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圣祥
一
長水擁有一對半可靠的兒子。三個崽人模人樣,像一個模子鑄出的坯。說差距也存在,比如念書,崽們就相差甚遙。二兒建文念初三,成績呱呱叫。三兒建鎖剛啟蒙,頭個學期竟做了一年級狀元。喜得長水嘴一咧:“乖乖!倆小的不愧我種,就驢子是揚州婊子養(yǎng)的?!?/p>
驢子是長水頂頭兒。十八歲的漢子小學沒混出頭。怪長水氣?長水一氣就給他發(fā)明個屬相,說驢子屬豬大腸,拉起來竹桿長,一松手一大攤。說驢子兒吔!你別性急,慢慢熬,熬熟了,校長作興留你做先生。父親啰嗦完,驢子就扭頭“嘿哧嘿哧”笑。不就十八歲么?男到三十三太陽才出山,早著哩!再說這幾年也沒白混。學業(yè)雖不長,身體骨卻瘋長。成績雖不行,歪才有的是。凡世上能玩的,他都玩膩了。有一天,他發(fā)覺隔壁癡呆兒的小鱉頭新鮮,手就伸進癡呆兒褲襠。誰知呆子也曉得那物件是個寶,不容侵犯,奮勇掄起木榔頭。他拔腳賊溜,晚了一步,榔頭在后心砸出了悶聲。四周人嚇懵了,驢子嚇煞白的臉卻很快復了原。“噢哎!還當榔頭多了不起,其實夯身上就像撓癢癢?!睆拇巳藗兙秃八H子,本來要喊牯牛,長水反對說:“牛懂人性,喊牛玷污了農家之寶?!?/p>
驢子在校威名顯赫。學生們放學須蹓跶一段漫長的公路。有路即有車,有車校長就擔心娃娃們的安全問題,想在學生中選個最大的維持秩序,官封路隊長。論年齡誰也沒法跟驢子比。驢子憑借這個優(yōu)勢無可爭議升了“官”。驢子頗具做官天才。他抓根柳條,攏鴨子一般攏著他的部下,神氣得像個將軍。部下們年年平安,日日無事。為此驢子沒少得校長表揚。這一回驢子神急急把表揚倒給長水高興。長水用眼漫不經心瞟瞟他:“你個出氣帶冒煙的,正事不做,閑事有余?!斌H子好失望,就央求:“伯,我不上學了?!遍L水嘆口深長的氣:“唉!這雜種咋就不像建文哩!”
“伯,我不上學了,上學比抬大土累?!斌H子仍在央求。
長水說“驢子吔!養(yǎng)不教父之過。你孬好混個初中畢業(yè),日后不吃人虧,我也對住了你死去的娘。你翻不過小學墻頭,日后人家不戳我脊梁骨有鬼!”
驢子急了:“人家罵人家的,你耳朵塞上棉絮就是。又不是你不供我念,我自愿的。”
長水罵聲:“沒出息的?!辈辉倏月?。他對驢子有一本清清楚楚的大帳。他為驢子的升學問題沒少操過心。他求過校長,說:“校長,我家驢子大了,老呆五年級他羞死了。你就行個好讓他混過去吧!”校長雙手一攤:“十分抱歉。驢子是我校百年不遇的笨蛋,我做校長的比你當父親的更傷腦筋。我去過鄉(xiāng)農中求情,求人家特殊情況特殊照顧,可人家說:‘中學就是中學,不是廢品收購站?!?/p>
驢子見伯半天沒吭聲,以為默許了八成,高興地說:“伯,就這么定了。我犁田去了。”長水心里捺滿油鹽醬醋,鼻子一酸,眼窩涌上了淚水。
說時間,時間走得飛快。一轉眼中考就擺在建文面前。在建文復習迎考的緊張階段,長水多次來到亡妻墳前祈禱。過分凝重的心情促使他忽地跪下去,潮濕的土地被砸出一聲悶響。黃表紙點燃了。紅紅的火舌一心一意印刷著冥鈔。長水眼皮微閉,口中念念有詞:“他媽,文兒正跟對手們白紙黑字分高低,保佑他一把吧!”
中考結束后,長水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來了建文考取普通高中的喜訊。
當時,驢子正揮汗如雨割稻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忽有喜訊傳來,渾身肌肉“嘟?!币惑@,鐮刀便乘機開洋葷,把驢子的手咬出一股鮮艷奪目的熱血。驢子腰一彎摳把爛泥朝血口堵去,急不可耐問長水:“我二弟中個么學校?”
“縣一中。”
“出來能當鄉(xiāng)長么?”驢子問。
“出來考大學?!?/p>
“考不上呢?”
“做田?!?/p>
驢子像癟了氣的皮球,軟軟癱在爛泥地上。長水趕忙給驢子傳授一遍高考程序,并說大學畢業(yè)能干縣長哩!“縣長!乖乖:干縣長!”驢子一骨碌滾起來,臉面像縣長大哥一樣燦爛起來。
從家里到縣一中要走六十華里的路程。建文無可奈何地成了住校生。在家想學校,住學校又想家。盼呀盼!終于盼來了頭一個周末。建文歸心似箭,手提五花八門的壇壇罐罐,燕子似的朝家飛。長水首先給建文撩幾罐咸菜,以備下周吃;又塞給他二元錢,以備下周花。星期天的早晨,天還染著黑,長水和驢子便起了床。長水淘米燒飯,驢子找糞筐。驢子找得輕手輕腳,怕驚醒建文的夢,找到后一頭埋進了無垠的黑暗。摟了滿滿一筐歸了屋,天還沒亮徹底,長水的粥還在鍋里熬。驢子歇了筐,又忙著拌豬食,掃地,挑水。忙妥了一切,長水也煮好了粥。驢子洗把臉,選一只最大的碗,“咕咚,咕咚”喝五碗,肚子才有點鼓。揉幾揉肚子,扛起鍬又對地里奔。長水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晃地飄。
地里頭的驢子,今天怎么也落不下心。不時手搭涼棚望太陽,不時提醒長水說:“伯,恐怕是不早了!建文下午還有六十里路哩!”長水就說:“那就收吧!”
驢子和長水扛著家伙回進屋子,淘米,擱水,點火?!芭九九尽!斌H子手中扇發(fā)瘋似地擺,手腕酸疼,腿蹲麻木,那口鍋終于熱噴熱打揭開了。鍋是彩色的鍋。半邊白,半邊紅。自的是米飯,紅的是山芋。黑白之間拱托兩只藍邊碗。一碗咸菜,一碗雞蛋。長水右手端碗米飯,左手端碗蒸雞蛋,又用肘子悄悄地蹭蹭建文。心有靈犀一點通,建文一顛一顛隨伯進房吃獨食。
忙妥建文,再服侍建鎖。長水剔幾剔,剔出兩條上等“紅貨”,一抖手打發(fā)在建鎖碗里。建鎖頭一偏,小眼珠進出兩股異樣的光,極不情愿又無可奈何端碗出了門。
該打發(fā)建文去學校了。長水雙手拎起菜罐罐遞給建文:“上學吧!用心念書,別煩家神。”
建文朝后退兩步,沒接罐子,嘴角顫微微地欲言又止。頓了會還是臉一紅,怯怯說了心里話:“伯,我……我曉得你想我好??筛咧械臅畹脹]法念,我想趁早歇……歇伙?!?/p>
長水懷疑耳內有異物,搗鼓幾下,要建文重復一遍。建文重復了。長水一驚非淺:“建文我兒,你這話說差了。”
“不差。”建文很肯定。
“差?!?/p>
“不差?!?/p>
“差?!遍L水的眼瞪得像牛卵子。
“兒子不跟老子抬杠?!苯ㄎ牟焕⑿刂杏心苣艹詼省昂脻h不吃眼前虧”這話的含義。
長水那幾根枯草似的山羊胡顫抖了起來:“你還不差?你個賊骨頭還不差?有福不知享還不差?……”
很不幸,無論長水怎么啰嗦,建文就是認定不差。
“你……你叫老子受氣?好好好,你不念書。好好好,老子讓你曉得洋罪是咋受的?!遍L水手一抖,把鍬狠狠摜在建文腳前:“挖溝去?!?/p>
二
建文不想好了。驢子反而珍惜起前程來。他告別書本已整整半年光陰,不朽的田野之風將他吹粗了一圈,人高馬壯,大頭大腦,一臉福相。這一天驢子將福相展示在村民兵營長面前,莊嚴聲明;“我想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
做一名光榮的人民解放軍,做一個可愛的人?!睜I長曉得驢子底細。驢子曾是村小學空前絕后的笨蛋,大名鼎鼎。營長的厚嘴唇掛幾縷居心不良的笑:“你驢子追求進步可佳??扇缃竦谋彤斈甑挠螕絷犛兄|的區(qū)別,統(tǒng)統(tǒng)的清一色的初中生和高中生。你驢子畢業(yè)證哩?”
驢子沒畢業(yè)證,可還是想當兵。去部隊或許能闖條出路。聽說部隊已不直接提干了,能直接轉志愿兵。這叫改革。驢子以為這種改革是專門偏向他的。他在小學艱苦卓絕認的幾個字,幾乎完整無缺地還給了老師。他已變成貨真價實的文盲。文盲固然不能提干,但是可以當志愿兵。想到這,驢子覺得命運就卡在營長手心了。于是就不厭其煩糾纏營長:“營長,當兵不就是放放槍放放炮么?只要腿壯胳膊粗就中?!?/p>
營長“噗哧”一笑:“你驢子雙料愚昧,那大炮是好擺弄的?明明要你轟敵人,你驢子作興在自家人頭頂開花。炮彈隔你幾十里,要打鼻子不打眼,這全靠精確的計算,沒文化中?”
驢子豎一臉不屑的旗幟:“有那樣玄乎?我可是瞧電影祖宗,打仗片瞧得最多,可從沒見炮彈能找人鼻子打。”
營長有些不耐煩;“跟你這個屎貨講不清?!?/p>
“嘿嘿,”驢子反而樂了:“你大營長就糊弄我這個屎肚子好老百姓?!?/p>
“鬼糊弄你呀!你自個看去?!睜I長甩手將《兵役法》撂給驢子。
“你瞧,你瞧。明明曉得我睜眼瞎子,卻甩書逗我認,還說不糊弄我!”
