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亞莉
人們把大學里的女生樓叫作熊貓館,說是受特級保護待遇的。熊貓館里的居住者們聽了這話沒有人會傻乎乎地去氣惱:“保護就保護唄!”女生們的長裙從你身邊飄然而過,在你為她們超凡的芳香驚異不已、心跳不已時,她已經(jīng)把你的焦急無奈可憐兮兮攝在眼里記在心里,一避過你的眼睛便早已笑得前仰后合了,而你,卻還傻呆呆地在那兒站著,成小時積分秒地等待呢。
幾乎每一個大學的“女生樓”3個字都被白紙黑字,用特級正楷嚴肅認真地寫在樓門口,向男士們示威,外加一個大牌子,告訴你只有下午5時到7時,方能按規(guī)定扣壓身份證領(lǐng)取通行證進入。于是,每天下午,你到女生樓口去看吧,異乎尋常干凈整潔的男孩們,提著鮮艷的大包小包,或站或立或遛達,等著5點鐘的到來,其中不乏已打了滿當當幾瓶水或幾盆飯的優(yōu)秀男士。那些常來拜訪的,顯得老練成熟,銜著根香煙靠在柱子上哼小曲;那些首次謁見初來報到、打算勇敢癡情地餓著肚子去找在舞會上新結(jié)識的舞伴的小男生,就顯得可愛的多:抓耳撓腮,走來走去,而且顯然羞紅了臉,久久不能回復,他還趁個空偷偷看人家對他的反應呢。嘿,小家伙,耐心點兒再等會兒,鍛煉鍛煉,下午5點到7點的女生樓,在校園里簡直是一個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不斷變化更新,熱情永不消退的風景。
有時,還能夠聽到男士們這樣抱怨:女生樓里的人真是可惡,讓她幫忙喊個人,你找南樓的,她就說自己住北樓;你說要找北樓的,她偏偏就住南樓。此話女生們聽了,大為快活,“活該,活該!”其實,唯有女生們自己知道,這樣的故事并不多,幫男士們找人,也得看個佛面,印象好的,當然幫忙。男士們總該先解決自身矛盾才好。
女生樓在夜里是一個包廂式的大看臺,誰要是住在靠大路的屋子,尤其是一樓,她們便會在每天晚上都有好戲可聽,題材包羅萬象。有些時候,窗外的臺詞會冷不丁地讓窗內(nèi)肆無忌憚的笑聲嚇跑。然而,更有一種好戲是在夜深之后,是全樓住戶都可以欣賞到的。
燈已熄了,有人已快進入夢鄉(xiāng),忽然大路上有了一聲接一聲堅韌不拔的呼喚聲,沒有人答應他絕不罷休。比方說此女就叫愛愛吧,他便千百遍地音調(diào)毫不改變地一直喊下去:“愛愛——愛愛——”聲音沉痛凄涼,長久回旋,像一只來自北方的溫柔的狼。這下,要睡覺的人也不睡了。若不是冬天,我相信全樓的窗戶都會在同一時刻打開,以便取得最佳的收聽效果。然而,這還不是最精彩的。
終于,有一個宿舍搭腔了。
“誰呀?愛愛不在?!?/p>
“不在也行。你告訴她,我愛她!我等她一輩子!我愛她,你告訴她,一定告訴她!”
“行,我告訴,你回吧?!獎e想不開呀!”樓上的人又加了一句。窗戶不開真是遺憾,因為觀眾席上所有的笑聲都被玻璃隔開了,聽不見。要不,連你也會知道此劇的效果是何等的一鳴驚人。
幸虧有夜色的黑暗遮著呼喚者的臉。如若太陽照射,我不知道它是否會有些蒼白?;蛟S,這一張臉上還正掛著流淌不斷的年輕的淚水。
我努力想象著窗外潔凈的大路,被冰冷銀白的路燈照亮,站在窗下的男孩,一定也悲壯凄涼得如同一尊騎士的雕像。不知為什么,還正在笑,我的心就已沉了下去。兄弟呀,夜已深了,你何苦呢?
然而既是大看臺,所見所聞便并非全是這樣的輕喜劇。女子體力的柔弱和造化偏鐘的神秀,都讓她們理所當然地處在了被保護被憐惜的位置。然而有保護便必須在歷險嗎?假如世間的一切都可以用辯證法來解釋的話。在一些極少的時刻,幾近驚心動魄,所有的人都被卷入這種不常有的驚險情節(jié)當中。
見怪不怪女生樓的故事都在夜里。正是黎明之前所有的人都睡得極為香甜的時刻。你不可能想象得出那一聲慘叫有多么的令人毛骨悚然。在同一個時刻大家都醒了,可笑的是人人都在暗夜里只把眼睛忽閃忽閃地睜著,豎起耳朵聽外邊的動靜,卻都不敢起床。沒有人說話,在心里猜測著別人是否醒著。終于有人耐不住了,試探著問一句:“你們醒著嗎?”
