋,遠看,則有千百座山巒,或高或低,參差不齊,一直排到目力不可及處。實在是一處好風水。從水邊上坡,登過象征沈從文終年八十六歲的八十六級石階,來到一個小小的石壁下。這里有一個平臺,見方六七平米,沈先生的部分骨灰將葬在這里。沒有哀樂,沒有花圈,沒有龐大的送葬隊伍。沈先生的親屬們在平臺上停下,張兆和女士用鍬挖起了第一鏟土。在一個淺淺的土坑里,親屬和朋友們撒下了骨灰和花瓣。不用盒子,也不用包裹,讓他直接摻入泥土中,直接回到泥土中。
填平土坑,再在上面鑲嵌了一些卵石,在卵石上立起了一塊奇特的碑。這是一塊由許多小石頭凝結在一起的五色彩石,微扁,成不規(guī)則形。石頭的正面,稍稍鑿平了一小塊,上面雕刻了沈先生生前手書的一句話: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可認識人
石頭的背面,也刻著一句話:
不折不從亦慈亦讓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秦禾搞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