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馬忻都
哎呀你怎么穿這個來了?汪芳芳一見熊義安的面就說。
熊義安有些慌亂,他自己也感覺到了,自他一踏進書店的門,就有好幾雙眼睛看他,看得他奇怪:難道北京的警察不進書店的?他渾身的不自在,好容易等來了汪芳芳,她也怪他穿了一身的警服。
我就帶了這身衣服,他老實對她說。
汪芳芳把熊義安拉到書店的樓上喝茶,熊義安覺得這兒倒不錯,靜靜的,只有一個外國人自己坐著喝茶,樣子乖得很。汪芳芳壓低聲音說,你還敢穿這身衣服上這兒來,這兒可是你們的安全部門監(jiān)控的一個點。汪芳芳的目光很奇怪,好像有意要把自己和他區(qū)別開來。早知你穿這個我是肯定不會約你在這兒見面的,汪芳芳說。熊義安低頭喝茶,杯里的菊花他喝得淡而無味,他想喝菊花也是北京人的一個時髦吧。
又有人上樓來,熊義安瞥見一男一女,男的留著長發(fā),看上去有點臟,女的也是長發(fā),背一個牛仔包,他看汪芳芳也背了一個和女孩一樣的牛仔包,就想這兒來的怎么盡是這樣的人。究竟是怎樣的人,他一下也想不清。這時汪芳芳就和這一男一女打招呼,關(guān)系很熟悉一樣。熊義安就覺得汪芳芳真的是北京人了。在縣里都說汪芳芳做自由撰稿人出了大名,北京城里大凡識幾個字的都知道汪芳芳的名兒,那天在電視里看見汪芳芳,滿縣城的人第二天見面都說,看見汪芳芳了看見汪芳芳了。熊義安就暗中佩服汪芳芳,她好好的文化館不呆,自己辭了職跑去北京闖世界,真是要有兩下子的。他和汪芳芳是中學同班同學,她是班長,他不太愛說話,可也不是默默無聞的,他的作文寫得好,每次課上作文講評,范文總是非他莫屬的,這個時候他就很引人注目。不過這樣的兩個人從沒說過話,那個時候男生和女生都是不說話的。后來他考上了警校,她進了文化館當圖書管理員。第一個寒假他從省里的警?;丶襾恚咴诳h政府門口遇見她,她主動招呼他,還說第二天要去他家坐坐,把他嚇得不輕。那個時候他比現(xiàn)在還要自閉,他不曉得自己該和她說些什么。第二天她真的來了,和他說了很多的話,逼得他也說了很多的話,生怕要冷場。她走了后他大松了口氣。這天晚上他就在日記里寫了一段話:以前以為和人說話就像寫作文,每句話都要是有用的,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什么叫和人聊天,就是說許多可有可無的話。不過日后想起這件事,他心里還有些要謝她,她不曉得自己是救了他一把的,否則他還不知到哪天才學得會和人聊天哩。
東西帶來了吧。汪芳芳回過頭來問他。
帶來了。熊義安說,從公文包里取出一疊紙來。這是縣公安局的證明,這是縣政府的證明,這是他的照片,這是事跡報道。他說。
汪芳芳看李維建的相片,說,我記得他有個小孩子。
熊義安點點頭,突然鼻子就發(fā)了酸。手指頭炸出去二三百米遠,局長叫我們拿篩子篩現(xiàn)場的血土,篩出來一塊塊的肉,手指頭是我篩到的。他說。
汪芳芳就追問他,那你都寫到文章里去了么。
他說沒有。
汪芳芳就起了急,你為什么不寫嘛,這才是最能打動人的地方,真是的。她一邊說,一邊就把他寫的稿子翻得嘩嘩響。你光寫他平日怎么加班加點工作,怎么助人為樂,不靈的。她告訴他。
熊義安低頭不說話。
汪芳芳又問他,有沒有爆炸現(xiàn)場拍下的相片?