營長覺得無法跟眼前的驢子說話,一攏手不再答他啰嗦??审H子仍然要啰嗦:“你動筆把我名字劃上得了。我還要回家煮飯呢!你不能故意耽擱我寶貴時間。”
“這就對了。回家煮你飯去。別老纏這兒湊熱鬧。當兵沒你份?!睜I長輕蔑地乜了驢子一眼。
驢子急得紅眼珠暴鼓:“你講話雞巴噎人。我是特務?”驢子口氣硬了起來。這一硬還真硬出了名堂。對面的營長明顯有些畏懼。驢子就覺得眼前這狗日的是臭料。對付臭料的最好辦法是發(fā)火。驢子騰地站起,扇子般的巴掌一拍桌子,震得《兵役法》和大營長統(tǒng)統(tǒng)的一跳:“少卡大爺脖子,給大爺劃上。別把大爺卡急了。大爺一急啥事敢做。你鱉日的好好想想。明天我再來?!斌H子甩下這話,蹦下桌子,回家煮飯去了。
第二天,驢子沒親自來找營長。找營長的是長水。長水一身特別打扮:外罩一件老棉襖,盡管上面爬滿了補丁,仍有一部分黑黃的絮爭著露臉;內穿一件黑乎乎油膩膩分不清本色的粗布衫,下穿一條灰不拉嘰的褲子,走起路來,屁股部位有兩只洞眼一眨一眨閃著白光。長水飄歪歪晃到營長家,一撅屁股,坐在桌面上,對瞅著他的營長一咧嘴:“你翻我眼?有本事你用拳頭朝我這兒夯?!闭f著劈手撕開老棉襖和粗布衫,露出癟塌塌的胸脯。
營長屁股離座,笑容可鞠:“我說長水叔,這是犯啥嘛!”
“犯啥?我驢子當兵你犯啥打壩?!?/p>
營長的黃眼珠骨碌碌地轉一圈:“長水叔。你去找找村長,村長同意了,我馬上給驢子報名。”
長水聽了這話,真的撇了營長去找村長。找到了村長,村長又推營長。長水火了:“黑骨頭,拿我老頭子當皮球踢?!遍L水一撅屁股,又擱在了村長家桌子上?!罢覡I長找村長都一樣。反正要讓驢子當兵,要不我老命就拼這里。我一個孤苦老頭拉扯著三公雞頭,容易么?苦不?我沒伸手朝村里要過救濟。可你們不該卡我兒,卡我兒就等于要我老命,要我老命干脆拿刀來?!?/p>
村長被纏得無法脫箍,只好去找營長。村長說:“你把驢子名給報上?!睜I長說:“有規(guī)定呀!得初中以上程度呀!”村長苦口婆心:“當兵是好事,你讓他報名,要不要是帶兵事?!?/p>
營長服從了命令。
體檢這一關,長水不用替兒子擔心。他親眼見過驢子榔頭捶不死。驢子也明白這一點,可上了陣不知為啥心發(fā)慌,臉脹通紅,粗氣直喘。醫(yī)生一測他心臟,嚇得吐出了舌頭。驢子脈膊太優(yōu)秀了,每分一百四十次。血壓也不含糊。這一優(yōu)秀和不含糊注定了驢子和中國人民解放軍斷了緣分。正當他絕望得無可救藥時,那個戴大蓋帽的帶兵官把寬厚大手壓上了驢子肩:“喂,小伙子別愁眉苦臉,憑經驗我斷定你心臟、血壓完全正常。不正常是你自個折騰出來的。你太緊張了,你放松一下,再去弄點米醋來喝?;仡^我跟醫(yī)生說聲,給你重驗一次?!睅П龠€說驢子是當兵料,濃眉里藏匿將軍氣質。
驢子像憑空抓到了一個充氣救生圈,神急急屁顛顛直奔店家。他要了瓶“鎮(zhèn)江陳醋”,一仰脖子“咕咚”一口。一股酸不酸辣不辣的怪味嗆得他渾身一抖。他牙一咬眉一皺,人嘴對住瓶嘴,一口氣“咕咚”下半瓶。抹抹嘴,“啊”的出口氣,將剩下的半瓶朝柜臺上一摜,返身就跑,錢也忘了付。店主也不敢追,目瞪口呆自語:“神經病?!?/p>
驢子第二次體檢果然沒問題。驢子笑了,帶兵官也笑。帶兵官還讓他吃了定心丸:“你這兵我?guī)Ф恕!?/p>
長水聽說這一句話,激動得老淚縱橫,用手在驢子頭上顫微微摩挲:“想不到我兒遇上了貴人。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啊!”
誰知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定兵那一天,那個帶兵官沒事找岔,愣要跟驢子的畢業(yè)證見見面。驢子說免了。帶兵官不依。驢子只好坦白說自己沒有。帶兵官懵怔一會,問:“你咋報上的名?”驢子認為帶兵官反悔了,可反悔來不及了,生米已成熟飯,于是由牙縫擠出兩字:“磨的。”
“磨的?”帶兵官瞅瞅楞頭楞腦的驢子,毅然決然說:“小伙子,我很喜歡你!”說著又晃晃腦袋,嘆口深長的氣:“唉!可我不得不忍痛割愛,因為你沒文化?!彼瘴阵H子的手,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再見吧,小伙子!”
驢子跟帶兵官依依惜別后,竟一連在床上橫了三天,不吃也不喝,淚水打濕了一大塊被角。人消瘦了,眼愁紅了。長水勸他想開些,老愁老愁能愁壞身體骨。驢子便不愁,猛地掙扎起來,眼前布滿了星星,頭重腳輕好一陣暈眩。他定定神,拍拍騰云駕霧般的腦殼:“這輩子廢了,廢就廢在是個睜眼瞎子。伯,我墻上掛鱉殼定歸(龜)了。我好后悔當初不念書!”
長水平淡如水說一句:“畜牲前悔,人后悔。”
驢子心里泛出一股苦澀的漣漪,兩滴清淚從眼窩里掉下來,倏地鉆進了黃土地。長水不再深講。屋里被一片闃寂嚴實實罩住。還是驢子活躍了空氣,他一掃往日的玩世不恭,認真說:“伯,我說不能由著建文哩!”
長水像猛然驚醒似的,咬緊牙關,恨鐵不成鋼地說:“我由他?他三天后不滾學校去,看我扒他皮?!?/p>
“那也不是法兒!”驢子現身說法:“你當初捺著拳頭齜著牙逗我上學,效果咋樣?”
長水一時鱉噎,呆呆地望著驢子。
驢子就做起諸葛亮:“照我看,首先讓建文嘗嘗做田是個什么味。他嘗到了厲害,準把頭鉆書里去?!?/p>
長水眨眨眼,似乎不信這話由驢子嘴冒出,過了好大一會才醒過神來:噢,驢子吃一塹長一智,懂世務了。長水頭一昂,一瞇眼,一
張嘴清晰吐出一個字:“成!”
三
當晚,驢子把建文邀到跟前說:“建文你長大了,自個事自個做主你腳下有兩條路:要么上學,要么修地球。選吧!沒人干涉你?!苯ㄎ牟恢氲孛徝徃赣H,父親也是那兩個字:“選吧!”建文喜悅地說:“修地球就修地球?!?/p>
驢子拍拍建文肩膀:“選的好,選的好。書有么念頭?我就不念。家里正差勞力,十畝地我倆包了。讓伯伯享兩天清福?!?/p>
建文一擂胸脯,說:“成?!?/p>
長水將良田交給兩兒子。驢子嫌這種承包不徹底,有大鍋飯嫌疑,有必要進一步完善。他每次把建文帶下田,總是將田里的活一分為二。大爺不帶二爺意思,二爺也別占大爺便宜,各忙各的。論做田,驢子一頂倆。建文哪是對手?當驢子保質保量完成任務時,建文最多拿下三分之一。驢子便猴上田埂觀摩建文的狼狽相。建文腿痛腰酸胳膊麻木,渾身疲軟軟的,水蛇一樣的腰再也無力扭轉。眼下對他來說,關鍵問題是睡一覺。可是睡不成,驢子工頭一般監(jiān)督他。要命啊!還有三分之二的活沒忙哩!得耍些手腕蒙混一下,可驢子眼盯著他一眨不眨。稍有疏忽,他那大炮喉嚨就驚天動地發(fā)出斥責的吼聲。糊不行,歇也不行。不糊不歇水蛇腰累得不行。這的確難壞了建文。可建文他大小算半個知識分子,知識面不寬也不窄,眼珠就那么略略一轉,腦海立馬閃現法國工人破壞機器鬧罷工的故事。只見他朝天吸口氣,一口唾沫吐上掌心搓搓,“嗨”的一聲,將手中鍬深深扎進土里,奮力一撬,沒反應,再用上吃奶勁兒,反應來了,只聽“咔嚓”一聲,桑木鍬把分了家。當斷裂聲炸響時,驢子雙手一撐,躥了起來,直截了當地責問建文:“瞧你有做事樣?”
建文眼皮一耷拉,裝出十分后悔的神態(tài);“我又不是故意的?!?/p>
“你一鍬想挖座山,還說不是故意的?!斌H子的嗓門如同打雷。
“你唏啥?”
“我就唏?!?/p>
“白唏。鍬不是你買的,是伯買的。”
“伯伯買鍬供你糟踏?”
“你說我糟踏我就糟踏。你干嘆氣?!苯ㄎ恼f完抖腿朝家蹓。
驢子氣得吹胡子瞪眼:“呔!你回來?!苯ㄎ幕剡^頭:“回來干嘛?鍬都壞了?!?/p>
“我有。”驢子把鍬戳在田里。
建文輕描淡寫瞥一眼顫悠悠的鍬把子:“我不用你鍬,我有志氣?!?/p>
“你……你有志氣?你出氣還帶冒煙。你文不能測字,武不能撮狗屎?!斌H子牙齒“咯咯”地抖。
建文心平氣和地回敬驢子:“你能你能,承認你是條不怕勞累的四腳驢子?!?/p>
“四腳驢子!你罵你哥哥?”驢子伸手揪住建文后脖領,猛喝一聲:“你皮作脹,我給你松松?!闭f話問,又用一手勒緊建文褲腰帶,一提拔,建文懸了空,四肢亂劃,活像蛤蟆鳧水。驢子手一松,蛤蟆就趴地下服服貼貼。驢子左手捺緊建文脖子,右手攥成個笆科(竹斗)。建文眼一閉,暗暗在臉上憋足勁,恭候笆(竹斗)的光臨。不曾想驢子忽來個聲東擊西,笆(竹斗)變成蒲扇扇在建文屁股上。原來驢子也不敢把建文怎么樣。建文忽地滋生出半斤膽汁,在腳上憋足勁,雄赳赳地奔驢子胸口踹去。驢子沒料到建文敢來這一腳??山ㄎ臎]什么不敢的。驢子大意失荊州,迅速脫離建文,蹲成馬步“咚咚”朝后踉蹌,終點是田角的糞坑。建文聽到“哧嗵”一聲響,很覺奇怪,趕緊坐直。忽見驢子在糞坑里掙扎,便嚇得瘋跑。糞坑里的驢子擾亂了蒼蠅界的安定,秩序混亂的蒼蠅團伙就霧一樣地彌漫,撞得驢子臉上癢麻麻的。驢子從糞坑里掙出,怒不可遏地奔向建文。他身披惡臭,攆了一會,終因惡心難忍,不得不調頭直撲水塘,入水前沖建文背影惡咒咒打聲招呼:“小狗日的,回家扒你皮?!?/p>
建文彈腿伸腳將驢子送進糞坑并非偶然。自從他棄學賦閑,沒過上一天舒心日子。驢子看他不順,想著法日弄他,天天不厭其煩逼他下田,下了田又把他當牛吆。建文可是個剛脫離學校的書娃子,怎吃得消牛馬不如的生活。不說干活了,光那顆毒辣辣的太陽就夠他喝一壺。鋤草乎使他胳膊麻木,挖地乎令他腿痛腰酸。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那一腳可真是凝聚著建文積蓄已久的怨氣。
建文七齁八喘跑進家門,正和長水撞個滿懷。長水剜他一腿,腳一跺地:“瞧你猴樣?!庇忠恢盖嗵欤骸叭疹^老高,收工了?”
