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曉俠
那年我14歲,住在新墨西哥州,很不耐煩。我肯定,只要父母不阻礙我,我一定可以做個大人。我想表明自己可以獨立。這往往以消極的辦法來表現(xiàn),例如對大人的任何教導(dǎo)都反抗。
我脾氣壞,媽和爸多方忍耐,但那年春天學(xué)??煲偶俚臅r候,有一天吃晚飯時,媽說:“聽說麥肯濟的牧場今年夏天需要一名牛仔,你要試試看嗎?”
“他會嫌我年紀(jì)太小,”我黯然說。
“你要問了才知道?!?/p>
“好吧,”我很審慎地說,“我給他打電話。”
再也沒想到麥肯濟先生說:“你接這份工作吧。6月1日開始,帶一副馬鞍來。我每月給你60元,管吃住。”
我父母都是在牧場上長大的,他們倆對牧場工作的情形都有清晰的記憶?!耙怯X得吃不消,可以回家。”媽說。
但是我確信自己具備當(dāng)牛仔的一切本領(lǐng)。我們有好幾匹馬,放學(xué)之后我常常騎。我也能照顧自己。
“兒子,我要告訴你一件事,”爸說,“在那牧場,你將是最年輕的牛仔,他們沒時候照應(yīng)孩子。他們將把你當(dāng)大人看待,不管你是不是大人?!?/p>
“我行?!蔽艺f,逼視著爸的眼睛。
當(dāng)時我可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落入一個細心安排的圈套——讓我有機會盡可能做大人。在前一個禮拜天,媽和麥肯濟先生就已把圈套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安置好了。
不好的開始
6月1日那天,經(jīng)驗豐富的牛仔溫克來接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把一名優(yōu)秀牛仔所應(yīng)有的一切裝備都準(zhǔn)備好了。
“記住,不要自不量力,”爸說,“到了那里,唯一能照顧你的人就是你自己?!?/p>
溫克駕著他那輛破舊的敞篷小貨車沿66號公路朝西馳去,傍晚時分,我們從一條荒涼的土路開進麥肯濟牧場。我們離最近的市鎮(zhèn)大概有40哩。我開始感到有點疑慮不安。
溫克把我領(lǐng)到一幢大房子的一間空臥室里,那就是我睡覺的地方。麥肯濟一家人要夏天遲一點才來。
我們走上小山,去見工頭班。班是個粗壯的德克薩斯人,冷淡的給我打了招呼。他跟我握手,把我打量一番,便說第二天4點鐘在馬房見我。
我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怎么以為班所指的是下午4點鐘,大概是因為我需要時間打開行李取出衣物并且整理房間。我做了晚飯,欣賞了新墨西哥日落時的壯麗美景,很早就睡了。醒來時聽到有人在砰砰地敲門?!按蠹叶荚隈R房等著你?!睖乜撕暗溃拔乙呀?jīng)給你的母牛擠了奶?!?/p>
我連忙穿好衣服,跑到馬房。這樣開始,實在要不得,但是當(dāng)時班為什么不說早晨4點鐘呢?我走進畜欄時,沒有人理會我。最后班向我喊道:“去捉那匹赤褐色的小馬。它難以駕馭,你要當(dāng)心。你可能控制不住它。”
日出的時候,我們早已出發(fā),穿過綠草覆蓋的小山。我望望五位騎馬的伙伴,感到自己終于在大人的圈子里面做事了,感到很得意。
一連好幾個小時,我們繼續(xù)騎馬前進。到中午時,騎馬過久,筋肉酸痛了,我不禁心里一涼。我看得出這天將難熬,而現(xiàn)在還早得很呢。
撞上仙人掌
下午一點鐘左右,我們開始把牛集合為一小群。不久就有了三、四十頭牛。母牛對于我們的驅(qū)趕不耐煩,膽子大的開始突然跑開。我抑制自己不要急于采取行動,后來有只牛犢突然從我身旁跑過,我不得不去追趕了。
我驅(qū)策我那匹赤褐色小馬向前奔馳,然后才想起班警告我的話。牛犢和馬并肩齊驅(qū)了50碼的樣子,牛犢泄氣了,轉(zhuǎn)回頭。但我勒韁的時候,馬卻不理會。它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顆大仙人掌,那笨腦袋就認為這是把我摔掉的一個大好機會。仙人掌的針刺以幾毫之差沒有碰到馬的肩部,卻扎入我的腿。
赤褐色小馬朝一條深山溝奔騰而去,一越即過,幾乎把我掀下,直到后來它喘氣急了,才慢下來改為快步。
我和大家重新聚合時,滿以為會受到連聲安慰,但是班只說:“騎回去休息吧?!?/p>
我既感謝又困窘地騎回去,一顛一瘸地走進屋,很痛苦而費力地脫掉靴子,拔出較大的仙人掌針刺。然后大吃面包干酪,洗了臉。這時一個重大的決定開始在心里翻騰,我對自己發(fā)誓決不就此罷休回家。稍后從窗口外望,看到牛仔和牛群緩緩地走近。
這是對自己較早的表現(xiàn)做出補償?shù)臋C會。一個孩子會待在廚房里休息:一個大人則會再出去和大家一起工作。我穿上靴子,跑出去為牛開大門。
朝著他們跑去,只見班向我揮手,并高聲喊叫。我以為他是在催我,于是跑得更快。
有一只領(lǐng)頭的母牛,后來又有一只,看見我就止步。然后它們突然跑開,所有其余的牛也跟著四散。母牛和牛犢朝四面八方跑掉,最后連一只牛都看不見了,只剩下既熱且累又沮喪的牛仔在那里發(fā)呆。我這番好意害得我們大家一整天的辛苦工作都白費了。
幾小時之后,我們默默地擠牛奶。我充了一天的大人,失敗了。走進屋子。倒在床上,筋疲力竭。
在這第二天,我全身筋肉酸痛得更厲害。只憑一股傲氣挺了過去。我也想到不干算了,但我這份暑期工作,已在朋友們面前夸過???。我現(xiàn)在脫身不得只有熬到九月。
我們在日落時把牛關(guān)在圍欄里。我聽見溫克走上了臺階。我必得跟一個人談?wù)?。很久以來,第一次覺得實在需要指點,“班叫我明天把馬關(guān)在圍欄里,”我說,“我應(yīng)該在什么時候出發(fā)?”
