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潔
1966年歲末,一場大雪降落在內(nèi)蒙古赤峰地區(qū)的老哈河畔。早晨醒來,我感到特別的寒冷。母親在外間屋忙碌,窗外傳來父親干活時沉重的喘息,我已非常熟悉這種輪回不絕的生活之語,但年僅8歲的我,在那天早晨還不能理解父母的心情。他們總是這般勞累!
懂得這一點是在我成年以后,可我卻再不能與父親分擔生活重負或相對而坐,因為父親在那場大雪消融時的春天里故去了。
30年前,我認識故園的河流、楊林、草地和山脈,在降生人間的短短8年里,我記住了許多條通向家門的道路。早晨逝去,當我在驀然間發(fā)現(xiàn)遍地的白雪時,我聽到遙遠的沉寂。
邁出門檻,我人已在雪中,掩門時發(fā)現(xiàn)母親的背影,剛讀小學二年級的我,覺得那是我所讀到的最新鮮的語言。
我隨意走在茫茫的雪野上,四周杳無人語。雪后,幾乎所有的道路都消失了,鳥群也不知道飛往哪里,視線中只有遍地的潔白。
我在一處斜坡下站住,我想,這里可能就是河邊了,可我卻無法感知冰雪下的流水。在那種時刻,我突然感到一陣驚悸!記得我曾回過頭來,癡迷地望著緊閉的家門。
內(nèi)蒙古昭烏達大地的12月,在30年前莊嚴呈現(xiàn)的雪后景觀,令8歲的我抬起頭,仰望遙遠的藍色天空。那種色彩似乎一直影響我,最終使我走到海南的這座島上。
生命中的那個冬天已經(jīng)走遠,我依然銘記遭遇的瞬間,這已成為永遠的懷念。
那一天我在冰封的老哈河邊,手握枯枝,我在雪地上寫著,組合著我已掌握的有限的漢字。年少的我沒有意識到,就在我胡涂亂抹的時候,有一個至今仍令我感到十分神秘的男人,正默默站在我的身后,而我竟毫無覺察。
孩子,好好寫下去吧!
我驀地轉身,看到一個神色疲憊的中年人在注視著我,他穿著單薄的冬衣,臉上似乎落著長路的塵土。
你是誰呀?
我要去北邊。
你家在那邊嗎?
沒有,我離開家很久了。他說,孩子,你不懂!
我呆呆地望著他。
孩子,好好寫下去吧,你會有一個很遠的前程!
我站在感覺的河邊,吃驚地望著那個神秘的、在深厚的積雪中艱難跋涉的男人。我不懂,我8歲的心靈深處為什么充滿了感動。北邊……在那個瞬間我無力想象它的概念,今天我終于懂了。那個與我遭遇的神秘男人,或許是為了躲避某種不幸,才去那里的吧!北邊,到巴林草原向北是錫林郭勒的西烏珠穆沁草原,再向北是東烏珠穆沁草原,他北行的腳步到此即為終點了。
他是誰呢?
在這個雪夜,盡管我對人的所謂“前程”已有了完全不同于往昔的理解,可我依然深深地相信:在廣袤的人世間,某種昭示是真實存在的,我們不會因此而陷入什么宿命。
因為在雪地瞬間我聽到了幾句“咒語”,我寫著,我懷念,直到永遠。
(宋麗子摘自1996年8月9日《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