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羊

一

吃過午飯，睡意朦朧。

胡三上了床。連窗簾也懶得去拉。

胡三住七樓，頂著天庭。太陽照在被褥上，暖融融的。被窩里頭，七拱八拱地脫了衣服。睡覺再舒服不過了。

眼下，胡三正接手一件非同尋常的重要材料，從上床的時間下午一時起，要在24小時之內(nèi)起草一份給中央首長的匯報材料。胡三從未接受過如此光榮而機密的重大任務(wù)。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在于，胡三這會兒沒情緒。胡三倘若沒有情緒，是斷然不肯動筆的。上司只會使用而不會尊重胡三的情緒，胡三只好自己珍惜自己的情緒。

胡三本來是因為失去一次上佳的出差機會沒情緒的。憑什么到桂林、昆明一線開會的美差又讓科長爭去了?祖國大好河山，凡是科長沒去的，一旦有機會，科長從來不說，“胡三，這次你去吧?！笨崎L背著胡三向辦公室主任爭取。主任經(jīng)常說：“我怕家里沒人搞材料。”科長立即說，“胡三，胡三能夠獨當一面!”

科長每次都把美差的機會裝在口袋里自己帶走了。他在廈門、青島、北戴河、黃山、深圳、珠海、蓬萊、天山、吐魯番、呼倫貝爾等等地方拍的風景照可以開辦個家庭攝影展覽了?？崎L每次走，都在科里輪流帶一個人，科里人都輪遍了，卻不敢輪到胡三?？崎L說，你在家，我放心。一句話，胡三能干。是能干的胡三培養(yǎng)了科長周游中國的旅游心?？崎L一出差，胡三就沒有情緒。為什么領(lǐng)導要培養(yǎng)放開眼界的科長和坐井觀天的副科長呢?這是領(lǐng)導方法嗎?胡三想，還不如把自己裝扮得窩窩囊囊的，把材料寫成平平常常的，這樣科長出差，就是輪，也該輪到自己一回了。但是胡三對什么都認真去做，對人、對事、對材料，一視同仁。他謹小慎微，不敢胡，怕胡出事情來。自己大學畢業(yè)分配，是科長從人事局挑來的。自己副科長的帽子，是科長向上推薦的。科長見人就夸胡三能干。能有一個賞識自己的上司，胡三也只好圖個虛名了。他不與科長爭出差，怕科長說他翅膀硬了，忘恩負義了。迫于無奈，胡三一次又一次地在家當個不想看家的守門人，把自己當作企業(yè)一樣，自我約束、自我積累、自我發(fā)展、自負盈虧地經(jīng)營著自己虧損的情緒。

沒有情緒的胡三受到了市委書記、市長的親自召見。召見時間是上午10點，同去的還有辦公室主任。召見是很神秘的，布置任務(wù)時，一再聲稱要保密。要求胡三在明天下午上班之前，起草一份展現(xiàn)全市改革開放成果的閃光的匯報材料。這份材料三審，主任一審，書記市長二審，省委辦公廳三審。中央首長要來過目。胡三感到責任重大，沒有情緒的胡三就有了情緒了。

胡三認真收集好素材回家?；丶抑埃榫w還是個情緒?；丶抑螅龥]想到與妻子接上了火。一旦與妻子接上了火，胡三的情緒就不是情緒了。

胡三中午一回家，妻就說，等你換醬油。

今天有特殊任務(wù)，我不想換醬油。

我在紅燒豬蹄，沒有醬油怎么紅燒?

不能紅燒就不紅燒，我現(xiàn)在只要吃不必紅燒的白米飯。沒菜不要緊，要緊的是時間太緊。我只要填飽肚子就萬事大吉了。

你什么時候時間不緊啦?為你燒豬蹄，反倒來噎我!

一進門就告訴你，今天非同往常，我有特別重要十萬火急的任務(wù)，吃十萬只豬蹄都不頂用!

你特別重要的任務(wù)多呢!換!到底換不換?

今天我就是不想換醬油!

