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鶯
我喜歡翻閱相集,如同欣賞家珍。讀相片,如翻檢往事的冊典,總有一種舒緩優(yōu)美的旋律從中浮起,總有一股醇酒般濃濃的醉意。
和好友楓的合影集,是我最珍重最精心收藏的一本。它記錄著我們青春時代一串美妙輕盈的韻腳,記錄著一段如秋日早晨晴明無際如長河之水逶迤清純的友誼,記錄著我們熱烈的情懷和冷峻的思考。
藍天帷幕之下,長風斜過,云彩鼓動活潑的風帆;一行大雁凌空飛翔,群山橫臥,近翠遠黛,我與楓攬肩挽臂……20年前,似詩似夢的年華,逍遙的歲月,就這樣鐫刻在薄薄的相紙上,鐫刻在我心間。
我與楓是在縣城文化館認識的,她搞美術,我學文學。那天,我看到一個女孩拿著畫筆魔幻般地召喚出美麗的山水花鳥,還有瀟灑的人物形象,我十分驚異。女孩穿著玉綠色呢裙,系著翠綠圍巾,高貴典雅的色調(diào)在她身上結(jié)成高雅的氣韻。那就是楓。
不久之后,我們一起調(diào)至城西小學任教,朝夕相處,成了知交。
我們的友情是在藍天綠野里生長的。
假日清晨,我們避開瑣事俗禮,到外砂河畔踏青涉水,欣賞朝霞晨霧,陶醉天光云影。眼前一帶流水,一片金色沙灘;身旁一曠綠野,一脈山林,令人安閑怡然。我們常常開懷暢談,不疲不困,話題無邊無際。在那寂寞、悶懨、墨守成規(guī)的年代,心情窘迫,這一切足以迷醉性靈。我們高聲吟誦孟浩然的“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朗誦王維的《山居秋暝》、《渭城曲》;講《一千零一夜》中的人面獅身,講埃及的金字塔之謎,談曹雪芹、托爾斯泰……那份精神享受,可謂生活中的最高境界。
楓不僅美麗,而且聰明。與這樣的朋友相處,似可泯除自己天性中的一份愚昧,沐一次智慧的靈泉。我真愿能鎖住每一次興會和旅行。
有一天傍晚,楓急急敲開我的家門:“今晚那朵縣花就開了?!睍一?,對孤陋寡聞的我來說,還是第一次見識,在我想象之中,那是一種美麗得近乎神奇的花木,她濃縮生命而創(chuàng)造極端的輝煌,犧牲生存時間而換取生存質(zhì)量。它在我的想象中,似煙似霧,如歌如幻。據(jù)說花開時能看到花瓣在動,如同美麗的花仙子翩翩而來。我欣喜若狂地同楓來到她家的院子里。我們把曇花搬到燈光透射的窗下,依肩并坐,凝視靜觀。夜?jié)u深,如冰雪白玉雕成的花苞緩緩舒展,一股清香裊裊飄起,嬌柔純真,如出水芙蓉。如此的奇觀,如此的圣潔,使人們都沉醉在夢幻之中,唯恐一點聲響驚擾了眼前這柔弱的花魂。至今,每賞花觀月,我都會想起這個難忘的夜晚。
我與楓談得最多的是個人的心事,個人的理想和追求。那些年,社會上的風風雨雨常把人心抽打得成畸形,沒有事業(yè)的空虛,家庭出身的委屈,數(shù)次招考成績名列前茅而最終落第的憤懣,使我的心常存辛酸、疲憊和疼痛。每當我心思太累,面對明天的噩夢升騰起無望的情緒時,楓就會陪我到河邊散步。她那精辟的帶哲理的語言,會使我把種種遭際化為淡泊,心的視野逐漸寬廣。
在那前途渺茫的日子里,我們?nèi)孕拇鎶^斗。一種近乎宗教般的情感,被昏暗的燭光引誘入魔。我堅持文學創(chuàng)作,楓堅持繪畫。我們想成為文藝芳園中的一朵小花或一棵小草,不望輝煌,只求存在。
1977年,全國恢復高考制度,我與楓又喚起澎湃的熱忱。我們挑燈夜戰(zhàn),互相勉勵。也許是深深的緣分,我們一同踏進大學校園,住在廣寒宮的同一樓層。
楓現(xiàn)在成了大學講師,成了滿腹經(jīng)倫的女學者,正處于事業(yè)的巔峰。她有了幸福的家庭,我們?nèi)匀缃忝冒阈男南嗤ā?/p>
捧著影集,我重溫到那久違的熟悉和親切。照片所飛越過的時間和空間,均已不再,但這段珍貴的友情,豐富了我的青春,永遠在我心中留下無限的回音。
每當節(jié)日,接到楓的賀卡,我便會想起這一段鮮活的日子。歲月的風,永遠不會把記憶吹淡。
(蔣惕吾摘自1994年3月18日《南方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