他就說,局里可能有,帶只帶了他本人的標準照。
汪芳芳就把各種證明和李維建的遺照推還給他,說,這些全用不上,你收好了。
熊義安想著局長的叮嚀,就懇求汪芳芳,你跟他們說說,照片一定要上的,這還是我臨上車前局里特意加洗的一批。
汪芳芳說我說沒用就沒用,你聽我的,不要亂操心了。用了也是多占版面,羊毛出在羊身上。她看熊義安一眼,你們公安局不是要你全權(quán)處理么,你要有思想準備。
熊義安就說,你有經(jīng)驗,你看著改。
汪芳芳一笑,改不改倒好說,我是縣里出來的,今天縣里的領(lǐng)導求到我了,我不會不管。不過別人怎么想的我就保不定了,這事不會像你們想的這么容易,到時你不要誤會我就好。
熊義安聽不太懂她的話,就點著頭,說不會不會怎么會呢。
汪芳芳說了聲等她的電話,就把他的文章往牛仔包里塞,站起身要跟他分手。他跟在后頭,心里還有些意猶未盡的意思,他們是老同學,現(xiàn)在身在異處又多了一層老鄉(xiāng)的關(guān)系,他還愿意和好多年前那樣,和她在一起,說一些可有可無的話才好。可是她已經(jīng)跳上一輛車,消失在北京的人海里了。
熊義安一個人回了旅社的地下室,老孫還沒回,也不知他辦得怎么樣了,就仰頭倒在床上想麗娥。
年前李維建出了事,麗娥也就不樂意他這個男朋友穿警服了,說怕他也出事,要他去換工作,還問他是要她還是要這身警服。他心里就好惱,他原來也是想要換工作的,他自己曉得他的性格不適合干警察的。他聽到槍聲心里就發(fā)毛,腳下面也軟了,他就只喜歡寫寫看看的,心里想著去縣文化館頂汪芳芳的那個位子,天天有書看也是好的??墒沁@個時候小李子就出了事,在金場給搶金子的炸成了幾段,熊義安也被叫去了現(xiàn)場,拿一個篩子,篩小李子一塊塊的身體,熊義安在電筒光下看到小李子的肉塊一點一點從泥沙中搖出來,就像做夢一樣不真實。他就哭出了聲,止也止不住,最后局長火了,叫人把他拉離了現(xiàn)場。
李維建家在農(nóng)村,家里只有他一個兒子,熊義安跟著去鄉(xiāng)下通知家屬,那個場面又讓他跟著落淚。小李子的父親哭得出不來聲音,小李子的娘和兩個妹子拖住肖局長要他還人來。那個時候還不敢告訴小李子的愛人聽。
第二天局長要他熊義安寫個材料,總結(jié)李維建的一生,要追認他為中共黨員,還要為他申報一級英模稱號。他就趴在辦公桌上寫。對面桌子就是小李子的,他平日寫個什么小李子都要搶了去看,他就覺得他這時寫出的每個字小李子都是看得見的,他就一心一意寫給他看,寫到最后一個字,熊義安自己就扔了筆趴在桌上,又哭起來。局長看了他寫的,也哭,給局里的人看,誰都哭,局長就叫人拿到縣上的廣播站去播,結(jié)果街上的人都聽得掉了眼淚。全縣的人都知道縣公安局出了個英雄,單位上都要求向李維建學習,學習李維建的標語貼滿一條街,有人還要給小李子家捐款救濟。這個時候李維建的一家都從鄉(xiāng)下到了縣里,吃住在公安局,聽了廣播也就不似先前那樣吵鬧得厲害。為難中的肖局長就讓熊義安帶著文章來北京,在幾家大報上發(fā)一發(fā),要感動全國人民,讓全國人民都知道李維建這個響亮的名字。
他熊義安那陣也受著一股力量的充實,每天上下班都兇巴巴的,好像隨身有氣吞山河的功力,隨時都可以撲上去和什么人拼個死活。直到手里拿了到北京的火車票去找麗娥說話,看到麗娥拉長的臉,他才又煩惱開來。
走道里有腳步聲,他以為是老孫回來了,結(jié)果不是,他心里也就又起了些希望,興許老孫比他更有辦法,去的那家報社當場就答應上他們的文章,這樣他們就可以早些回縣里去,他也好去找麗娥說說話,要她不要逼他了。
熊義安和老孫一條街上住,卻不熟悉,也不曉得他有多大的本事,只聽講他是北京人,上山下鄉(xiāng)來的,別人都回了北京,他也不回,一直就在文化館做事。他聽過這個老孫一件事,麗娥生氣的時候他還拿這件事逗笑過她。聽講老孫的老婆愛唱歌,唱得卻不好,每次她開口唱歌,老孫就走過去,把家里的門和窗子一個個打開,老孫的老婆就喊你干什么把門跟窗子都這樣敞開來,老孫就回答她,我讓鄰居聽清楚,別以為我在家打你了。沒想到他這次就和這個老孫來了北京,一路上老孫也不和他說話,他就也不羅嗦。
這次真的是老孫回來了。他問熊義安,找見她了?
