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翼虎
一個老人說:“我經過四十年的奮斗,已經官高俸足,孩子們也漂亮有教養(yǎng),生活優(yōu)裕,我感到滿足,在滿足的同時,我自由了?!碑斎藗儐柶鹚麑λ劳龅目捶〞r,他說:“死?我不想死,我還想活下去,也許生活對我還會有機遇?!币粋€美麗的中年婦女在青年時期度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之后,又和一個男孩相愛了。她說:“青春是女人的全部生命。在過去的愛火燃盡之后,我還有光。青春的光芒被有意遮蔽顯然是一種罪惡,你若照亮不了一個本來你可以照亮的人,也喪失了照亮自己的機會,就是說,你應該對、至少會對兩個人犯下錯誤?!睘槟撤N目的和證明而活的老人與為體驗而活的婦人都宣稱,他們達到了自由。他們都對生活說了聲“是”。
那個女人和老人皆宣稱自由,但當最純潔的自由之神——死亡來邀請他們時,態(tài)度就不一樣了。老人說:“不,我還未能滿足?!眿D人說:“是的,我已經滿足了,因為我隨時隨刻都是滿足的?!奔臐M足于現(xiàn)在,或滿足于將來,對于凡人來說都必須在死神降臨之前,死神一旦降臨,一切都不必存在了。
人們和輿論都要求贊頌那位老人,因為他走了正道。出于對否定神圣、否定理性的恐懼,人們至少會對那位婦人保持緘默。理性被荒謬如此屈辱,卻依然無往不勝,這并不值得為之驚訝。說到這里,我們想到了法國哲學家加謬和他的《西西弗神話》。加謬宣稱:理性和非理性最后宣揚的是同一東西。他說:
我們時代的思想是認為世界并無意義的哲學中最深刻的一種思想,而且同時也是在這種哲學的諸種結論中最痛苦欲裂的一種結論。這種思想不斷地把實在分解為各種理性類型的實在的極端理性化和要把實在神化的極端非理性化之間搖擺不定。但是,這種分離只是表面的。關鍵在于要把它們調和起來,而在以上兩種情況下,飛躍就足以完成這種調和。
加謬出于實用的目的,用上帝的口氣命令理性與非理性融合。他認為,理性是思想的一種工具,而不是思想本身。一個人的思想首先是他的回憶,是幸存下來的意識綜合體,而思想的關鍵在于活著,在于帶著那些破碎的思考,去搞清楚是該接受還是拒絕你所思想的世界。上帝被尼采們殺死之后,加謬推舉著自己、推舉人自身做了上帝。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創(chuàng)舉。千百年來,人們敢于爭奪世俗皇帝的冠冕,卻無人敢自立為精神之王。
我們深刻地意識到世界的荒謬,卻仍需要堅強地活下去。這就是加謬的《西西弗神話》的主旨。人類對付這個暖昧性的優(yōu)秀法則,就是反抗。加謬這位崇仰古希臘哲學的哲學家,這位受地中海陽光海水哺育的文學家,要對生活說:“是”,要對未來說“不”!加謬認為,生活若沒有意義,則更值得人們去經歷它。反抗是相信命運是一種徹底的慘敗,最壯麗的場景莫過于智慧與那要超越他的現(xiàn)實之間的搏斗。人維護自尊的場面是驚心動魄的,任何詆毀對之都無濟無事?;闹嚨娜司秃孟癯俗凰倚袑⒙┑壮翛]的豪華游船、在其處女航時即遭不幸的人們,他們毫無希望,卻在茫茫海上展示象征希望的珍寶。延安革命時代,一位狂熱的女青年宣稱:“害怕革命的,只是假花而已?!笔聦嵣?,革命就意味著恐怖,人們用恐怖來達到他們所希望的東西。在需要革命的時代,人們害怕革命,卻又呼喚革命。暴力的機器摧垮一切與之不合的事件,往往在一個民族的深層心理上造成致命傷。堅持革命的內在機制往往來源于對現(xiàn)在說“不”,永遠堅持斗爭哲學,一方面,他是帕里斯,清楚地了解決裂的后果;一方面,他是堂·吉訶德,奮勇地向自己釋放出來的魔鬼進行挑戰(zhàn)。在荒謬以前,人們已經習慣贊頌鐵和血的雙色夢,為追求所謂的本質或質量前赴后繼地湮沒在如煙的往事中去。當革命鳴鑼收兵之時,追問起先烈們的尸骨,先烈們可能回答“我死而無憾,我的生命肥育了中華大地,下一代可以更好地成長起來?!庇谑?,革命的色彩漸漸變成親友們緋紅的微笑,變成日常庸碌的生活。和平改造了一切,時光流逝,曾經的仇人相逢一笑,于是風波不再,昔日所堅持的已悄悄地不再堅持,昔日的人之為人又被新的人之為人所代替。
在夜色降臨的撒哈拉沙漠上,黑色皮膚的加謬結束了一天繁忙的工作,當他在思考的時候,他已經可以忘記他平庸的小職員的齒輪地位?;诟锩c和平都不能為人獲得心靈上的自由,他寧愿回到一個虛無的、陌生的、雜亂無章的世界。他隱約看見了一個燃燒的而又冰冷的世間,透明而有限的世界,放棄了一切美好的幻想,在這個徹底無望的時間和空間中英勇地生活。加謬將“是”和“不”第一次巔倒過來,他是上帝的叛徒,也是上帝最溫順的皈依者,進行了一場顛倒的革命。