“驢子打我?!?/p>
“打懶鬼應該?!?/p>
建文不吭聲,可想到驢子即將要歸來,就吭了聲:“我做田不中,我不是做田料?!?/p>
長水暗暗一喜,輕飄飄捋捋八字須:“是么?那你說說你是甚么料?!?/p>
“念書。”
“你不是不念么?”
“如今我想念?!?/p>
“人話?”
“人話?!?/p>
建文話音剛落,濕淋淋的驢子撞了進來。建文一縮頭躲避到父親身后。長水趕忙叉開雙臂阻攔驢子。驢子那口惡氣咽不下,左蹦右跳想撇開父親捉建文。長水阻不住公牛般的驢子,匆匆忙忙脫口而出:“驢子,你省口氣,建文浪子回頭愿念書了?!?/p>
驢子打個激凌站住腳,眼瞇一條縫,盯一會建文,就一路“咕嘰咕嘰”去了房間換衣服。
衣服一換便成了嶄新的驢子。只見他眼里噴出锃亮的光,柔柔地溫和在建文臉上。建文也看他,眼光疑疑惑惑別別扭扭。驢子認為這種戒備的目光沒必要,誰也不會拔建文一根汗毛。因為建文已非剛才那個可惡的建文。建文愿意上學這就很可愛。驢子給建文拋去一個荷花式的笑容,感動得建文也笑了起來。兄弟倆相視默默地笑。彼此間的憎惡,頃刻間化作一汪清水。
四
東邊剛剛露出魚肚白,長水就和驢子、建文出了門。長水將兩個兒子送至村前的三叉口,沒忘了“咕?!蹦蔷溆啦蛔兏脑挘骸拔膬海徽麴z頭蒸(爭)口氣……”啰嗦完便住了腳。驢子肩膀挑白米和成菜罐繼續(xù)送建文。
“丈量”完十余里崎嶇山路,又在客車上顛蕩個把鐘頭,終于到了兄弟倆心目中的圣地——縣一中。驢子和建文筆直地戳在學校大操場上。
快要見到先生們了。建文既激動又惶恐。驢子更是心跳激烈,他可是先生的天敵。他怕去見建文的班主任——汪老師。他的鞋后跟在綠茵茵的操場草坪上一磕,雙腳利索一抽,兩只鞋子便獲得了自由,小腿肚緊接著雙雙一打彎,屁股“咚”的一聲夯在鞋子上,雙腿一盤,儼然一尊大佛。大佛對建文一揮手:“去,去找你汪先生?!苯ㄎ臎]動,佝僂的脊背頂在籃球架上,毫無生機的眼睛呆呆瞇著流動的藍天白云。
“去找汪先生呀!”地上的驢子催命鬼一般。
“還是你去。”建文的聲音蒼老而遙遠。
驢子鼓鼓眼泡泡,大腿一拍,頭搖得像撥郎鼓:“嘁!我去?我悶頭驢一個,見了老九爺冒不出兩句囫圇話。我不中?!?/p>
“我更不中,我一句也冒不出來?!?/p>
兄弟倆你推我搪,誰也不愿攬下那份頭疼生活。好一番討價還價,最后達到協議——兄弟倆共同前往。
兄弟倆在數學教研室尋到了正在伏案批
改作業(yè)的汪老師。那顆碩大的頭顱聚精會神地埋著,手中的紅筆在學生的練習簿上沙沙作響。驢子和建文進門時弄出的響聲,竟然沒能打亂他入迷的思緒。建文漲紅臉叫了聲汪老師。汪老師這才緩緩抬起頭,習慣性地應了一聲問:“兩位同志有事么?”建文不知所措,臉面的臊紅剎時波及脖子根。驢子也癟在一邊不知說些什么好。
汪老師打量一下面前的一對悶葫蘆,立馬可親地為兄弟倆讓座。兄弟倆小鹿般的心漸漸平靜。建文先啟用了木訥的嘴:“汪老師,我是您學生呀!”
“學生?”汪老師滿面詫異,問陌生的建文叫什么名。建文回答之后,汪老師一改滿臉詫異,承認曾有過這個學生。驢子和建文心上的石頭落了地,有了熱乎氣??伤查g又變得通體冰涼。原來汪老師笑微微,給了建文一顆定心丸:“放心吧!我就給你辦理退學手續(xù),你憑手續(xù)去教務室領回你所交的學雜費?!?/p>
驢子頓覺自己軀體直朝萬丈深淵墜落,急忙大聲申明:“先生!先生!你錯了。我送建文上學來的?!?/p>
“上學?”汪老師懵頭懵腦:“我一連點了你十多天名,你都沒到。后來不點你了,因為你已被學校除了名?!?/p>
兄弟倆目瞪口呆,想訴說些什么,偏偏又什么說不出。
“當當……”上課鈴響徹了整個校園。汪老師匆匆跟驢子說聲:“再見!”掖一沓書本向教室走去。
兄弟倆面面相覷。“被除名了!學校干的。”驢子夢囈般嘀咕一陣。“找校長去?!斌H子嗓門一亮,忽地有了主張。
校長很好找??尚iL的工作不好做。校長表情是漠然和冷峻組成的混合物:“開除不開除建文,是要不要紀律的問題。學校不是放牛崗,不能沒紀律。”
驢子厚著臉皮繼續(xù)央求。無奈校長已由漠然升格到厭煩,針插不進,水也潑不進。
驢子和建文垂頭喪氣地回到操場的草坪上。建文的眼里不知啥時灌滿了淚水。驢子瞟他一眼,恍惚迷惘的思緒隨時間的流水漂泊而去,漂幾漂,忽然漂出一股陽剛之氣:“狗日的校長不憨厚,我不求你校長,我去求汪先生。只要功夫深,生鐵磨成針?!?/p>
驢子頭頂信念,肩扛希望,佇立于數學教研室窗前。窗內沒有汪老師。一打聽,汪老師歸了家。驢子就指派建文去摸汪老師窩。建文孬好在學?;爝^七八天,很快摸到了線索,兄弟倆順線索摸去。
由前門跨進汪老師庭院。院子里七零八落,沙漿磚頭星羅棋布,一派熱烈的旋工場面。兩個小瓦匠赤膊上陣,忙乎一鼻子灰。驢子的目光沒能逮到汪老師。瓦匠說汪老師立馬就來。
半根煙工夫,那顆碩大的先生頭果然探了進來,厚而軟的肩上深埋著根毛竹杠子。杠子的另一端壓在一個墩實瓦匠肩上。杠子中央吊著兩包水泥。那墩實瓦匠抬得輕松自如。汪老師卻顯得經不住杠子的壓迫。寬寬的額頭汗珠密布,紅潤的臉累得灰白。剛歇下杠子,就癱在臟兮兮的方凳上七齁八喘,找不到半點為人師表的文雅。墩實瓦匠松了繩子,抽了桿子,輕蔑地望了一眼狼狽不堪的汪老師,臉上漾出一種幸災樂禍的快意;“汪先生,我喊你先生了!你撐一下,不多了,就十包,五趟就完了?!?/p>
汪老師根本沒發(fā)現驢子和建文的存在,一咬牙撐起來,疲軟的軀體隨同瓦匠飄搖而去。驢子憐憫地盯著汪老師那付隨時可能癱塌的骨架,眼珠一轉,急急攆了出去。
拐過四道彎,抹了八個角,驢子來到一家建材店。店門口堆著十包五百號水泥,那就是汪老師花錢買下的貨。墩實瓦匠鋪開繩索,粗壯的胳膊一摟,一包水泥壓在繩子上,再一摟又一包。瓦匠拍拍手上灰,將繩頭挽個扣,杠子插進去,朝汪老師招招手:“來,來,來?!蓖衾蠋熡灿差^皮彎下腰,繼而眼一閉,牙一咬:“嗨!”腰沒“嗨”直,再一挺,直了。腰直了,小腿肚卻彎了,像彈琵琶。瓦匠瞟瞟汪老師那不中用的腿,說聲:“走”,汪老師就像跳開了負重迪斯科。驢子忍不住笑了,但沒笑出聲。他一個虎步向前,雙臂一托,把汪老師那份洋罪輕而易舉地接了過去。
“不就十包水泥么!用得著跑五趟?”驢子賭狠道。
瓦匠氣更盛,抽下杠子一搗地:“搬!”
驢子便搬。在一旁倒剪雙手的汪老師急急地攔,卻攔晚了。驢子輕飄飄弄一包趴在原來的兩包上,眼光在瓦匠臉上示威游行。瓦匠上下牙嘣嘣一磕,牙縫里又進出一個字:“搬!”
驢子乘汪老師不備又撂上一包,可犟種瓦匠還在喊:“搬?!斌H子又要去搬,卻被汪老師死死拽住了。驢子動彈不得,瓦匠便自己動手,抄一包壓在頂上:“最后一包,兩趟結束算球?!?/p>
汪老師目瞪口呆,傻乎乎地瞅著四條粗腿一錯一錯向前邁,驚訝萬分。
水泥問題很快解決,汪老師堅持挽留驢子吃午飯。驢子推托。墩實瓦匠耐不住性子了,沖驢子一亮粗嗓門:“客氣個球,吃就吃唄!”驢子不再推,別別扭扭報銷汪老師家三大碗。建文吃了兩碗,加起來五碗,害得汪老師勒緊褲帶省了一頓。
驢子填飽了肚子,嘴一抹又伸手朝汪老師要業(yè)務。汪老師說:“謝謝你?!斌H子說:“有么謝頭唦?有活盡管吩咐?!?/p>
“沒了?!蓖衾蠋熣f:“該幫的你已幫了?!?/p>
驢子就磨,磨得口干舌燥,汪老師還是沒業(yè)務給他。
也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驢子為尋不到活而急得如熱鍋上螞蟻時,墩實瓦匠開了腔:“瓦匠這買賣,要的是力氣,人多才出活哩!”
