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澤
今年四月初,美國出版了一本新書,在美國和德國引起了強烈反響,并在德國引發(fā)了一股抗議浪潮。書名叫《希特勒的自愿的劊子手——普通的德國人與大屠殺》(HitlersWilling Executioners: OrdinaryGermansand the Holocaust),作者是哈佛大學的年輕教授、政治學家丹尼爾·約拿·茍德哈根(Daniel JonahGoldhagen)。據作者的英國出版商稱,這本書的英語版兩周內僅在德國就銷售了一千多冊。今年八月,其德譯本將正式出版發(fā)行。四月二十八日,《紐約時報》將其列入“最暢銷書目”。四月二十九日,《時代周刊》和《新聞周刊》同時發(fā)表多篇關于此書的文章,反映了該書的主要觀點和出版不到一月來自美國和德國的各種反應。讀來十分耐人尋味。
書中印有這樣一張照片:一個德國士兵站在離一個猶太婦女不到三公尺的地方,正按照步兵操典的規(guī)范,舉槍瞄準這個婦女。這位即將被槍殺的猶太婦女撇開了臉,不面對那個士兵。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孩子。孩子赤裸的小腿在空中晃動,與婦女身穿的黑衣服形成鮮明的對照。從照片的清晰度和構圖可以看出,這是有意擺好姿勢讓德國攝影師拍攝的。顯然是拍完照片后再實施殺戮。對作者和大多數讀者來說,這張照片的內容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它只不過是二戰(zhàn)期間德國軍隊屠殺猶太人的一個普通場面。作者所研究的問題在照片的背面。在那里,這個槍殺猶太婦孺的德國士兵寫下了一些話。這是他把照片寄給在德國的母親前寫的。他把這張照片作為在烏克蘭進行的所謂“猶太人行動”的紀念。
作者提出的問題是:怎么解釋一個士兵會把這樣的照片寄給他的母親?
茍德哈根認為,遠在希特勒掌權之前,從宗教改革之父馬丁·路德開始,分泌著毒液的反猶理論就在德國迅速地代代相傳。它深藏在德國文化中,等待著爆發(fā),直至希特勒,終于將這種四百年來被德國文化認可的折磨猶太人的理論發(fā)展到了頂峰。茍德哈根批駁了那些認為種族滅絕不僅發(fā)生在德國的說法。他認為,發(fā)生在前南斯拉夫、土耳其或盧旺達的大屠殺,其原因是民族之間長期存在的對土地和政治權力的難以調和的要求產生的仇恨;而德國猶太人只是德國一個極小的少數民族,除了要求被德國接受之外,她沒有其它更多的要求;至于烏克蘭猶太村社的猶太人,則幾乎在任何方面都與德國無關。即使是塞爾維亞人,在追求自己的利益時,也比希特勒更有理性。他認為,盡管其他國家、地區(qū)也有迫害猶太人的問題,但德國的反猶主義卻是唯一導致種族滅絕的。
茍德哈根證明,很多很多普通的德國人并不是不得不去干種族滅絕的壞事。他通過列舉德國軍隊中的許多實例,說明德國人甚至可以拒絕服從他們認為不合法的命令。這就否定了有些學者認為德國人性格中有“盲目服從上級”的特征的說法。他的書中列舉了大量實際案例。其中一個重要證據是關于維護秩序的警察的故事。當德國軍隊席卷東方時,他們活動在德軍后方。這些人并不是黨衛(wèi)軍沖鋒隊員,只是普通的鄉(xiāng)下人,有妻室兒女的男人,或者是普通的廚子、售票員,甚至教師。總之,是整個德國社會的忠實縮影。然而,正是這些普通的德國人,卻極度地沉溺于大規(guī)模謀殺,殺人量大大超過了他們的“定額”,而且殺人時帶有無節(jié)制的虐待狂特征。
茍德哈根的結論簡單而冷酷:德國與眾不同。只是在那里,對猶太人的一般的仇視才墮落為“消滅性的反猶主義”,即不僅趕走他們,而且滅絕他們。他所關注的是要宣告反猶主義是一種存在于德國人中的文化現象,而不是一種因遺傳而得的特性。雖然對一些人來說,這兩者之間的差別并不是那么明顯。他的結論實際上使大屠殺成為“德國歷史的必然實踐”。他認為謀殺六百萬猶太人的原因并不存在于德國政策的具體內容和目標之中,而是植根于“德國人的性格”之中。他對那個槍殺猶太婦女的士兵之所以能把這樣的照片寄回家給媽媽的問題做出了具體解釋:準確地說,這是因為他的媽媽會為此感到驕傲。當然,茍德哈根對自己的結論也是有限制的,他在這本書出版后曾表示:“這并不是一本關于德國民族或者稱之為德國種族的永恒不變的性格的書。如果誰這樣說,那他是沒讀懂這本書?!彼J為,現在的德國人“已經重新教育了自己”。