熊義安點頭。
老孫就笑笑,問他,她說能辦?
熊義安說沒有,不過她把文章拿走了,要我在旅社等她電話。
現(xiàn)在辦事不易啊,沒個熟人不成。
你那邊辦成了?
老孫也不回答,只把熊義安一拖,說,喝酒去。
他們就去旅社邊上的小飯館喝酒。
我那主編老同學,你猜怎么著,是個女的,一點沒變,還那么年輕。老孫喝了點酒,臉就通紅的。
熊義安聽他說,就覺得老孫的樣子和火車上有些不同,火車上的老孫蔫蔫的,在北京轉(zhuǎn)了幾天,一下就變得像北京人了??此臉幼舆@么高興,一定是事情辦得差不多了。熊義安想,到底是北京人,一下火車就如魚得水。
那個時候她就是我們的班長,要不怎么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呢,她那人天生就是要做領(lǐng)導的,人也活潑,長得也不寒傖,哪哪也不差。
老孫還在說他的主編老同學,熊義安就想到老孫老婆唱歌老孫就去開門和窗的事,心里就想,這個女主編唱歌一定不比老孫老婆差。
熊義安杯子里的啤酒只喝了一半,老孫已經(jīng)喝下去兩瓶,嘴上喊,小姐,再來兩瓶。這時就上來一個50多歲的女人,手里拿了兩瓶啤酒,往桌上一放,就走了。老孫就用牙齒開酒瓶子。熊義安想,這個女人滿臉不高興,一定是怪老孫喊她這么老的女人作小姐。這兩天和老孫出門,老孫和北京人一樣,看見女的就喊作小姐,熊義安也想學著喊一聲小姐,只是平時沒喊過,張不開嘴,又不好意思喊同志,跟女的買東西問路就干脆前面什么稱呼也不用了。
老孫“噗”的一聲把酒瓶蓋子吐在地上,說,趕明兒我領(lǐng)你去見見她,認識認識。
熊義安反應過來,知道他還在說那個女主編,就說,我不去了,她是你的老同學,我又不認識她。
老孫笑起來,去了不就認識了,你這人真逗。
熊義安就不作聲。
老孫的脖子也喝紅了,瞪了兩只大眼對他說,你猜怎么著,連她也知道汪芳芳,我把汪芳芳那檔子事跟她一說,她還挺佩服她的勇氣。你說,這女人是不是心里都不那么安分,都巴不得和男人鬧出點什么事來?
熊義安聽不太明白,想了想,就說,北京更適合汪芳芳,她在老家是呆不長的。
老孫就搖頭,看來你是真不知道,我跟你說了吧,她干嗎要跑到北京來,她跟我們館長有那么檔子事兒,后來館長老婆知道了,結(jié)果可想而知。這事兒說起來也真逗,汪芳芳跑到北京來,我坐進了她的辦公室,你猜我發(fā)現(xiàn)什么?