“3點半左右,”溫克說,“要是我,就先吃點東西,”他補充說:“你回來的時候還要擠牛奶。”
這時候是晚上8點一刻。就是我立刻上床,也睡不到7小時,何況我不能現(xiàn)在就上床。溫克說:“你還是來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吧?!?/p>
這個邀請來得正好。我們坐下吃牛排、豆子和小面包,我吃得非常多,連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晚飯之后,我們還喝熱氣騰騰的咖啡;我坐在那里,仿佛又在享受家庭生活的樂趣。
第二天清早3點鐘,我很快地吃了早飯。外面空氣即涼爽又清新。把馬關(guān)在圍欄里面之后,覺得很輕松興奮。
痛苦的教訓(xùn)
過了兩星期之后,我可以舒舒服服地一連騎馬12小時了。我習(xí)慣了每天吃飯、睡覺和工作的常規(guī),自信心也隨之加強。但過去的狂妄還沒有完全改掉。
有一天,溫克和我被派遣去漆一個水箱。與扳倒牛犢給它打烙印相比,涂油漆簡直是消遣。我要向溫克顯顯本領(lǐng)。
溫克發(fā)現(xiàn)我的手上沾了很多漆?!白詈眯⌒狞c,別把那東西沾在身上,”溫克溫和地說,“它會把你灼傷得很厲害?!?/p>
“好,”我心不在焉地說,我小心了幾分鐘,又決心要比溫克髹得多,于是手又沾上了更多油漆。
傍晚完工時,我兩腕以上的地方都沾有油漆,必須用汽油清洗。睡覺時,雙手已經(jīng)開始痛了。不久,疼痛得很劇烈,又想嘔吐。
天亮?xí)r,灼傷的地方照到陽光,我痛得受不住,只好戴上一副厚手套。那一天,我們被分派的工作是挖掘裝置木柱的洞。
我戴著手套顯得很不舒服,但是大家視若無睹,誰也沒有問我什么。我一小時又一小時地持續(xù)工作?;氐侥翀?,我除去手套。皮膚已經(jīng)發(fā)紅,而且開始破裂?!扒莆业氖?,”我對溫克說。
“我知道,”溫克說,“我告訴過你的。我想你并沒把話擺在心上。”
我的確很愚蠢,但不愿意承認。我開始明白爸所說當(dāng)作大人看待和要照顧自己的話是什么意思了。
幸福的依賴
麥肯濟先生和他的家人來了,我的生活就比從前輕松一些?,F(xiàn)在早晨擠完牛奶回家的時候,桌上已經(jīng)擺著豐富的早餐。我也不像以前那樣輕率毛躁地急于證明自己是大人了。
那天,我們在給牛犢打烙印。通常我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本領(lǐng),總要求做一項比較困難的任務(wù)。但是今天我做這項工作的時候,靠的是臂力,而不是憑驕傲撐下去。我整天都把牛犢扳倒,在工作過程之中挨了牛犢幾次踢。我沒有努力想要證明什么。我只是在工作。
那天晚上,吃過晚飯后,麥肯濟先生言筒意賅地說:“孩子,你今天干得真好。
我很驚訝。我竭力回想這一天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特別的事,卻想不出來。
“我不明白,”第二天我對溫克說,“我只不過是和大家一樣地工作而已?!?/p>
“說的就是這個,”溫克說時,面露笑容?!白蛱炷愀苫钫袷莻€最年輕的牛仔,而不是像工頭?!?/p>
“噢,”我恍然大悟,“我想有很多次我是自不量力?!?/p>
“有時候,”溫克說,“我們都以為你要不干回家了,但是你堅持到底。你盡力干下去了?!彼nD一會兒,又補充說:“放輕松一些,你做得很好——就一個孩子來說?!?/p>
8月的最后一天,媽開車來接我回去。在牧場里工作了幾個月,我已經(jīng)成熟了很多,對于獨立所要付出的代價和獨立的真正價值,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一些。但是我現(xiàn)在對于倚賴的了解,比任何其他東西為深一一奇妙的幸福的倚賴。
“唔,”媽說,“你在這個夏天一定學(xué)到了很多東西?!?/p>
“是的,”我一邊把那頂臟帽子扔到后座,一邊回答媽說,“我發(fā)現(xiàn)我是個很幸運的孩子?!?/p>
媽聽了大笑。她完全了解我那句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