其余的幾個迫不及待地齊聲答應:“聽,外頭怎么啦?”
大家這才放心別人與自己是一同受了驚嚇的。此時樓道里早已亂得如同要地震一般,奔跑的,走動的,呼叫的,大聲吵鬧的,讓人直覺地由不得自己似乎看到宿舍外有震前的極光在閃。然而還是只敢躺著,直到聽見了一些可以稱之為嘰嘰喳喳的聲音,間或還有些笑聲在里頭,我們才敢做別的猜想。是有人犯病了吧?是有宿舍點蠟燭不小心著火了吧?然而此時最擔心又最不敢說出口的是:是不是樓里有了壞人了——此時只有男人才能壞得如此可怕。屋外的喧鬧一直不絕于耳,所有的猜測都無法對付心里的好奇。此時的恐懼已變成了好奇:那么多人都在外頭,我們怕什么?
一有人建議出去探個虛實,便有另外的人立刻響應?!白咦咦?,快走?!彼?、拖鞋,踢踢踏踏就出去了。也有與我們一樣這會兒才敢出來的,看她們往下走,我們也往下走。此時的響聲皆在一樓。
剛到二樓樓梯,見一男性喘著粗氣往上奔。
“咦,怎么有這東西?”我們就那樣備感稀奇地站著,看他匆匆地往上跑。卻竟沒有注意這是一種倉皇而逃的匆匆呢,還是重任在身,捉拿案犯的匆匆。早就亂了套了。那個身分不明的人不見了,我們下到一樓。
你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景觀,簡直是械斗之前的準備動作深呼吸嘛。我的勇敢的姐妹們每人手持一把“家伙”:竹竿、笤帚、拖把甚至平時鑿釘子用的手榴彈甚至還沒有用完的洗發(fā)精。她們嚴肅警惕地把自己列于樓梯口。其實這才是一部分,其余兩個有可能讓壞人逃跑的出口也有這樣的一群在把守著。見此情景,我們能不為自己的膽小如鼠感到羞慚嗎?然而,一見我們衣衫單薄地下來,便有人喊:“快回去,把衣服穿上。睡覺時插好門。樓里有壞人了?!?/p>
果真是。不過可以推測壞人還沒有來得及“行兇”。站了一會兒,又有人催我們上去,就上去了。半道上看見好幾個男的一起下來,說沒找到,才知道他們是被請來幫忙的。
回到屋里一上床,心里便止不住地樂,一遍一遍地回想她們毫不含糊地保護自己時的情形,其中少不了因為刺激而來的快感。以為睡不著了呢,其實大家都還是睡了,第二天便沒有人再提昨夜的吵鬧。
嗨,良辰虛景少年時,賞心樂事有多少?幾乎所有的驚險與偶然,都能被這些知書達理的姑娘們付之一笑。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許多人都以衣衫不整行跡渙散為樂。那么漂亮干嗎,為誰容?!嘻哈一笑。一進水房一洗衣服歌聲便出奇地嘹亮而且效果奇佳。高興不高興,說喝酒就喝酒,立即有人拎上來一大堆——啤酒,白的不敢,就著榨菜瓜子開花豆喝,直至面若桃花?!皢灸銓⒔鹳I啤酒,與我同銷女子愁”是我們的名言,似乎一切的郁結(jié)于心的,都可以在這一剎那間的放縱中被開解。
然而就有那么些大不了的。這些女生們幾乎都成了那種容得了別人卻容不得自己的人。有那么一個因為朋友太多喝酒太多抽煙太多得了絕癥的,被遣送回家;有一個不知為什么沉默了好幾天然后自己跳了護城河。如今講來,如此輕松,可當初震撼人心的驚悚,是怎樣的籠罩了所有女生的陰影呵。
我時常坐在院里的長椅上,看南樓北樓各個窗戶里透出來的燈光。我不知道我的同胞們都在做些什么。這芳香彌漫的小院讓人備感溫馨和寧靜。其實,走出院子,我們都期待著別人的等候,期待著一個可以痛哭的角落可以倚靠的溫暖懷抱。如果有誰因為看到別人的難堪而微笑,請一定相信她是善意的。真正的女孩子,會為人間所有的幸福祈禱,為人間所有的真情共鳴,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無論是姊妹的,還是兄弟的。
這就是女生樓,是女孩子從門外歸來,洗去風塵梳飾秀發(fā)的地方。
(馬寅摘自《美文》l99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