熊義安搖頭。
她屋里那電話,就是那撥號的數(shù)目字,563三個號都磨沒了,看不清了,這起先我還沒怎么在意,后來有天我給館長撥電話,一按那號,我明白了,563,可不就是館長的分機號!這妞兒,真不吝!
熊義安想,這像汪芳芳做的事,她要想做成什么事,就會有一股子勁。文化館的館長他也是打過招呼的,人又瘦又老,熊義安不明白汪芳芳看上他哪一點,嘴上又不好問老孫,畢竟還不是很熟,倒是老孫突然就和他說起這樣的事,讓他又想到汪芳芳跳上公共汽車消失在人群里的情景,心里就感到對不住汪芳芳,好像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情一樣。
老孫一定要熊義安跟他去女主編的報社,熊義安就跟他去了。
見到女主編,老孫就介紹他,女主編朝他點點頭,他就伸出手去和她握手,她也伸來手,他還沒有能夠握牢,她的手就又收回去了,仿佛外國電影里的貴婦人,熊義安就有些不自在。老孫和熊義安并排坐在女主編辦公室的長沙發(fā)上,熊義安發(fā)現(xiàn)老孫也和他一樣見外,只曉得看定女主編笑,笑得可憐巴巴,他就覺得老孫和女主編的關(guān)系,一點也不像他自己講的那樣近。
女主編拿起電話筒撥了一個號,說小馬你過來一趟。
不多會兒就走進來一個小伙子,年紀和熊義安相仿。女主編對他說這是大山的兒子李維建的作者,你和他談談。
小伙子轉(zhuǎn)過頭來看熊義安,這次熊義安學了個乖,沒有伸手,只是跟他笑了一笑。小伙子就招下手,說你跟我來。熊義安就丟下老孫,自己和小伙子去了隔壁的辦公室。
小伙子的桌上堆了幾大摞稿,熊義安看見上頭都和他們的一樣,蓋了好幾個大紅公章。小伙子在這些稿子里亂翻,不知道是不是要找他的那篇文章。找不到,小伙子就轉(zhuǎn)過身來,看他一眼,說反正都在這摞待發(fā)稿里,你的稿我看過了,沒什么大問題。
熊義安就問什么時候可以見報。
小伙子說那要看版面的安排了。
熊義安就跟了一句,越快越好。
小伙子拍拍手邊的一大摞稿子,笑笑道,都說越快越好。
熊義安就有些發(fā)急,一急就不曉得怎么說。他低了頭,又抬起來,臉紅紅的,說,這件事在我們縣震動太大了,他人緣又好,送葬那天有一半人出動,一條街都滿了,這樣的情景在我們縣還是頭一回。
小伙子說是啊是挺感動人的,尤其你們一個萬把人的小縣鎮(zhèn),這樣的事肯定會是前所未有的。
那你們就照顧照顧,給我們發(fā)了吧。熊義安想也沒想,就說出這么句話。好像做了虧心事,他的臉一下就漲了個通紅。
小伙子說放心,發(fā)肯定是要發(fā)的。我聽領(lǐng)導的,領(lǐng)導說發(fā),我馬上就發(fā)。
熊義安想自己真是多此一舉,小李子的事見不見報只要女主編一句話,既然老孫都不急,可見是沒有大問題的。
熊義安跟著老孫出了報社的大門,兩人吊在公共汽車里,女售票員要一個帶了大包上車的人再交四毛錢,那個人說他的包不大,只肯多買一張兩毛的票,女售票員不肯,說他的包就是大,一定要買四毛錢的票,兩個人就一直吵,車上的人就聽著。老孫就突然對熊義安說,我想請老同學吃頓工作餐,你看怎么樣?
