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 鳴
有時候,一件小事或者一段偶然的經(jīng)歷,會改變一個人根深蒂固的成見,使你走出心理的誤區(qū)。我對警察的印象即是如此。
今年十月,領(lǐng)導(dǎo)通知我去參加國家計委召開的一個研討會,并為我買好了去往北京的車票。我剛從浙江回來,沒有任何思想準(zhǔn)備,好在不需要帶太多的文件資料,可以輕裝上路。
我是從南京西站上的車。這里是始發(fā)站,上車的人寥寥無幾,周圍的鋪位上空蕩蕩的。我躺在鋪上,隨著列車的節(jié)奏昏昏欲睡。沒過多長時間,火車便吃力地止住了,是南京站。我透過車窗,隱約見月臺上站滿了人,之后便是熙熙攘攘的旅客擁擠到車廂里,找自己的鋪位,放置行李。這時,一個男子在我眼前停住,把身上的一件淺灰色風(fēng)衣脫下來,搭在我上面的鋪位上,隨即轉(zhuǎn)身向窗外送行的人道別。月臺上和他招手的是幾名警察。
列車疾速前行,窗外繁星般的燈光被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后面,眨眼間消失在濃重的夜色里。我睡不著,躺在狹窄的鋪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月臺上的幾名警察在我腦海里驅(qū)之不去?;疖囓囕喤c路軌銜接處有節(jié)律的撞擊聲,將我心頭的創(chuàng)傷震撼出來。
我的家曾是一個溫馨祥和的安樂窩,父親是江蘇美院的教授,母親是中學(xué)教師。那還是在我10多歲的時候,一天晚上,我們正在吃飯,聽得有人敲門,父親開了門,一個男人突然闖進(jìn)來,用匕首威逼父親交出珍藏多年的字畫。母親見勢不妙,溜出去報了案。父親的字畫很多,系祖輩相傳,都很珍貴,費(fèi)了他不少的心血,自然不肯輕易就范。男人不由分說,拳腳相加,父親被打得滿地亂滾。我躲到角落里,嚇得瑟瑟發(fā)抖。過了好長時間警察才趕到我家。那男人已經(jīng)走了,父親倒在地上,嘴角淌著血,一把匕首鑲在胸上。警察的職責(zé)就是保護(hù)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我不明白他們?yōu)楹螞]能及時趕來。冤家路窄,也是禍不單行,一次母親帶我在街上買西瓜,付過錢正要走時,突然辨出了那個殺害父親的兇手,他就在幾步遠(yuǎn)的地方。母親怒火中燒,順手抄起瓜攤上的西瓜刀,沖了過去。我被那突如其來的場面嚇懵了,站在原地沒動。只見一名警察跑過來,可能是他誤以為手持鋼刀的母親是行兇的暴徒,一腳踢飛了母親手中的刀,母親也摔倒在地上。我沖上前去,趴在母親身上呼喊。母親有心臟病,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氣急交加,含恨身亡。我不明白,警察為何頭腦如此簡單,不分青紅皂白,魯莽行事。因此,我恨透了警察。在我看來,無異于警察奪走了我的雙親。
不知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我醒來時已經(jīng)天色大亮。我發(fā)現(xiàn),昨晚由警察送上車的男子坐在窗下的小翻椅上,全神貫注地看著書。他身材魁梧,著一身深藍(lán)色西裝:留了分頭,梳理得很整齊;五官端正,眉宇間透出一股英氣。晨光透過車窗射在他的臉上,形成了強(qiáng)烈的明暗對比,棱角分明,立體感極強(qiáng),儼然一尊美男子的雕像。我想,他可能是作家或者演員,否則不會有這樣的氣質(zhì)。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他,揣度著他的身份。他仿佛具有第六感觀似的抬頭望了我一眼,即又若無其事地低下頭,繼續(xù)讀他的書。就在我們眼光交匯的一瞬,我發(fā)覺他目光犀利,非同尋常,是特種職業(yè)養(yǎng)成才具有的。這使我又想起了昨夜的一幕——是幾名警察送他上車的,‘他十有八、九也是警察!