汪老師“嘟?!背鲆婚L串意見,大意是:他不好意思掠奪驢子的剩余勞力。
墩實瓦匠一聽就煩,滿不在乎說:“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誰也不強迫誰?!崩^而沖汪老師揮揮手:“去,去。教書的吃粉筆灰去。愿干活的留下吃水泥灰?!倍諏嵧呓尺@番安排完全出于自身利益,卻在一定程度上成全了驢子,也間接定下了建文似錦的前程。
建文終于恢復了學籍。復學的程序并不復雜。汪老師拿著建文臨時撰寫的請假條子去見校長,罪人似地懺悔道:“校長,建文同學冤枉,他寫過請假條子,我并且批了假。都怪我粗心大意,把條子壓在抽屜里忘了。過,不在建文,也不在學校,在于我。我請求對建文的學籍重新考慮?!毙iL擰擰眉,答應重新考慮,重新考慮就有了讓驢子與建文喜出望外的新結果。
五
寵子不孝,肥田收癟稻??部赖共灰欢ㄊ菈氖隆讉€月的磨難終于使建文懂得了光陰的貴重。每當他稀里糊涂接受玩心指派時,眼前總會浮現父兄那兩張苦巴巴的臉??嗄樕夏撬闹缓掼F不成鋼的眼總是于冥冥中將他拽進教室里埋頭啃書。用心啃,認真啃,節(jié)假日也是啃,啃回了拉下的功課,啃回了失去的光陰,啃來了優(yōu)異的成績。驢子的后勤部長做得更加帶勁。每月挑著桑樹扁擔,給建文送來一趟白米、咸菜、零花錢,從不間斷。兩年后,建文憑著優(yōu)異的成績,一躍而邁進了大學的校門。他欣喜若狂,甘甜至極,仿佛看到了前程的光芒。他承認那光芒是驢子給他點燃的。
建文接到蕪湖某高校錄取通知書的第四天,便風風光光踏上了長途汽車。車身動了,
建文側目凝望窗外的父兄。父兄那兩雙淚眼在他臉上深情地縈繞,牢牢印入他的心靈。
蕪湖方面很快來了信。驢子羞于腹中無墨,就興沖沖舞動信箋滿街找人念。識字人為他念了。他聽得忍俊不止,兩肩一顫一顫地抖,兩撇胡子燕子展翅一般飛。建文的信給他灌了一肚子蜜,給他送來了活鮮鮮的榮耀。這榮耀不該埋沒,讓全世界都曉得吧!驢子不厭其煩找人念信,這人念完再攆那人念。開念前,驢子總是給幫忙人撂根煙,說一句:“我弟來信了,給我的,三張紙呢!煩你念念?!?/p>
村中凡能念通信的,都念過那封信。他們念時,婆娘伢們就圍在旁邊托腮聽。聽著聽著就羨慕不止,就夸建文有良心。驢子待他的好處他印在心上哩!很快這些話又傳到了外面,一傳十,十傳百,傳得驢子的形象豁然增高八尺。驢子好不得意,一有空便倒剪雙手,披一身陽光,展?jié)M臉神氣。
心寬體胖。驢子發(fā)福了,面色紅潤,天庭飽滿,齒白唇紅。對驢子抱有好感的姑娘漸漸多了起來,有幸碰面,絕不會吝嗇一個柔情的媚眼。驢子心里甜滋滋的,臉上卻不露聲色。每當媒婆扭來煩他神時,他總是掛一臉無所謂。
“姑娘愿么?”
“愿。”
“她媽愿么?”
“巴不得?!?/p>
“噢!”驢子正兒八經點點頭。
接著是見面。見面要禮,驢子沒禮。姑娘也不計較。姑娘曉得驢子家寒。家寒沒什么可怕的,長水家建文中了狀元。長水家祖墳冒煙了,出了人,出了人還愁富不起來?那窮是臨時過渡。大花布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哪家姑娘不想找一個一切都有的夫家呢?所以就找驢子,找得長水嘴直齜,“人家養(yǎng)女百家求,我養(yǎng)兒百家也求。嘿嘿,嗬嗬!”
求驢子的姑娘恁多,驢子在百花叢中挑花了眼。這個鼻子扁了,那個眼小了,第三個鼻子眼睛正好,嘴卻大了。第四個……驢子沒挑中一個稱心如意的,不稱心就莫瞎湊合。驢子千篇一律搪塞媒婆說:“我小哩!等兩年再講。”媒婆悻悻而回,臉面掛著千篇一律的頹喪。不頹喪的唯有隔壁那個胖大嬸。
這一天,胖大嬸從遙遠的娘家替驢子引來個姑娘,名叫世云,生得染紅摻白,面捏一般。貌似三月杏花,腰如四月垂柳,聲若清泉出峪,雙眸又像兩點星星。星星沖驢子眨眨,驢子就泛出一股從未有過的好感。過后,驢子就不厭其煩腳踏胖大嬸家門檻,還時常捎些煙、酒、糖之類去。再碰到世云時,驢子就說:“我倆不小了,結婚吧!”
世云柳眉怨怨一戧:“你皮厚?!?/p>
“嘿嘿,我皮厚。嗬嗬,我皮厚。”驢子遭了罵反而手舞足蹈起來。
六
大學里雖說每月有幾個補貼,但這對于生活在城里的建文來說,無疑是杯水車薪。為了讓建文的吃喝花費跟上時代,家里每月需貼他三十塊。為了湊足這筆錢,長水每晚都扒雞屁眼摳,恨不得雞婆們天天生下雙胞胎。日子雖說緊巴,咬咬牙還是能混的。可后來漸漸混不下去了。建文胃口越吃越大,所要錢款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這筆錢款指望雞婆們看來不行了??刻锸?田里收的跟不上田里用的。化肥、農藥價發(fā)瘋般漲。一年忙到頭能忙飽一肚飯,就算你是種田好手。
這一天,驢子挑著一家人從牙縫里省下的一百斤稻谷來到糧站。查糧質的驗了,評個上等,給了最高價——二十一塊三。驢子接過錢,沾點唾沫數數,虎眉不禁一戧:“我操他媽,化肥翹,農藥翹,狗雞巴也往上翹,就糧價不翹。我操他奶奶,我操他祖奶奶,我操他……”驢子咬牙還想繼續(xù)操下去。不料出納的窗口探出個女人頭:“你罵誰?婊子養(yǎng)的你罵誰?”唬得驢子腳板抹油泥鰍般溜了。
長水家入不敷出的狀況發(fā)生在建文念大學的第二年。這年年底,他家欠了一大稻籮債。長水連聲嘆氣:“唉!這怎搞?這怎搞呢?”
賣豬唄!豬是驢子喂兩年才喂壯的。賣了五百塊,厚沓沓的。驢子想:若不欠債,這年就肥了,就能給世云扯幾尺花布了。世云陪他戀愛兩年沒穿他一寸紗,怪對不住她。驢子要結婚,世云也同意,可就是缺票子。
“沒票子你發(fā)昏吧!”世云說。
驢子就不提結婚,驢子說:“那就等把建文捧出來再那個?!?/p>
世云說:“中?!?/p>
可后來的結果是不中。建文沒出來,世云就一腳將驢子踹了。怪世云嫌窮愛富么?世云不貪財。怪驢子學習陳世美?驢子根本沾不上邊。怪誰呢?講不清。
世云踹驢子是春天的事。開過年,長水家日子越發(fā)窘迫。建文偏偏又獅子大開口。他寫信給家里說:眼下正熱火朝天學英語。學英語離不了錄音機,他同學都有,就他個窮鬼沒有。希望父兄想些辦法,給他一次性解決兩百塊。老長水把信交給驢子。驢子就憋出一身汗。家里值錢的全換了錢,就剩囤里那千把斤稻谷。賣了,這荒春咋熬?春上的錢又不好借,家家要備耕。驢子急啊!驢子發(fā)誓:“得將這窮日子變變?!?/p>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驢子終于摸到了一條適合本人特色的致富之路。這是一條水里求財的門路。驢子買回一張搭搭網。這種網像半輪月亮,用兩根竹桿梢挑著,竹桿的大頭分別塞上把柄,把柄擠在小肚子上。撒網時,小肚子一拱,捉桿的雙手一抖,那網便飄飄散開。再把挑網的桿子梢悶水里,把柄搭肩上。雙手握桿不住地攏,邊攏邊顫動,水面就發(fā)出“叭叭”聲。水里的魚鱉蝦蟹就嚇得沒頭沒腦朝網里鉆,然后是起網。再用長把瓢將落網的蠢貨統(tǒng)統(tǒng)撈進背上的篾籠。篾籠越聚越重,里里大多是魚,別的也有。
驢子自從有了網,業(yè)余光陰就在撈魚上。累是累,每天卻能撈動三、兩塊進項。這三、兩塊收入剛好填了建文的支出。驢子天天撈魚不斷i長水日日賣魚不歇。
財路是有了一條,可驢子漸漸覺得太窄?!耙惶靸?、三塊!就兩、三塊!唉!”驢子嘆口氣,嘆的是建文錄音機無著落。
日月如梭,一晃過了十天。兩百塊僅僅湊了二十塊。還有一百八在網里頭哩!正當驢子為一百八急得上墻時,忽有吉星照亮天靈蓋。這一天,驢子一網下水,竟撈出一只斗大的鱉。左稱右稱正好五斤。驢子差點笑豁了嘴?!袄削M可是值錢貨,一斤十四,五斤七十。乖乖!我的乖乖老鱉!七十塊吔!”
這是只老資格的鱉,別說農民,就是拿工資的工人也只敢望望它。出賣這鱉成了驢子一塊心病。賣給販子,驢子心疼。販子心黑,價殺得狠。驢子就想到三十里外的駐軍,那可都是開飛機的兵,個個擁有吃老鱉的福分。驢子拎起那只老鱉去見親人解放軍。
果然賣個大價錢——八十塊!
“唉!逮兩只多好!”驢子人心不足說夢話。
“逮三只更好?!迸赃厓蓚€栽樹的兵笑驢子。驢子住腳瞧瞧兵。兵是男兵,同樣有鼻有眼。驢子眼就發(fā)膩,就看樹。樹很美,綠蘑菇一般,名叫寶塔松。驢子在鄉(xiāng)政府林場見過。
“這樹漂亮,”驢子信口說。
“八塊一棵,能不漂亮?”兵說。
“八塊?”驢子少見多怪。
“八塊?!?/p>
驢子吐吐舌頭,繼續(xù)走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調頭:“還要么?”