熊義安一下答不上話來,老孫是縣文化館的,這次為了讓小李子的事跡見報,陪他到了北京,這樣到處找人求人,熊義安也沒想到。老孫要請女主編吃工作餐,見報的事看來還是懸而未決。只是上車前局長沒有交代請吃飯的事,他一時就不敢亂點頭。
老孫說我這老同學夠給面子的了,答應給上頭條,只是時間定不下來。好些個小地方來送稿的,開口也是要上頭條,都給打發(fā)走了?,F(xiàn)在都求個轟動效應,不上頭條怎么轟動?
熊義安問,吃了就能馬上見報么?
甭管馬上見不見報,至少她會惦記著咱這檔子事兒,要不怎么說吃了人家的嘴短呢。老孫說。
熊義安就想到那小伙子桌上那一大摞子的厚稿,覺得老孫講的有道理,就點點頭,老實對老孫說,局長沒提吃飯的事,我要打個電話請示一下子。
汪芳芳在電話里要熊義安自己去找她。她不說要他和老孫同去,他也就只好藏了她的地址,一個人出了旅社的門。
熊義安沒想到北京還會有這么破舊的地方,更沒想到汪芳芳原來是住在這樣的地方。他這次穿了一件新買的夾克衫,倒了四次車,一路問人才找到汪芳芳住的小胡同。胡同口上坐了幾個老頭老太,有兩個臂上還套了紅箍子,看他走過來,就都盯著他,他就上前去問7號往哪邊走,幾個老人就一起問,又是找汪芳芳的吧?熊義安點頭說是,就進了汪芳芳租住的這家小院。
汪芳芳手里握了筆,盤腿坐在地上,草編的席上散落些涂滿字的稿紙。汪芳芳問他,渴了吧?北京就是太干了,老是燒水喝,不喝就嗓子疼。她拿了一個杯子在門外的水龍頭上接了水,遞給他。北京的生水喝了不拉肚子的,我總喝,她說。
熊義安看到她的床上方懸了一塊布,上面有兩塊水跡,就問,會漏雨???房東應該修一修的。
汪芳芳說管它呢,反正北京也難得下場雨。
熊義安就又不曉得說什么好了。
汪芳芳說你那篇稿我已經(jīng)跟人說好了,下星期五頭版頭條。
這樣快啊,我都沒有想到。
不過要給3000塊錢。
熊義安不做聲。
汪芳芳問,公安局不會3000塊錢都沒有吧?
熊義安說我跟局長開不了口。
汪芳芳就笑他,你還是那個老樣子,有什么開不了口,又不是你自己得了這3000塊。
熊義安想,他肯定是不會找局長要這3000塊錢的。就說,算了吧,老孫明日要請他老同學吃飯,也許他那里就可以定下來了。
你不要指望老孫了,我在報社的一個哥們昨天告訴我,有個叫張濤林的,死在西藏,共產(chǎn)黨員,領(lǐng)導干部,事跡比李維建多多了,中宣部都下指示了,下一步的宣傳重點就是他。李維建的事跡在我們縣是獨一無二的,可要放在全國來看,不是我說的,連個小雨點都算不上。
熊義安就又想到那天半夜去找小李子的身體,東一塊西一塊,他們找到一塊哭一次,找到一塊哭一次,到天亮,再找不齊了,大家的眼睛也都是腫的了。
汪芳芳說你不要井底之蛙,我是要幫你,報社的哥們也是看在我的面上,否則3000塊都下不來,我還逼他們上一張他的相片,要不我以后也不救他們的急了。你可以把原話告訴肖局長,要他趕快,晚了人家是不會等的。
熊義安說,你讓我再想想。
汪芳芳安慰他,事情就是這樣子的嘛,人總是要面對現(xiàn)實的。
熊義安心里算計,帶了2000塊錢是想給麗娥買衣服的,就算衣服這次先不買,也還差整1000塊,汪芳芳這個樣子他也開不了口借。
見他不作聲,她就問他,你結(jié)婚了吧?
熊義安臉紅紅的,說,沒有,有個女朋友,你也認識的。
哪個?