美國輿論界對這本書基本上持歡迎態(tài)度,把這本書的論點看作是知識上的一種進步?!都~約時報》稱它是“一本珍貴的、可以稱之為里程碑的新著作”。著名的專欄作家A.M.羅森托(A.M.Rosenthal)把茍德哈根在這本書中的發(fā)現與他第一次參觀奧斯維辛時的感受相提并論。對這本書持否定態(tài)度的反應比較復雜,否定的聲音主要來自知識界,特別是來自德國知識界。
哈佛大學的歷史學家斯坦利·霍夫曼(StanleyHoffmann)沒有直接評論這本書。他認為,作者的父親,猶太學者艾克·茍德哈根(Erch Goldhagen)戰(zhàn)爭期間是羅馬尼亞猶太人集中營的幸存者,所以作者具有“一種非凡的、罕見的道義上的激情。因此,他對他認為持有錯誤觀點的人特別不滿”。德國慕尼黑《南德意志報》外事編輯約瑟夫·約夫(JosefJoffe)認為:“在控訴熱情驅使下的茍德哈根忽略了一些明顯的事實。你不能從一個殺人的實例反面推論到整個文化;你不能從‘這些警察是德國人斷定‘所有的德國人都像這些警察?!彼麊?,如果某某和某某是殺人犯,“難道就意味著他們由遺傳和社會化聯(lián)系起來的家庭會生出殺手來嗎?”他還說:“你也不能從文化的原因中推論出大規(guī)模的機械化屠殺。如果德國人從母親的乳汁中就吮吸了‘滅絕式的反猶主義,那為什么今天的德國不是一個發(fā)狂的滅絕主義的國家呢?”他認為,德國這個系統(tǒng)已經改變了,自由民主已經挖出了反猶主義那奇跡一般強壯的根。這說明在德國歷史中,一定有比路德有毒的種子更重要的東西。他甚至把這本書在德國的反應概括為“強烈的、尖銳的和輕蔑的”。
德國著名的新聞雜志《明鏡》周刊的出版商魯道夫·奧格斯丁(RudolfAugstein)稱這本書關于希特勒掌權之前,德國就蔓延著獨一無二的、十分兇殘的反猶主義的說法為“純粹是胡說”,“如果不是蓄意,就是無知”。慕尼黑聯(lián)邦國防軍大學(Bundeswehr University)歷史學家米切爾·沃爾夫叟(MichaelWolffsohn)說:“茍德哈根的行為好像是他剛剛同時發(fā)現了車輪和美洲大陸。德國作家富爾克·烏里赤(VolkerUlrrich)認為,美國人對這本書的熱情反映了他們對德國重新統(tǒng)一的不安。
對于專業(yè)歷史學家來說,他們認為茍德哈根的書是關于大屠殺的“意向論者”觀點的重申。這種觀點認為,希特勒和支持他的德國人,最終是要殺猶太人的。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這是一種占統(tǒng)治地位的理論。后來,意向論逐漸式微,“機能主義”的觀點占了上風。這種觀點認為,“最終解決”是其它力量的副產品,所謂其它力量是希特勒及其同伙之間的權力斗爭,或者是反對蘇聯(lián)的戰(zhàn)爭,因為某些德國人認為蘇聯(lián)是猶太人支配的國家(這對斯大林來說可能是新聞)。英國研究大屠殺問題的泰斗大衛(wèi)·賽薩拉尼(DavidCesarani)認為,茍德哈根這本書的出版,象征著意向論者“帶著報復的意味回來了”。所以,一些歷史學家?guī)е鵁崆闅g迎這本書可以被看作是知識界的競爭。
然而,對德國知識分子來說,這并不僅僅是一場關于歷史學的爭論。美國《新聞周刊》四位駐德國不同城市的記者聯(lián)名撰寫的一篇文章認為:“任何德國人都難以卒讀茍德哈根的這本書?!狈磻罴ち业目赡芤獢档聡?lián)邦議員、作家兼社會學家皮特·格羅茲(PeterGlotz)了。他在《新聞周刊》的“OPINION”專欄中發(fā)表了一篇題為“仇恨沒有專利權”的情緒十分激烈的文章。引用其中的一些話可能更能使讀者對此有比較準確的感受:
“德國被嚇壞了。美國人渴望重演紐倫堡審判嗎?當美國報紙發(fā)表對丹尼爾·約拿·茍德哈根的《希特勒所中意的劊子手》一書的評論文章時,其大肆宣揚的東西,至少在德國人看來是明顯地令人驚慌失措的:一個殺人之國,普通人都極為殘忍,該死的德國佬!難道美國人真的以為德國五十年的民主沒有作用嗎?”