“當然要。”兵指指一大片尚未綠化的閑地。
中午歸家后驢子草草吞下兩碗飯,就肩扛鐵鍬朝鄉(xiāng)林場顛。目的是偷樹,偷八塊錢一棵的寶塔松。偷樹照理講應趁黑月頭,可林子里墳多,像蒸籠里的饅頭,有鬼哩!做賊等天黑,那是老掉牙的話,如今要改革。那么一大片林子,僅五個老頭子看,看不過來的。即便被發(fā)現,五個老頭一齊攆也休想逮住我驢子。
驢子扛著鍬,腳穿一雙新球鞋。那鞋走起來便當,跑起來快當。走呀走,邊走邊撥拉小九九。一棵八塊,十棵八十,十五棵一百二。一百二加上八十塊老鱉錢正好二百塊。建文不就要二百塊么?這錢說難掙真難掙,說好掙又挺容易。
驢子鐵了心去做賊,只做一次,緩了眼前急,還做個屎肚子好老百姓。驢子選一處死角,鬼頭鬼腦滑進了林子。林子里真靜??諝馓鸾z絲的。一只黃嘴鳥見了驢子“噗?!币宦曪w了去,屙下一泡稀屎,不偏不歪“吧嗒”落在驢子天靈蓋上,氣得他直喊“倒霉”。
驢子很快尋到了寶塔松。那些松比兵們栽的大,閉著眼也能賣八塊一棵。驢子埋頭挖了起來。一棵、二棵、三棵……轉眼夠上十五棵。可情況就發(fā)生在第十五棵上。驢子背后傳來一陣咳嗽聲。驢子心一緊,趴下了,又朝咳嗽方向瞄一眼,就嚇得汗毛孔直豎——好險!護林老頭的腳就擺在眼前。
驢子豎起的汗毛管不禁有冷汗?jié)B出,趴得更加刻苦。
“老頭讓開,快讓開?!备h的前方有人在喊,那聲音顯得急不可耐。驢子放眼看前方,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原來一管汽槍眼黑洞洞地盯著他。驢子嚇得尿濕了褲檔,媽媽吔!打雀子的把我當兔子了。跑啊!不跑挨槍子兒,挨了也白挨。驢子一個俯臥撐爬起來旋風一般跑,嚇得眼前的老頭猛一激凌,倒退三步,反而為驢子讓了路。有了路,驢子本該好好跑,可腳上那雙新鞋拖了后腿。只聽“嘰”的一聲響,裂帛一般,左腳鞋頭長了個巨大的口子。驢子一個前撲重重倒在地上……
五天后,幾個戴大蓋帽的將驢子銬走了。這一走,驢子竟和家人小別了整整兩個月。
兩個月的班房坐穿后,第一個來看他的是世云。世云沒說他什么,果斷地跟他來了個一刀兩斷。
世云一腳把驢子踹哭了。長水沒了兒媳婦也哭?;鞚岬睦蠝I將滿臉陰溝般皺紋溢得滿滿。驢子更慘,失魂落魄般癱在灶門口,抱頭嚶嚶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后來就壓在床上茶飯不思。沒人來拉,沒人來勸。唯長水一日三餐差建鎖在床沿放上食物度性命。
直挺到建文又來了催款信,驢子才像睡醒的獅子,兇猛滑下地,“睡不得了,再睡建文喝西北風?”
兩個多月后,驢子總算從水里撈夠了二百塊。建文一收到錢,就與心愛的姑娘一起,下館子,進影院,看鏡湖夜色,觀赭山風景,披星戴月培養(yǎng)愛情。
后來驢子來了趟蕪湖。他在宿舍里沒看到錄音機,就十分疑惑地望著建文?!颁浺魴C呢?”
“沒買。”
“錢呢?”
“花了。”
“花哪兒了?”
建文不慌不忙笑微微摸出那姑娘照片,沖驢子一亮:“花她身上?!苯又潴H子上回寄的錢是雪中送炭,花了七天才花完。那可是決定一生命運的七天,能使他畢業(yè)后留在蕪湖。因為姑娘叫王燕,是蕪湖人。她爸爸叫王廠長,正的。王廠長既是王燕爸又是王燕老上級。王燕早跟上級談妥了,日后把她夫君搬過來。建文談笑風生,眉飛色舞。驢子聽得嘴直張,八字須直撇。
七
建文后來果然分在王廠長手下聽差。活得瀟灑,過得快活。很快有了三室一廳,又位于三樓最東邊,陽光明媚,空氣新鮮。國慶這天,王燕也來了,帶著她的妹妹,帶著她的嫁妝,坐著她爸的小車來。
國慶前兩天,驢子就揣五百塊來蕪湖祝賀兄弟婚禮。那五百塊全是驢子沒早沒晚由水里撈的,他坐車上想一路弟媳婦的模樣。摸到兄弟家的房門,就迫不及待推。門是虛掩,驢子一步栽了進去。一股香味迎面撲來,是雞是鴨驢子一時吃不準。可驢子判定是紅燒而不是清燉,因為有一陣“滋滋”的油聲不絕于耳。
“兄弟準備了,準備我來了?!斌H子這么想,心里悶快活。他輕手輕腳挪到廚房門口,想從背后蒙住兄弟眼睛,讓兄弟來個突然性驚喜??伤麤]蒙成。廚房里沒兄弟。瞅著“滋滋”響的紅燒雞正納悶,忽聽得房間里飄來一串比紅燒雞還香的女聲:“不是我爸你能分上這么個大套?往后你敢忘恩負義踹了我,我就一腳把你踹出大套去?!?/p>
“你舍得踹么?”這是男音。盡管像捏著嗓子說的,驢子仍能聽出是建文聲音。驢子不再納悶,笑微微站在房門口。他放眼望去,房間里真奇妙。建文正跟一個女人咬得熱火朝天。這種鏡頭驢子在電影里見過,每當見到就笑,心情恁好時還會忘情地拍幾巴掌。今日目睹了這真實的鏡頭驢子卻沒笑。他臉一抹紅,很自覺地縫上眼。繼而又被一股焦糊味怔住了。他凝神靜氣吸幾口品了又品,慌忙跑進了廚房。灶是煤氣灶,驢子從沒弄過那玩意,他怕煤氣卻不怕鐵鍋,迅速逮住鍋耳。鍋耳也不是好惹的,驢子剛剛沾上它即被燙得縮回手。鍋里的焦糊味仍旁若無人地朝外噴,越噴越兇,急得驢子對著房間亮嗓門:“建文,雞燒上天啦!”建文失火般奔出來,也顧不上跟驢子打聲招呼,先“叭嗒”一聲關了煤氣,再翻幾下鍋里的雞,方才喊聲:“哥哥來了!”隨即領著哥去見王燕。
王燕見了驢子很羞澀,像是有什么把柄被驢子抓著。她頭一歪,一把拽來被角蒙住臉。建文說:“王燕,哥來了?!蓖跹嗟哪樔詻]露,被子里有“咕咕”笑聲。她的腿因笑而不住地抖。
“哥來了?!苯ㄎ挠终f一聲。
王燕這才站直。驢子看清了王燕,王燕根本不是他腦子里想好的王燕。王燕頭一晃蕩,洋味十足。
“哥。”她喊一聲,又笑。建文也笑。驢子曉得他們?yōu)槊词滦?。本想參加笑,可楞憋著,硬是擺出一臉當哥哥的老成持重。
驢子來后第二天,建文和王燕悄悄商量驢子該不該參加明天那熱烈的婚宴。建文認為哥哥身帶五百元,千里迢迢奔來祝賀,精神可佳,該占一席。王燕反對說:“驢子身上的鄉(xiāng)土氣太重,山野之人難登大雅之堂?!?/p>
“農村人嘛,允許保留鄉(xiāng)土味?!苯ㄎ恼f。
“瞧你說的,我也沒說不準保留。不過我的婚宴他頂好不參加。你想,客人們個個西裝革履,橫插一個中山裝煞風景?!?/p>
建文說:“此話差矣!衣著不論,只要人好?!?/p>
“他是人好,可不懂城里規(guī)矩。萬一在朋友面前失禮,親友會笑話我倆。我倆格調就低了,就成了次品?!蓖跹嗫谌魬液印?/p>
“我哥不會失禮,”兄弟仍在抬舉哥哥。
“這話恐怕說早了。他昨天就失了禮,進門也不打聲招呼。幸好我倆沒在……在那個,不然你說多丟人!”
建文“噗哧”一笑,沒了聲,沒聲就等于默許。王燕于是去做驢子工作:“有事求求你哩!”
“說么!”