人們陸續(xù)起床了,我也掏出毛巾、牙具等去了洗漱間。我回來時,他在窗下的小椅上消失了,想必是去了車廂另一端的衛(wèi)生間。我拿本書翻了翻,但無論如何也看不進(jìn)去,他的身份問題一直縈繞在我的腦子里。這時,他走了回來,但窗下的小椅已經(jīng)被剛起床的人占領(lǐng)了,便一屁股坐在了我的鋪位上,下鋪似乎有這個義務(wù)。有英俊男子旅途為伴本不無愜意,但他可能的身份的確讓我不快,假如他是警察的話。突然,他問我是否也去北京;我不冷不熱地回答了他,是出于起碼的禮貌。他又問我是江蘇什么地方的人;我抬起一直埋在書本里的目光,望望他,不置可否地問他為何認(rèn)定我是江蘇人,并說在南京上車不一定就是當(dāng)?shù)厝?。我一般情況下很少說話,更不隨意和陌生人攀談,但也不乏少女的頑皮和尖刻。他說很有道理,但是除了江蘇之外,其它地方是沒有像我這樣漂亮的姑娘的。他的打趣恭維似乎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我笑了笑,并告訴他自己是蘇州人。我以為我們的談話該到此為止了,沒想到他卻談?wù)撈鹛K州乃至江蘇來。他分析了江蘇經(jīng)濟(jì)發(fā)展的前景,蘇南蘇北的差異以及造成差異的種種原因。這方面我是本行,我開始并未在意他到底說些什么,但他的分析的確深刻透徹,觀點(diǎn)新穎鮮明,使我情不自禁地洗耳恭聽,竟如同小學(xué)生般認(rèn)真。漸漸地,我對他肅然起敬,并對自己關(guān)于他身份的猜測產(chǎn)生了懷疑。我想,警察無非是四肢發(fā)達(dá)、頭腦簡單之人,除站崗巡邏、舞拳弄槍之外,不可能有其它方面的知識。但是,我沒有問他,我不想因此破壞了自己的心境,假如他真的是警察的話。
列車抵達(dá)濟(jì)南站的時候,上來一個賣燒雞的年輕人。年輕人問我們買不買燒雞,他搖了搖頭,說是我們都不買。其實我肚子的確有些餓了,不明白他為何替我擋駕,或許是為我著想,怕小販的東西不衛(wèi)生吧!年輕人轉(zhuǎn)過身,又去問對面鋪上的人。那人長得豬般肥胖,想必也豬般地懶惰,起床后又歪在鋪上睡著了,一直豬般地打著呼嚕。忽聽得胖男人大聲質(zhì)問對方想干什么,但話說一半便強(qiáng)吞了回去。就在這時,身旁的他探手拉住年輕人的大衣領(lǐng),一腳踹向年輕人的膝窩,同時身體一閃,年輕人便仰面倒在了我和他之間。他的動作極快,干脆利落,迅雷不及掩耳。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年輕人手里攥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我驚叫一聲,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眼睛。我睜眼瞧時,他已反剪年輕人的雙手,押著走了。我敢肯定,他是警察,而且是個很了不起的警察!我的心有些震動。
整個車廂像是炸了窩,人們爭相議論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繼而談?wù)撈鹆爽F(xiàn)在的社會治安。我驚魂未定,心還在怦怦地跳個不停。剛才歹徒身上的大衣隔開了我們的視線,他不可能見到歹徒的舉動,特別是歹徒手里的匕首。我感到他很神秘。
胖男人走了回來,一只手捂住腰部,是腰包,想必是害怕有人再次行竊。然而,他卻沒有回來。我想,他可能正和乘警處理這樁案子。
過了好長時間,仍未見到他的身影。不知是出于何種的感念,我迫切希望馬上見到他,遂起身到車廂廊道里走動。忽然,我發(fā)現(xiàn)他站在車廂聯(lián)接處,正對著車窗吸煙。我走過去,向他打招呼,問他為何不回到座位上去;他笑了笑,說是害怕召開記者招待會。我說假如記者追蹤采訪怎么辦;他說,那就要酌情處理了,若是丑陋的男人就驅(qū)逐出境,若是漂亮的女士就如實招來。他的幽默使我忍俊不禁。我收住笑容,一本正經(jīng)地問他是怎么發(fā)現(xiàn)那個歹徒的;他說,賣燒雞的年輕人一出現(xiàn)他就感覺苗頭不對,時近正午,陽光充裕,相信車外的溫度不會太低,而年輕人穿了棉大衣,一只手托了燒雞,另一只手卻縮在袖子里,顯出一副寒冷至極的樣子,并且眼睛東張西望,察顏觀色,其中必定大有文章。