“我們德國人干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事,這是因為反猶主義,但是,這并不是我們的發(fā)明?!薄拔覀兏闪酥\殺的勾當,而且是系統(tǒng)地、大規(guī)模地干的,我們卷入了一種令人恐怖的意識形態(tài)的狂熱之中。由于這是事實,所以即使是我們這些在后來長大的德國人也感到不安、過分謙卑和殷勤。我們冷靜、科學、清醒地對茍德哈根著作的批評,難道不可以被詮釋為感覺遲鈍的自我克制嗎?當涉及大屠殺問題時,簡單地說一聲yes比清醒地分析問題危險少。于是,我們步履蹣跚地從每一個關于我們自我形象的辯論中走向下一個。帶著這樣一種危險感,我們盡力支撐著在這個國家舉行的種種辯論。在這些辯論中,每一次對德國人自己的罪行的承認都帶上了恥辱的印記?!?/p>
“普通的德國人確實參與了謀殺,不僅只是被稱之為‘惡魔團體的納粹。唯一的問題是,德國人真的需要茍德哈根來發(fā)掘出這些東西嗎?具有決定性的核心事實,即二戰(zhàn)中最不平常的對猶太人的謀殺,已經極其清楚地被德國歷史學家一次又一次地展示出來。嚴肅的德國人的研究幾十年來一直在反對簡單化地把德國人分為一小撮罪犯精英和大多數‘正派人。”“茍德哈根所自稱的他的最轟動的‘發(fā)現完全不是一種發(fā)現。他估計可以被稱之為‘大屠殺罪犯的德國人至少有十萬,‘而且如果這一數字超過五十萬也不會令人吃驚?!逼鋵?,“任何一個讀過最近一些關于德國軍隊和警察部隊研究報告的人都知道,有大量沖鋒隊員、士兵、警察、官吏和他們的助手迫害和殺害了猶太人。根據這些報告,有理由推測在種族滅絕中扮演了某種角色的人多至幾百萬?!?/p>
“茍德哈根認為德國人的反猶主義由于某種原因是唯一的,這也是錯誤的。”“這種反猶主義是德國人專有的嗎?在波蘭、立陶宛、拉脫維亞和烏克蘭,也盛行對猶太人的殘忍的仇視。”“實際上,任何種族仇恨的走向都是種族滅絕,不僅僅是猶太人,還有穆斯林、車臣人、胡圖人、圖西人和其他人。”
“茍德哈根的著作值得作一些嚴肅的學者思考。他所絕不該干的事是煽動了又一次關于德國民族特點的論戰(zhàn)。這樣一種論戰(zhàn)的爆發(fā)會提醒德國人:無論如何痛苦,往事決不會消逝。我們在納粹時代犯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罪行,我們是自作自受?!?/p>
從這場爭論中,我們可以領悟些什么呢?有一些東西確實令人震動,以至會產生不少聯(lián)想。
一般來說,我們認為與日本人相比,德國人對二戰(zhàn)期間罪行的反思是深刻的。德國總統(tǒng)在紀念二戰(zhàn)五十周年活動時在波蘭猶太人紀念碑前下跪的情景,曾經使不少人為之感動。但隨著德國的統(tǒng)一、強大和新納粹主義在德國的出現,人們又確實對有“前科”的德國感到某種不安。從客觀效果來看,茍德哈根的這本書確實在某種意義上反映了這種不安的情緒。德國人承認自己犯過滔天罪行,但又不愿意別人喋喋不休地聲討這種罪行的情緒,反而會加劇人們的不安。當然,當今德國人的感受也是可以理解或者說令人同情的。如果說一個人已經徹底認識了自己的錯誤,而且沒有再犯同樣的錯誤,那么人們確實不應該永無休止地繼續(xù)責備他。這是一種常識。問題在于,自己完全承認自己的錯誤,但不愿意別人繼續(xù)批評是否意味著并不是真正地完全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完全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是否又意味著永遠都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其間的標準和界限很難確定。那么,永遠的爭論也許是必然的。現代著名哲學家、詩人、人文主義者喬治·桑塔亞納(George Santayana)曾經說過一句名言:“那些忘記了過去的人被譴責去重新追述歷史,而那些記得過去的人則顯然會卷入更多的爭論?!敝Z貝爾獎獲得者、美籍猶太作家、集中營的幸存者艾力爾·維賽爾(Elie Wiesel)也曾說過:“大屠殺將永遠是不能辯解的,也是不能說明的。”人們,特別是美國人和德國人,將繼續(xù)研究、討論、爭辯關于大屠殺的問題,永無休止。
然而,誰都應該承認,這種研究和爭論是有益的。實際上,那些反駁茍德哈根論點的德國人也是這一控訴性研究的參與者。他們也在思考自己的錯誤乃至德國文化的問題。能思己之過的人是聰明的人,能思本民族之過的民族是聰明的民族。我想,德國戰(zhàn)后的崛起直至統(tǒng)一和今天的繁榮興盛,與此不能說沒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