“明天去飯店舉行婚宴,我和建文缺一不可。目前的賊膽大皮厚,大白天也好意思撬你
門,我真擔心這些東西。”
驢子二話沒說,一拍胸登上了“保衛(wèi)科長”的寶座。
驢子歸家后,樂顛顛攆著村人吹了二十天。吹建文如何如何有本事,在蕪湖如何如何通天;吹弟媳婦如何如何通情達理。別人問:“你弟媳生得如何?”驢子脖頸一犟:“一個大學生的眼力有差的?”驢子的神吹,鄉(xiāng)下人愛聽。當驢子把一切吹光了時,仍有幾個老爺子不解饞,一磕一絆地跑來追根刨底:“城里喜席跟鄉(xiāng)下一樣么?”驢子撓撓頭皮,信口開河:“酒席闊哩!在大飯店辦?!崩蠣斪幼穯枺骸澳桥艌隽?”排場驢子不曉得。國慶那天他沒見到排場。可老爺子們偏偏伸長脖子要聽那排場。咋辦呢?直說不曉得,人家會笑話。我驢子白跑一趟蕪湖。他眼珠一轉,開始“小土八路”懵“老土八路”:“雞鴨魚肉樣樣有。老肥膘足有半截筷子長,一寸多厚。”驢子咽下爬出來的口水,“城里人就是比我們‘土八路闊。”
老爺子們撂一句:“噢喲!城里跟我們家排場差不多喲!”便悻悻離去。
八
對于建文完婚的喜訊,長水興奮不已,但又難免想起驢子二十七歲了,早過了結婚的年限。按照鄉(xiāng)里人的習慣,如果誰家大哥哥晚婚了,二哥哥即使是個情種,也得耐住性子等。要是誰家的小哥哥超了大哥哥的頭,當家的老爺子就得遭眾人罵。罵你教子無方壞了鄉(xiāng)風,罵你大麥沒割割小麥。因此建文完婚后,長水見了驢子就發(fā)愁。
光愁也不是法兒,愁能愁出個大兒媳婦?長水決心化憂愁為力量。他整天腳步不閑地求媒婆們?!拔议L水養(yǎng)兒百家求”的輝煌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長水前后所托媒婆不下一打。首先給媒婆敬上一份不輕的禮物。媒婆們就滿處跑,天花亂墜吹驢子。吹吧吹吧!吹牛皮不犯死罪??审H子就是吹不成駿馬。家門前塘,誰不曉得深淺?驢子什么成色?老秋茄一個,況且窮得爛煙氣,況且坐過班房。往往是媒婆閉著眼吹,姑娘的媽閉著眼聽。媒婆前腳出門,姑娘后腳關門。門“砰”的一聲響,姑娘媽的嘴嘀咕一聲響:“我閨女扔水里也不把驢子?!?/p>
有了連綿不斷的失敗,驢子感覺此生不妙,有守活寡的危險。得學學時髦,得注重修飾。當驢子由鏡里發(fā)現自己二十七歲的老臉模子依舊耐看時,心頭涌出一股欣慰。他毅然決然將業(yè)余愛好轉向看電影。農村放電影很獨特,全是露天影院。驢子看電影更獨特,很少盯銀幕,專門看野眼,只要瞥見孤獨的花衣裳,不管在什么邊遠位置,他都會不顧一切地湊過去。老天不負苦心人,驢子終于瞥中一個不嫌他窮的姑娘。姑娘叫蘭花,年齡和驢子相當。倒不是這個緊俏貨這么老大沒媒婆推銷,而是她那奸商似的父親黑著良心喊高價,以至嚇飛了一批又一批英俊后生。蘭花抱怨父親說:“你不能害你丫頭?!备赣H的心灰灰的。于是,蘭花晚上去看電影,他木匠吊線——睜只眼閉只眼,不再阻攔。蘭花和驢子就這樣遇上了。相見恨晚,情也依依,人也依依。可蘭花父母偏偏不依。伯說:“丫頭吔!你說害你就害你。嫁驢子我不依?!眿寢屨f:“蘭花吔!你別摸不到墳頭瞎哭。嫁雞嫁狗我沒二話,嫁驢子老娘不允?!?/p>
“驢子人好,又耐看?!碧m花死心塌地愛驢子。
“老好人吃不開?!辈f。
“圖好看的給你買張畫貼著。”媽說。
“那圖啥?圖啥?蘭花一甩黑辮子,很有些反潮流架勢?!?/p>
“圖實惠!”伯和媽異口同聲。
伯抹抹山羊須單槍匹馬殺出來:“如今我們做上人的體諒你,也不想在你身上掘個金伢子。可場面得關關。鄉(xiāng)風總要吧!比如:茶錢、見面錢、針線錢、酒水錢、大禮錢、小禮錢?!?/p>
“還有媒人的十四斤肉十八斤面錢?!眿屟a上糊涂老頭子說漏的,也來個單槍匹馬:“蘭花吔!我不講電視、廣播、腳踏車,光說雷打不動的鄉(xiāng)風,他窮驢子能辦到?出門的丫頭潑出的水,娘老子不管。”
“嫁到婆家得有日子過?!辈f。
“嫁驢子過什么日子?”媽問。
“窮日子?!辈稹?/p>
“哐當!”蘭花關了房門,倒床上給父母說的話打分。
蘭花當晚找來驢子,雙雙坐在一棵老榆樹下。蘭花傳完父母話,驢子直撓頭皮,半天沒說一句話。蘭花碰碰他:“你說話呀!”
驢子只好擺出一副賴皮相:“叫我說什么呢?你先說說?!?/p>
蘭花瞧一眼驢子,曉得他粗糠榨不出油,就說:“建文兄弟不是在城里做官么?做官人場面大,你求他借些錢,做個樣子寬寬我伯我媽心。他們養(yǎng)我也不容易!”
驢子嘆口深長的氣,癡憐憐瞅著天上的圓月亮。月亮里立馬浮現一對圓滿夫妻,那是建文和王燕。
驢子和蘭花暗定終身的第二天,就托人給建文寫了信借錢。可一直沒回音,驢子著急,就瞞著蘭花悄悄去了蕪湖,是跟長水一起去的。父子倆帶一大堆土產進了建文的家門。王燕如數接納了土貨,直抱怨父親這么大歲數不該帶上許多東西。長水懶得跟后輩們來虛做一套,胡須一齜,一馬當先上了正題:“建文你在外面拉得開。驢子二十七了,才定門親事。急等錢定婚,你幫他借幾個?!?/p>
“啊喲喲!親伯吔!你早也不來個信,我半月前才將幾個積蓄買了彩電。”王燕說。
長水和驢子就眼巴巴望建文。建文焉頭耷腦不吭聲。長水說:“信早發(fā)了,沒收到?”
“影也沒見,見了我能把錢花彩電上?”王燕說完扭身進房間,很快取來一張發(fā)票展示在長水眼前:“你看看彩電發(fā)票,二千九哩!”
長水對發(fā)票瞄了一眼:“那你們就跟親朋借些。救救驢子急,驢子日后還?!?/p>
王燕眉毛一擰:“伯吔!你不曉得城里人情簿如紙。誰有錢誰存銀行,拿利息哩!”
“利息好說,只要能救急?!?/p>
王燕見長水沒有聽懂她的話意決定不再兜圈子,直截了當地說:“伯吔!城里人賊精,錢再多也不借私人。怕賴帳哩!我說你別磨了。誤了驢子終身大事罪過。你趕快回鄉(xiāng)下拉扯拉扯。鄉(xiāng)下人老實,有人味?!?/p>
長水終于聽明白了,他嘆口氣,憂傷地說:“不難為你們了,明早我們走?!?/p>
王燕挽留:“回家沒事噢,后天走。再忙也靠一天,后天我保證不留”
建文望望伯和哥,伯臉木木的,哥憂憂的。建文于心不忍,話說得頗像男子漢:“伯,你們先住下,我明天出門活動活動。”
王燕的目光剜在建文臉上,很冷,冰涼刺骨。
有了建文那句話,長水和驢子心里踏實了許多,決定先住下。一夜無話。翌日清早,父子倆滿心歡喜去赭山看風景。建文要上班,王燕卻唬著臉說:“別上班了,我也不去?!?/p>
“發(fā)瘋了?”建文甩下這話,推車欲走,卻沒推動。王燕蹲成馬步,雙手緊扣住車腚:“想走?沒門。打拼,拼個家破人亡?!蓖跹嗟恼Z調充滿野性。
建文支住車。
王燕指著他鼻梁說:“想不想過日子?”
“想?!?/p>
“想還拿錢去扔?”
“我可是我哥培養(yǎng)的。我有義務幫他一把?!?/p>
“你哥培養(yǎng)了你?你哥油桶大字識不了一
汽車,能培養(yǎng)出大學生?是黨培養(yǎng)了你?!?/p>
建文擺擺手:“說不過你??慑X還是該借他一些,他又不是不還。”
“用手還?你那窮家底我不曉得?沒錢還,你殺他?嫁你算倒了八輩楣。你看我姐,我妹。哪個不紅紅火火,彩電、冰箱、錄像機應有盡有。我呢?電視機原是黑白的,其他機是空白的。我跟他們站一起,明明最高,卻像矮一截?!蓖跹嗾f到痛心處竟淌下了幾滴清淚:“好不容易置臺彩電,你還說不該,你想過日子不?”
半月前,建文確實責怪王燕不該接到驢子借錢信就慌著買彩電。為此小兩口曾吵過一架。今天兩口子又吵開了,把王燕都氣哭了。
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夫妻吵嘴不記仇。王燕哭了,建文便不吭聲。建文不吭聲,王燕就纏他脖頸。這一纏就不可開交。
待到父兄回來時,建文跟他們攤牌說:“我活動一個上午,沒借來一文錢。唉!如今的人情果然淡了!”建文說這話時,臉色緋紅,神態(tài)極不自然。長水和驢子心里都有了底。當長水將沒扒完的飯擱下時,驢子也懂事地沒吃第二碗。長水拉住驢子說:“走,回家去。”
說走就走。建文拉都拉不住,趕緊沖王燕一伸手:“拿路費來。”
“多少?”王燕沒好氣地說。
“一百。”
“五十?!?/p>
“五十不夠?!?/p>
“最多五十?!?/p>
建文沒功夫多說,接了五十快,追出去。
好不容易攆到父兄,父親卻麻木地說:“有錢,不稀罕你五十塊?!?/p>
建文縮了手,風風火火跑去一個朋友家。朋友當即借給他五十塊。建文攆到了火車站。父兄倚在一角落等車。驢子袖著手,縮著頭,盤著肩,怕冷似的。建文眼盈酸水,將一百塊伸在長水面前直顫動。長水罵聲:“孬種?!毖酃庖葡騽e處。建文撈個大紅臉,手一移,那錢在驢子面前顫動:“哥,路上供伯買杯水喝?!?/p>
驢子瞅瞅長水,長水沖他瞪一眼,他便不接錢,也罵聲:“孬種?!?/p>
“叭!”長水摑驢子一耳巴子:“混蛋,你有資格罵?”
……“驢子你瞅月亮有什么用?”蘭花急不可耐地牽了牽驢子衣角,牽回了驢子信馬由韁的思緒?!斑€是去求建文想些法兒!”驢子一動不動一聲不吭。他心中一長串難以啟齒的隱痛怎樣才能向蘭花解釋清楚呢?
蘭花搖晃著他:“我說你找兄弟借錢,又不賴帳,你咋就不吭聲哩?”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斌H子滿腹凄涼地說。
“啥難念經?給我念念不中?”
“建文那里我早去過了,他……他不……”驢子的回答結結巴巴,吞吞吐吐。
蘭花愣怔半天,忽地冒出一句極有氣概的話:“不求人,自力更生?!彼檬衷谛厍耙粍澙@得很有力度。
驢子眼里冒出兩股碧綠的光,“你能說通你父母?”
蘭花眨巴幾下眼,輕輕一拍驢子的肩膀:“我試試。”
九
蘭花試了,結果是此路不通。她賭氣般向父母宣布:“我不嫁了。你們備料給我豎牌坊吧!”可是在背地里,蘭花卻和心上人驢子發(fā)展得如火如荼??上Ш镁安婚L,蘭花的父母知情后立即對丫頭采取了強制措施。別說晚上,白天也很少讓她出門。非出門不可時,老媽總是不顧年邁,緊緊跟隨。
蘭花和驢子有一個月沒碰面了。蘭花心急如焚,驢子度日如年。驢子不甘心繼續(xù)忍受煎熬,就想到了遠房嫂子。嫂子是蘭花媽說媒給堂哥的,跟蘭花家沾親哩!嫂子出面,說不定有救。驢子前去拜訪時,嫂子正喂著雞。堂哥坐凳上搓草繩,見驢子便問有何貴干。驢子臉抹朝霞欲言又止,堂哥說:“你驢子咋像姑娘唦?”
驢子心一橫:“想老婆。求你們哩!”