我又問他隔著歹徒的身體是如何得知前面情況的;他說,對面鋪上的胖男人仰面大睡,腰包暴露無遺,是再明顯不過的打劫目標(biāo),男人突然呼喊的語氣中又有受到暴力威脅時所特有的成分。他攤開雙手,若無其事地笑笑說,就這么簡單。這一切我卻絲毫沒有察覺,的確讓我佩服!我盛贊他像老鷹一樣,洞察秋毫,迅捷勇猛,很了不起;他說并沒有什么,這是警察的基本功,就像農(nóng)民會鋤地,漁民會撐船一樣。我不無調(diào)侃地問他,假如他被歹徒打倒在地怎樣辦,他說索性跪地求饒。我們倆都為這灰色的幽默得意地笑了。就這樣,我們說笑起來,攻訐時弊,調(diào)侃人生。我發(fā)現(xiàn),他不僅人長得英俊瀟灑,身手不凡,而且思路開闊,思維敏捷,語言豐富,詼諧幽默。我從未見過如此豐富的人,相比之下,我所接觸過的男人都黯然失色。我也從未有過如此愉悅的心境,仿佛渾身所有的細(xì)胞都充滿了活力,一改過去的想法,和他不斷地聊著,并且談興越來越濃。
同樣是十分鐘或半個小時,有時會長得漫無邊際,有時卻短得眨眼即逝。列車播音員的聲音仿佛是一道不受歡迎的軍令,使得我們不得不回到座位上去,北京站到了。
我們是在出站口握手道別的。我感覺他的手很大,很寬厚,很有力量。他告訴我在北京如果遇到麻煩就去找他,并給了我一張名片。他穿著淺灰色風(fēng)衣的高大背影漸漸地遠(yuǎn)去了,消失在人潮之中。我的心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酸楚,或許是他實在英俊,如同價值連城的珍寶,讓人愛不釋手;或許我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情致相投的男子,剛剛開始卻又旋即結(jié)束了,不無遺憾。我想,如果不是萍水相逢,如果時間再長一點(diǎn),我可能會……
研討會開了一個月,會議日程安排得很滿,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會議秘書組考慮到會期過長,大家都很疲乏,決定讓代表們乘飛機(jī)回去,購買了返程機(jī)票。或許是老天有意作梗,兩場大雪之后就是迷天大霧,數(shù)日不開。我登機(jī)的那天也不例外,依然大霧連天,能見度極低,飛機(jī)不能正點(diǎn)起飛。我焦急地等待著,企盼蒼天開眼,讓這霧早些散去。忽然,由遠(yuǎn)及近傳來一陣警笛的呼嘯。我循聲望去,隱約見一串車隊在警車的引導(dǎo)下魚貫而入。我倏地一個閃念,想起了列車上的那個警察。我想,或許應(yīng)該給他撥個電話,也算是善始善終,給這段經(jīng)歷畫上個圓滿的句號。
我從錢夾里找出他的名片,按照上面的號碼撥了,一個男人接了電話。我念了名片上的名字,問這個人在不在,奇怪的是對方不再說話。我以為電話出了毛病,對著聽筒試問了兩聲,終于傳來了對方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是,對方說,他已經(jīng)犧牲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詢問對方說些什么——這詢問無異于質(zhì)問。對方無可奈何地再次告訴我說,就在前兩天圍剿一個重大犯罪團(tuán)伙的斗爭中,歹徒將槍口對準(zhǔn)了剛從樓道里跑出來的一個小女孩,他義無返顧地?fù)淞松先?,用自己的胸膛擋住了射向小女孩的一束子彈。我木呆地將聽筒掛到話機(jī)上,腦海里一片空白,淚水模糊了視線。我非常懊悔,似乎自己與他在北京站分手的時候應(yīng)該告訴他,說自己喜歡他,甚至說愛他。
大霧依然飄著,朦朦朧朧的,給這個世界罩上了一層細(xì)密的面紗。我的眼前依稀出現(xiàn)了背景模糊的畫面,仿佛他正向我走來,步伐矯健,目光犀利。突然,槍聲大作,發(fā)聾震聵。他在槍聲中倒下了……
時間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他的音容笑貌一直牢牢地印記在我的腦海里。我時常想起他,特別是見到警察的時候。我似乎愛上了警察,甚至想將來某位警察會成為自己的終身伴侶。
〔責(zé)任編輯:王方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