在加謬描述的這樣一個世界里,人對將來的一切無動于衷,而執(zhí)著于現(xiàn)在,執(zhí)著于窮盡既定的一切激情?;闹囀挂磺薪涷灦紵o區(qū)別,因此,荒謬使人追求數(shù)量。窮盡現(xiàn)在——不欲其所無,窮盡其所有,重要的不是生活得最好,而是生活得最多,這就是荒謬的人的生活準則。我們在某地某單位上班,但我們總是覺得我們還可以去另外一個地方工作,盡管它們之間并無差別。我詢問過許多想改換工作者,他們的回答都一致,也許生活就在別處,就在你要趕赴的下一個宴會。心靈對契合的渴求,我們稱之為自由,在地毯上打個滾、為公共園林修剪瓜果、反對一項擴軍議案,只要是毫無束縛地、不受教條訓導發(fā)出,那么我們應該意識到這些瞬間都意味著幸福。這樣人們的每一次幸福都是意外得來,人們反而將更加感謝生活。
加謬的《西西弗的神話》,一本不足八萬字的薄冊子,之所以一問世即轟動,在于他將人創(chuàng)造幸福的雙手從上帝那里,從偶像那里,從導師那里,搶奪回來重新安置在原來的位置上。古語說,如果你不能戰(zhàn)勝它,你就附和它。你無法超越生命,就去熱愛它吧,愛戀那蔚藍的天空、遼闊的大海吧,用你的身體去窮盡精神想要的一切,去愛,去恨,去勞動,去休閑,去創(chuàng)造。人的幸福收獲以后不再向教會和救世主交納,而完完全全地屬于自己。人類的高貴在這毫無意義的世界里重新獲得了地位。加謬帶來的深刻變革比我們所意識到的要大得多,對那些心靈被動蕩與戰(zhàn)爭破碎的戰(zhàn)后一代青年來說,他提出了一代人關心的問題:我們怎么活下去?是為國家和集團活下去,還是為自己活下去?是為抽象的原則活下去,還是為具體的活生生的人活下去?死亡降臨之時,你是如何面對?
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遇到的問題是多種多樣的。工作不如意、失戀、缺錢,這些實實在在的痛苦,卻被道德說教家們視為微不足道的痛苦,他們希望在一切事物上貼上有名目的標簽:愛國主義、犧牲精神等等。但這些都不如告訴青年們一句話:熱愛生活,熱愛你自己。中國或許有許多好人,高尚的人,但只有一個叫做雷鋒。每年的三月五日,中國的街頭就會涌出許多手執(zhí)掃把、臂套袖章的群體,據(jù)他們稱,“在學習雷鋒”。年代久遠的口號在這一天會突然輝煌,它似乎具有一種魔力,促使人們的心靈在這短暫的二十四小時升華,去做那些平常人們認為不該去做的事情。但是,那些事情是不該專門去做的。如果人人都去熱愛生活、熱愛自己的職責,就不需要公務式的張揚的表演。不需要掃帚,因為清潔工平日掃得很干凈;不需要上街義診,因為平日有機會上醫(yī)院。但是,領導人對自己說:“看!他們契合了。他們擺脫了日常庸碌的思想狀態(tài),從荒謬進入到契合的過程,看來是可以控制的。”
但是,契合不同于整合。假花與鮮花永遠不會是一回事。在革命和藝術分別的領域里,它們卻都是真花。真與偽的問題只在于對事實說“是”還是“不”。一個人如果既不會說“是”,也不會說“不”,那么他就陷入了尷尬。在尷尬的世界里,人們仿佛無法講究生命的尊嚴和靈魂的超脫,人們按照自身的欲望各行其是,事后卻又倍感羞愧——所有這些,都可以匯入荒謬之中,別無選擇。燈紅酒綠、車馬高軒構成了商業(yè)主義的經典文化,人們理直氣壯地追求金錢,同時小心翼翼地避免金錢的損害,因為人們講究辯證法。但革命和藝術無法像辯證法一樣同時說“是”和“不”。政治家們面帶微笑向他的聽眾們許下永遠的承諾,而藝術卻離聽眾越來越遠。整合依靠著“是”的標簽將人分別門類,而契合卻依靠區(qū)別來肯定自身?,F(xiàn)代生活中越來越強烈的整合無處不在,計算機的作用、高速傳達的信息公路、身份證已經將人鎖進一個嚴密的柜子里,他不能反抗它們。他已經品嘗了這些便利設備的甘美,卻在心靈上難以屈從。于是,契合就發(fā)生了,它打破了尷尬,壯烈地走進荒謬?;闹囀墙涍^“思”之后的尷尬,仿佛地獄之后的煉獄,再往上走就可以抵達天堂一樣。
六月的晚上有風,像溫軟的金黃色的細沙揉摩著人面。三三兩兩的人群聚集在草地上低吟淺唱,在懷念那失去的朋友、殘破的好夢和激動人心的時光。他們的臉上都一色的憂郁,躁動而寧靜。他們是無組織的,僅僅因為一種執(zhí)著而不能自拔的情感,他們走到一起來了。夜闌更深的時候,他們也將消散,就像出現(xiàn)時一樣偶然。青年們用歌聲和聚集這種行動,表現(xiàn)了他們所認為的一種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