妻將鍋鏟朝地上一摜，將煤氣火關(guān)了，鍋也掀了，動也不動地立著，任憑眼淚靜靜地流。

胡三知道妻子在流淚，也不勸。越勸越火上澆油不是?胡三認為妻子人不錯，可脾氣總愛出差錯。妻子脾氣差錯的根本原因是生理上的而不是思想上的。算一算，妻子八成是來了例假。妻子一來例假，反應(yīng)特別強烈，腦子頓時就要少根弦。比如說，紅燒豬蹄本應(yīng)買好醬油再下鍋的，妻偏等豬蹄下鍋后讓他買醬油。說過多少回了，干家務(wù)，要學學統(tǒng)籌法，不能缺這少那干著急。倘若沒有緊急重要任務(wù)，甭說換醬油，就是魚下鍋之前叫買生姜的事情，他都聽從過安排。胡三認為，再怎么說，妻子是家庭領(lǐng)導，領(lǐng)導以身作則，做丈夫的理應(yīng)配合配合，不能不聞不問，踢倒油瓶不扶。但胡三今天有緊急任務(wù)，沒有特殊情況就不該打擾他。

換醬油能算特殊情況嗎?今天真他媽背!

妻子流淚，站著流就能站一兩小時，坐著流就能坐一兩小時，只有睡著流才能結(jié)束戰(zhàn)斗。讓妻子站著流淚是一件殘酷的事情，胡三只好去賠不是。

胡三賠不是從來不說廢話。胡三賠不是的方式是先將生姜或是醬油弄回家來才開口。

于是胡三去換醬油。

換回醬油，胡三把煤氣灶重新點著。

胡三把翻倒在煤氣灶臺上的隸屬豬的胖腳瘦腳大腳小腳全都撿到菜盤里。

胡三將半瓶開水嘩嘩地砸在菜盤里。胡三又將第二瓶開水惡狠狠地倒下去，這才感到自己整個兒地被燙熟了，燙凈了。胡三架上鍋，放進該死的白生生的豬的白腳丫，將醬油瓶底朝天地往下咕咚咕咚哭了許多聲。做完這一切，胡三就回到沙發(fā)上抽煙，閉目養(yǎng)神。

妻子這才不流醬油眼淚了。妻知道倘若繼續(xù)為醬油而慪下去，胡三一輩子再也不會理她。

燒好了豬蹄子，吃飯。

妻子盛了半碗飯，什么菜也沒動，吃完就走了。

妻子走了，胡三也盛了半碗飯，只吃了一口，就停了。

胡三不想吃豬蹄。干脆，親自炒了兩大碗蛋炒飯，噎得眼睛發(fā)直。

二

胡三辦公，主要是寫材料。寫材料是門苦差事，想不完的心思，熬不完的夜。一個通宵到天亮，第二天該睡了吧，可材料沒寫完，還得撐著往下寫。直至寫完交差，臉也不洗，牙也不刷，腳也不燙，三下五除二，剝了皮，躺倒便睡。須臾，便如死豬一般。

胡三寫材料，總是優(yōu)哉游哉地做好一切準備工作。他曾開玩笑對同事們說，寫材料的準備工作如同做愛一樣道理，準備工作越充分，干起來才越是得心應(yīng)手，酣暢而不可阻擋，什么情緒都能調(diào)動起來。倘若倉促上陣，筆墨同你作對，紙張不聽使喚，心里怎能快活?

胡三寫材料，一般不在辦公室里。他嫌辦公室吵得慌。萬兒八千字的材料，不管什么文種，快則一天，慢則天半，必然拿得出手。出手活計常得到領(lǐng)導口頭夸獎。

而辦公室里太吵，太煩，太呆板，太干不成正經(jīng)事情了。胡三不愿意在辦公室里浪費時間和情緒，不愿與同事們邊開玩笑邊胡差事。寫材料比不得偉人毛澤東馬背上哼詩賦詞，寫材料需要絕對的集中精力，深更半夜最好。

胡三就從深更半夜起家，孕育了兒子，也鋪就了一篇篇算得上重要的稿子。在科長到桂林、昆明之前，他當上了寫材料的副科長。但是寫材料的辦事員與寫材料的副科長本質(zhì)上一樣，都要寫材料。胡三還得要親自徹夜不眠，冷落著嬌妻幼子溫床美夢，抽煙，喝很濃的茶，耳塞里傳送著龐大樂隊演奏的古典音樂，寫寫，停停，想想，吸煙，喝茶，再寫。夜比他的筆頭子走得快，一忽兒，天就泛了白。

在家里而不是在辦公室里寫材料，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寫就寫，想開小差就開小差，想干什么干什么，最自由。自由盡管是相對的，但卻是寫材料的人最需要的。