嫂子沒答話,像沒看見他似的。驢子只聽見堂哥的粗門大嗓:“驢子你志氣點。越巴求人家,人家越作鮮。讓她家蘭花去找個縣太爺?!斌H子沒謝他,心里話:“你說得蠻大方,你飽漢那知餓漢饑。我二十七了!不是十七!”轉而對嫂子囁嚅道:“嫂子,你給當當參謀,我的事么樣辦妥當?”
“自己做主。”嫂子輕松地說。
驢子苦苦央求嫂子去蘭花家講講情。嫂子嘆口氣,說:“你跟蘭花的事,村上早傳霧啦!我早跟她父母求過了,可被人家擂一鼻子灰?!鄙┳诱f這話很神氣,仿佛驢子欠她一筆人情似的。驢子心里涼了半截,出神地盯著腳下的雞群。一只大紅公雞吃飽喝足思淫欲,瘋瘋顛顛追逐調戲母雞們。母雞們笑“咯咯”地四下跑。一只多情的花母雞,故意放慢步子。紅公雞攆上來,花母雞腰一塌,紅公雞大大方方猴了上去。
驢子看得心里酸溜溜的不是味。他覺得自己不如雞,雞還有婚姻自由哩!驢子越看越心灰,越想越慚愧。直到雞們被風風火火闖進來的小侄兒弄飛了,驢子才止住紛亂的思緒。
小侄兒拽住嫂子衣角哼嘰著訴苦:“黑蛋有糖不給我吃,黑蛋糖是黑蛋媽買的。”嫂子說:“我今兒沒趕集哪來糖?”侄兒說:“不中,不中。要吃要吃。”話音落地,小屁股也落了地。嫂子說:“你起來,衣不是你的?”侄兒敲竹杠:“沒糖就不起來?!贝昀K的堂哥不搓了,順手拎起繩子,跑過來“呼啦啦”扒開侄兒褲子:“吃糖?想得美。吃繩子?!崩K子在侄兒屁股上一五一十地抽打。侄兒躺不住了,呼嚕一下爬起來,一步蹦到驢子身后,不住地搖晃驢子手:“叔,你快拉?!?/p>
驢子拉開堂哥,攙著侄兒落寞地朝家里走去。
驢子請侄兒吃了一塊糖,問:“好吃不?”
“好吃?!敝秲河终f:“吃沒了?!?/p>
驢子的眼賊一樣地轉,摸著侄兒頭說:“糖有的是,可要你蘭花姑姑批準。這樣吧!我給她寫個條子。她批準多少我給你多少。”
“真的?”侄兒水靈靈的眼一閃。
“真的?!?/p>
驢子取來紙筆,寫好條子交給侄兒小冬。小冬一溜煙跑去找蘭花。
蘭花父母正提高警惕保衛(wèi)女兒。伯倚著大門檻,媽騎著后門檻。見小冬來,蘭花媽揮手招招:“我乖乖,來來來。奶奶想你?!?/p>
“屁。我要蘭花姑?!毙《f。
奶奶的嘴朝房間努努。小冬便一頭鉆了進去。
蘭花從小冬手里接過紙條看見九個字:“晚上八點老榆樹下見?!彼奶涌?,急急將紙條往荷包里揣。
眼巴巴盯著蘭花的小冬急了:“姑,你批我?guī)讉€糖。你寫紙上,我找驢子叔要去?!?/p>
蘭花趕緊捂嚴小冬嘴巴,再瞅瞅父母,父母毫無反應。蘭花定定心,取筆在紙上寫了起來,樂得小冬手直拍:“姑,批十個”。
蘭花真的批十個。
夜空一輪明月,老榆樹下的戀人清晰可辨。一月不見如隔三秋。兩顆年輕的心澎湃起伏。蘭花說驢子瘦了。驢子說:“見到你明天準能胖一圈?!焙靡环H熱。驢子想到眼下這偷雞摸狗般的處境終非長久之計,不禁潸然淚下:“我說蘭花,我倆只有一條路了!”
“哪一條?”
“跑。”
“跑?”蘭花吃驚非淺:“跑了我伯我媽哭吔!”
“不跑我倆又怎搞?”驢子說得老謀深算:“來他個生米做成熟飯。跑出去砌小鍋過光
陰。掙些錢甩給你父母,怕他們不認?”
蘭花說:“中也中,可是……可是……”
“可是不能回家了,對么?想回家今生今世只好……”驢子竟悲傷得說不下去話。
蘭花眼淚汪汪:“那……那朝哪兒跑呢?”
驢子來了精神,抖出早已準備好的錢:“跑蕪湖。找建文弄份差事?!碧m花還在猶豫,驢子一把將她拽了起來:“走?!?/p>
蘭花夢囈般嘮叨:“就這一條路了,就這……”蘭花鬼使神差跟著驢子上了路。
路上響起驢子得意忘形的吼叫:“妹妹你大膽跟我走,莫回頭……”
十
建文的住宅區(qū)有個漂亮的名字——紅梅新村。當驢子領蘭花邁進那片熟悉的天地時,建文和王燕正頭對頭不聲不響地吃午飯。菜只有兩樣:一碟顏色黑乎乎,黑的是咸菜;另一碟顏色白晶晶,遠看像是白切肉,仔細瞧原來是老冬瓜?,F有的飯菜,無論質量和數量都是不夠的。驢子的胃口王燕領教過。她趕忙去廚房煮了滿滿一鍋飯。建文特地下樓去買來紅皮燒鴨。驢子笑瞇瞇沖蘭花一努嘴:“吃。”蘭花新來乍到,不好意思。驢子手一揮,大大咧咧地勸:“在這就像在家,客氣啥?吃。”蘭花便小口小口地吃。驢子卻是吃得如狼似虎,一口氣吞下四碗,再盛第五碗時,鍋底就冷冷地望著他了。驢子失望地捧著飯碗,沒有半點放下的樣子。
王燕沖建文做個鬼臉,一伸舌頭:“乖乖!”舌頭縮進嘴里,手伸了出來,拉開碗櫥門,取出面條,向驢子一晃:“哥,飯不夠吧?我再給你煮面?!?/p>
驢子招呼:“少煮點?!?/p>
水很快在鍋里滾動起來。該是下面的時候了,王燕的手卻遲滯了一下,頭對驢子一扭,靈巧的嘴一啟:“哥,你吃雞蛋嗎?吃,我就煮,不吃也不勉強?!?/p>
驢子對王燕別別扭扭瞟一眼:“半斤面條差不多了,雞蛋我可不吃。”
王燕徒生一喜,又徒生一驚,面對建文小聲驚詫,“乖乖!半斤!!還能吃半斤!!!”
面條煮熟了。驢子吃得熱火朝天,王燕說的也不冷:“我哥來趟蕪湖難得,這回可得多住兩天?!?/p>
驢子眉開眼笑,匆匆吐出食物,以便騰出嘴來說話:“多住,你哥哥一定多住?!?/p>
王燕的臉立馬掠過一層難以察覺的悲哀。她曉得驢子為人實實在在,答應的事絕不改變。
問題和麻煩同時來了。上班途中,王燕忍不住跟建文嘀咕:“你哥的肚子真能裝!簡直是牛。”
“他干著牛生活。”
“這下夠受了!光燒飯每頓就得兩次。”
建文無話,王燕話多,盡嘀咕些半真半假的氣人話,建文一撓頭皮:“換鍋吧!唯一辦法是換只大鍋。”
王燕眉一皺:“說話像嫩豆腐。換鍋?一只鍋幾十塊吔!”
“那你說咋辦?”
“你娘家的人,我不管。”
建文有些不樂,不陰不陽來一句:“是你留他們多住的?!?/p>
王燕頓時啞然,眼球在眼窩里滴溜溜轉,頓時恍然大悟:“好好好,你說得好。我這就回去攆你哥哥走?!闭f完,自行車頭也轉了過來。建文傻了眼,急急來個猛剎車,一把拉住王燕的車腚,陪笑說:“呔!呔!開個玩笑,何必當真?!蓖跹嗖皇苊曰螅瑘猿忠丶覕f驢子。直到建文求得口干舌燥,她才勉強答應遲兩天再說。
從晚飯開始,建文便承包了廚房里的全部業(yè)務。由于準備充分,晚餐桌上有肉,有魚,還有酒。四個人圍在桌旁,邊吃喝邊談家常。建文問了父親的健康、建鎖的成績、莊稼的收成,隨后就把話題全撂在驢子身上。當獲悉蘭花和驢子那層關系時,建文的心著實一喜。他為老實巴交的驢子獲得了蘭花的愛而欣喜不已。酒桌上的氣氛更是熱烈。建文高舉酒蠱放開喝,驢子也將生命置之度外地猛灌。兄弟為他高興,他沒理由不高興。一高興就亂喝。喝得頭有些暈眩。酒后吐真言。驢子憋在心里一直沒好外露的話隨著酒氣暢通無阻地噴了出來。驢子要求建文給他和蘭花謀個差事。掃馬路,掏茅坑,抬大土都可以。只要有錢掙,拉板車也中。
建文眨巴幾下散了光的眼,晃晃騰云駕霧的頭,一下子清醒過來,興高采烈蕩然無存,木訥的目光凝固在王燕臉上一眨不眨。王燕的心也一涼,猛地打個激凌,但很快又控制住了紊亂的情緒,忍不住從桌子底下踢了建文一腳。建文被踢成了瘟雞,頭一耷拉,不吃,不喝,不說話。
對建文和王燕的異樣神態(tài),醉意朦朧的驢子毫沒在意,蘭花卻看得一清二樣,感受到寄人籬下的酸楚和悲哀。待到出門觀夜景時,蘭花就提醒驢子!“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何況你只是建文的哥哥?!?/p>
驢子聽了頓覺有一般涼意貫穿全身。
身旁不斷有情侶手拉手肩并肩擦過。蘭花只覺得他們那份親熱過分炫耀。她不禁輕輕哼唱一首歌:“我呀無家可歸,你呀有家難回……”唱著唱著就哭泣起來,用手抹抹眼淚,又牽牽驢子衣角,“千好萬好,還是家里好?!?/p>
驢子做了賊似地不安起來:“不能回,回去我倆就等于到了頭,我們住這將就些。”
“怎么將就也成。我不要鍋熱要臉熱,住久了怕人家兩頭都不熱。”
“他倆敢?怕沒飯吃?沒床睡?他們攆我走,我還要攆他們走哩!不管咋樣我總是哥哥?!斌H子犟頭犟腦給蘭花打氣。
“你的皮還真能做鞋穿?!碧m花被驢子的天真逗笑了。
“皮厚就皮厚。厚著臉皮白吃白睡,讓他們著急。急了才好,急了才會給我倆找差事。不找就賴這里??此麄兡馨延H哥哥咋的?”