麗娥嘛。
哦,麗娥呀,我認識,長得蠻好看的。
熊義安點點頭,他的麗娥是長得蠻好看,好看的女子脾氣都大,要他哄。
你蠻愛她的吧?
熊義安又點點頭。
我祝你們幸福羅。汪芳芳大大方方伸出手來。
熊義安有些不好意思,就問,你呢?
汪芳芳擺擺手,我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
你真的不回縣里了?
不回。
我在電視上看到你了,縣里的人都說你在北京混得蠻好。
肯定會越來越好的。汪芳芳朝他一笑,你在公安局寫那些材料真的是浪費,那時候你的作文每次都要當范文來念,我都佩服得要死,不曉得你怎么會有那么多奇怪的想法,我想學都學不來。我那個時候蠻崇拜你的。
汪芳芳就這樣盤腿坐在草席子上,一頭漆黑的頭發(fā)披在肩上,身體微微有些前傾,嘴上好像在說另一個人的事情。熊義安想到那次在縣政府門口她說第二天要到他家去玩,后來他又開學走了,一點也不知道她生活里發(fā)生了那么大的事情,等他畢業(yè)回到縣里,她已經(jīng)一個人跑到北京來了,住在這樣一個漏雨的屋子里頭。他不曉得為什么就又想到她小時候梳兩條辮子的樣子,就對她就,你那個時候喜歡甩辮子。
真的?
真的有一次尤志斌他們晚自習下象棋,袁老師發(fā)現(xiàn)了,就開班會。你這個班長就站在講臺上,舉把菜刀,說誰再上課玩象棋,這就是下場。你就一甩辮子,把他們的棋子一個個劈了。
有這樣的事?我那個時候一定不討人喜歡吧?
熊義安就笑笑,心里想汪芳芳是個了不起的妹子,他們縣將來是要以她自豪的。
半個月后,熊義安和老孫離開北京,回了自己的縣,公安局肖局長親自到火車站迎接他們。李維建的事跡終于見了報,正是汪芳芳找的那家大報。他們縣還沒有人上過這種全國性大報的頭版頭條,李維建是頭一個。熊義安看到報上小李子的相片,就想哭。
局長說小熊呀小熊你立大功了,地委王專員和公安處張?zhí)庨L也看了報,前天到縣里來了,去小李家慰問了家屬,解決了他愛人和孩子的戶口問題,他大妹子也被我們局吸收了。
熊義安的眼淚就真的一大粒一大粒落下來,身子也有些站立不住,局長邊上有人驚訝著喊,小熊你的臉色這么難看,煞白煞白的,是不是一路上沒有休息好嘛。局長也說,這半個月他太累了羅。小熊,放你一個禮拜假,去找麗娥好好玩幾天嘛。
熊義安回了家,進門就倒在床上,叫他老娘快些殺只老母雞來給他吃,說晚了他就要死了。他老娘嚇得跑進門來,看到他的樣子,就喊崽呀,怎么會累成這樣,臉上都沒有血色了。熊義安別過臉去,怕他老娘看到他的眼淚。他老娘就沖到院里去抓雞了。
聽到老娘廚房里的聲音,熊義安的眼淚打架一樣滾下來。他老娘哪里曉得,她的這個傻兒子在北京把身上的血都抽干了。熊義安躺在床上,想到北京竟是那樣遙遠又陌生。
吃了老娘的雞,熊義安身上有了些勁,就去找麗娥,對她說他還是要留在公安局,他想用他的筆多寫寫身邊的戰(zhàn)友,讓他們活著就能上報紙,就能讓人曉得他們的存在,不要像小李這樣死了才上報才被人曉得。
麗娥還是發(fā)脾氣,不依他,他就說,你這個樣子我們就拉倒。
說完這話熊義安自己也吃了一驚,他是很愛麗娥的,他原來一直怕麗娥離開他,那樣他不曉得還怎么活,怎么一下就說出了拉倒的話了?
〔責任編輯:張旌〕
啄木鳥1996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