蘭花笑得前仰后合,心里踏實許多。踏實了,玩得就有興致,沖淡了她對家的眷戀。
厚著臉皮往下住。建文和王燕果然不敢把親哥哥怎么的??僧旙H子和蘭花無所顧忌地壓馬路時,王燕卻在家里肆無忌憚地指戳建文鼻梁。說建文投錯了胎,干嘛生在“土耳其”?以至有個土腥氣的父親和一個土八路似的哥哥隔三岔四長流水一般洗劫他。
建文說:“出身的貴賤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那是自然災害,怪我真冤枉?!?/p>
王燕眼一瞪:“中國不出漢奸,日本鬼打不進來?!?/p>
建文苦歪歪一張臉,兩手一攤:“他是我哥呀!我的親哥哥!我能不照顧一下感情,維持一下道義么?”
“感情?道義?已經斷送了我們兩百多元票子!那是我兩人一個月工資的總和?。《及雮€月了,可還是看不出他們有走的跡象?!蓖跹嗟穆曇舻搅诉煲牡夭?,最后竟抽泣起來:“嗚……嗚……家家戶戶都和農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人家的農村親友來了,至多住上二三天??赡愀绺缇拱盐壹耶敵闪舜笫桂^!自從結婚后,餐桌上總是咸菜當家,冬瓜蘿卜唱主角。牙縫里刮出的錢一分一厘存著,好不容易買了彩電,再苦上兩個月,冰箱也該來了。可……可卻來了一對能吃能喝的鄉(xiāng)巴佬。嗚……嗚……嗚嗚哇。”
王燕的哭聲盡管低,但還是足以讓建文心顫腿抖。
餐桌上的菜越來越粗糙,主人的臉越來越陰沉。蘭花不由得提醒驢子:“我說在這兒日月不好過!”驢子沉默一會,到底還是自信
占了上風:“日子是閉著眼過的。光看他們飯碗,不看他們的臉色?;煲惶焖阋惶欤辉滤阋辉拢€是那句老話,他總不能逼他哥哥走。”
一住又是半月。這日晚餐,蘭花和驢子依舊趴在桌旁只看飯碗不看臉色。一大家人各吃各的飯,各想各的心思。那只花貓在王燕腳下繞來繞去“咪咪”叫。王燕心煩,抬腳狠狠踢了它一下:“滾開,老圍這要飯吃,就不領會我是多么討厭你么?”
花貓毫無防范,一個斤斗翻出三尺遠。
驢子和蘭花的心同時一沉,怯生生的目光向王燕一瞟。王燕的臉拉得很長。驢子倒吸一口涼氣,尷尷尬尬看建文。建文頭一埋裝著沒有看見他。
再跟驢子逛馬路時,蘭花就把滿面愁容絕望地展示在驢子眼前:“我看橫豎是住不下去了!眼不亂看可以,耳朵可不能整天塞上棉絮不聽啊!”
驢子一臉的呆板,沉默半晌才有了話:“不管咋說家是不能回的!住,往下住。耳朵也用不著塞棉絮。聽,什么話都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盡管驢子這般說,蘭花還是油然升起了對父母的思念。
十一
可憐天下父母心。蘭花隨驢子出逃的第二天,媽就痛不欲生,呼天喊地橫在長水堂屋,捶胸頓足,裝瘋賣傻跟長水要人。長水攏著雙手,焉頭耷腦蹲于屋角,任憑蘭花媽撕打、辱罵而無動于衷。蘭花媽要他無條件交出建文的地址,長水寧死不從,心里話:“建文在外頭有頭有臉,蘭花媽去鬧成何體統(tǒng)?再者,把蘭花找回家,我驢子兒咋辦?”所以無論蘭花媽如何撒潑,長水都鐵了心,咬緊牙關不松口。
一鬧數日毫無收獲。蘭花家人萬般無奈,便搬來了一座靠山——蘭花的大姨。她是鄉(xiāng)里的婦女主任,管的盡是長頭發(fā)人的事。蘭花的事當然要問,盡管要走二十多里路。
出乎蘭花父母的預料,大姨并沒有順從他們的意愿,跑到長水家里去吵鬧要人,而是對雙方進行耐心細致的說服調解工作。她對蘭花媽苦口婆心地說:“孩子大了,自己的事讓她自己做主,政府都是這樣提倡的。蘭花和驢子跑出門一個月了!生米早做成熟飯,是拆不得的,拆了叫蘭花日后如何為人?這點你替女兒想到了么?我看驢子就挺好,壯壯實實的一個后生,配蘭花正合適哩!你做娘的若真疼愛女兒,應隨她心愿才對啊!可你卻棒打鴛鴦!”蘭花媽悶頭豎耳聽妹妹的,覺得言之有理,既成事實不承認也不行,但又提出兩樣條件。第一,婚事要像模像樣地隆重操辦,第二,蘭花多半隨驢子去了蕪湖,應先將她找回家。大姨又找長水轉達蘭花父母的意見,并且主動表示設法給驢子借上五百元,讓長水再想法湊五百,有個千把塊將婚事光光鮮鮮地辦一下。長水聽了自然感激不盡,一日答應下來。
第二天,長水就領著蘭花媽和姨,乘了幾十里路汽車,終于踏上了去蕪湖的列車。蘭花媽從來沒有到過城市,這趟遠差確實使她開了眼界。車經一個大地方時,她忍不住瞪大眼睛“咂咂”稱奇,問妹妹:“這地方是上海還是南京呢?”大姨滿臉肌肉嘟嚕一顫,哭笑不得。長水倒是搶先笑出了聲音:“哈哈!簡直飯桶。連巢湖市都不曉得。”
蘭花媽很不服氣,抬腳沖長水一磕:“就你逞能。你不是飯桶?不是飯桶咋老在窮窩里滾?”
長水的臉染了層灰暗,鬼急急地一攏手,茫茫然將目光移向了窗外的景物。
“都一家人了,還說這種話?!倍惚г勾蠼?。
蘭花媽的鼻子一翹:“想我不說,除非老家伙光溜溜辦了他兒子的親事。”
像是迎面吹來一陣春風,掃除了長水臉上的全部灰暗。他精神抖抖望望蘭花媽,竟按捺不住地笑起來:“中、中、中。你這話算是對成處講。面子上的事你放心,我長水討飯要街也得辦。就照大姨說的辦?!闭f著又將臉對蘭花媽湊近些;“親家母,照大姨說的辦中不?”
蘭花媽舌頭一打翻:“這回可是便宜了你個老豬日的?!?/p>
長水一縮頭,可很快又笑得山羊胡須直顫抖,手往大腿上一擂:“中。五百元錢雖說難辦,可我不怕。這回去蕪湖,拼老命也得逼建文想出辦法來?!?/p>
冤家變成了親家,氣氛也跟著變了。但是當他們涌進建文住宅之后,歡快的情緒頓時又變得沉重起來。王燕一見他們就皺緊了眉頭,很不情愿叫聲“伯伯”,便一頭埋進了臥室。建文正淘米,忽聽見伯伯聲音,手就在米盆里不聽使喚,頭也“嗡嗡”響,仿佛正朝萬丈深淵里墜。
準備好的菜和米,無論如何是應付不了憑空而降的三張嘴。唯一辦法是增添,增添需要錢,錢在王燕手中。建文信心不足地立在王燕身邊懇求。王燕滿面愁苦,雙手抱在頭上亂抓:“又要換鍋了!唉!我的腦袋要炸了。”話雖這么說,錢還是給了五塊。建文拿著錢,焉頭耷腦出了臥室門。一時疏忽,忘了帶門,王燕便有了施展才華的機會。只見她抬腳朝門狠狠一踹,門和框砸出了強烈的響聲,震得蘭花媽和姨,還有長水,統(tǒng)統(tǒng)一抖。蘭花和驢子沒反應,經歷的多了,就是不容易抖。
王燕躲在臥室里,建文忙在廚房里,農村同志們全窩在客廳里低聲悄語。建文的飯菜很快熟到了能吃的地步??纱笠虆s拽著蘭花媽要走。建文、長水、驢子合伙拉都沒拉住。蘭花眼眶盈滿淚水,喊一聲“大姨”,喊一聲“媽”,竟“哇”地哭出了聲。大姨回過頭,緊緊握住蘭花手,說:“孩子,我和你媽還是那話。自個事自個做主。驢子是個好后生,我們放心,不過照我說還是不該在外漂流。應該歸家和驢子有里子有面子辦了事。”說著又用微微顫抖的手摸摸蘭花頭:“孩子!別哭了。我們是放心不下才來找你,不是來逼你回家。養(yǎng)你這么大不容易啊!牽著心,牽著肝?!闭f到這,大姨竟哽噎得無法繼續(xù)說下去,收回手,一扭頭,顫悠悠拉住蘭花媽的手:“唉!姐,我們走吧!”
別看蘭花媽跟長水撒起潑來一身勁,卻不敢在長水兒子和媳婦面前有半點放肆。建文和王燕的氣質、派頭,以及滿屋金碧輝煌的擺設,早已給了她一個下馬威。她抱緊妹妹的手,哭哭啼啼隨妹妹朝樓下走去。蘭花淚流滿面,高喊一聲;“我大姨,我親媽。你們等等,是我不好,我跟你們走!”蘭花一邊灑淚一邊小鹿似的朝樓下蹦去。長水、驢子、建文統(tǒng)統(tǒng)愣成木雕,直到聽不清她的聲音,三人才大徹大悟。但驢子沒追,腿一疲軟,蹲在地上“嗚嗚”哭,以袖掩面,以淚洗臉。
蘭花回去了。蘭花說暫且沒臉進家門,大姨便領她去自己家小住??商m花后來卻長住了下來。驢子從蕪湖歸來都三個月了,卻一直沒碰上蘭花面,急得他逢集必上,不買東西,不賣東西,只求遇見蘭花,卻一直沒能如愿。直到第四個月尾,仁愛的上帝才成全驢子一回,讓他在一家布店里看見了蘭花。蘭花沒有看見他,正有說有笑地對各種高檔布料指手劃腳。她身旁挨著一個英俊后生。后生很愛護蘭花,只要蘭花看中的布,他總是不惜重金買下。
驢子猛一暈眩?!疤彀?!蘭花跟別人扯布定親了!”驢子的心中妒火熊熊,很想沖向前去論個曲直是非,但還是讓理智控制住了激情。
泰山一樣的精神壓力,又一次將驢子按在床上不吃不喝。直到建鎖捎來信,他才毅然決然和床鋪告別。建鎖如今也上了縣一中,那封信說米吃得僅剩四斤,錢花得僅剩四角,盼望驢子哥及時補給。
驢子滿腦空曠,挑起實實在在的米擔子,抬腳跨進濃重的晨霧里。寬闊的脊背漸漸失去蹤影,只有桑樹扁擔的呻吟聲,沉悶而又悠長地繚繞在霧蒙蒙的田野上。
責任編輯鄒正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