胡三三十有三，并沒有成什么氣候。他把寫材料看作一種苦中有甜的差事。只有寫材料的時候，胡三才覺得自己是一個正常的人。材料寫完了，胡三就成了不怕燙的死豬，要么說話嚇人一跳，沒個遮攔，要么一天無話，讓人捉摸不透。

胡三睡了。

深秋的太陽撫愛著七樓被褥里的胡三。那張雖然年輕但魚尾紋太多的臉龐，歪在枕頭一邊。

胡三一年四季累計要缺一個季度的睡眠。胡三小時候曾以睡覺謀生。父親一九五七年遭厄運去了監(jiān)獄，母親生下他，排行老三，取三名之。一家五口人，自由的半自由的不自由的占全了。全靠母親一人微薄的工資養(yǎng)活。沒有吃的，就睡，睡覺不費力氣。吃一頓睡兩頓一天就過去了。發(fā)育的時候，胡三見母親常常買兩分錢一斤的豬骨頭回來熬湯。胡三大碗大碗地喝那骨頭湯，吮吸骨髓，營養(yǎng)自然很好。價廉物美的營養(yǎng)使胡三長成了高大魁偉的男子漢。下放農(nóng)場，一擔能挑二百多斤。白天出苦力，夜里學中文。上大學也極用功，以優(yōu)異的成績和黨員的身份分到這座中等城市的首腦機關(guān)，操辦文字秘書的角色。白天黑夜更是忙得經(jīng)常不知今朝禮拜幾。胡三的同學經(jīng)常來信，北京、上海、沈陽、廣州、武漢的信，月月有。尤其是春節(jié)前，賀年卡一天好幾封，多以“胡三先生”尊稱。弄得打字小姐們?nèi)靸深^地將這幾個字拖長了音節(jié)，左腔左調(diào)地，故意尋他開心。有的還故意在他名字中間加上一個“漢”字，味道就足了。瀟灑美麗的打字員們幾乎一致評價，胡三活得太累，好像欠了八百年的睡眠。有的罵胡三太老實，吹喇叭吹上去兩三任領(lǐng)導，自己還在原地踏步，真是書呆子!胡三就笑：“怎么辦呢?原地踏步也是要有人踏的嘛。大家都往上爬，誰來踏步呢?踏就踏吧，無所謂!”心里想，古往今來，歷代文士，不都走著一條“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的路嗎?

胡三將旅行鬧鐘的鬧笛撥到三點睡的。睡兩小時足夠了，不睡兩小時就會遺憾一下午、一晚上甚至一通宵。以遺憾的情緒只能寫始終遺憾的文章。有一年春天的一個中午，胡三臨下班接到在兩個小時內(nèi)撰寫兩位領(lǐng)導在一個剪彩儀式上的講話稿任務(wù)。胡三顧不得午餐，趕完了稿子，空著肚子到剪彩儀式上感受感受氣氛和效果。沒想到兩篇稿子都揣在領(lǐng)導的口袋里。領(lǐng)導沒有使用胡三中午加班趕寫的講話稿，而是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即興講話，比胡三寫的講話稿更加奔放自然大方。胡三悄悄地退下，買了兩只面包，就著一盒飲料，咽下了一條經(jīng)驗：領(lǐng)導的即興講話十有八九要比秘書寫的講話好，即興講話有一種動態(tài)的美，生動，直接，精短，吸引人。秘書寫得再好，也逃脫不了規(guī)定的八股文情節(jié)，死板，教條，書生氣，常常套話連篇，又臭又長。胡三希望自己失業(yè)，自己失業(yè)了領(lǐng)導就該是演說家了。那是皆大歡喜的好事情。可現(xiàn)實中的領(lǐng)導常常把自己約束得很規(guī)范，這回即興演說，難得出了一點格。胡三既高興又悲哀。高興的是假如每次都這樣，不僅會可以少開，開短，而且材料可以不寫，不發(fā)；市委市政府領(lǐng)導帶了頭，各級領(lǐng)導就不敢做官樣文章，就都會訓練成演說家，上上下下搞材料的人就解放了。悲哀的是自己像個二小似的，該吃飯的時候不敢吃飯，該睡午覺的時候沒有時間睡午覺。以后還是該干什么干什么。不會休息就不會工作，這是列寧同志的諄諄教導。

胡三夢幻在太陽的懷抱里。很快就到了點，頓時響起了短促而尖厲的報時笛聲。兩大碗蛋炒飯脹在肚子里，就不想醒。胡三順手停了鬧笛，想再延長午休時間，便翻了一個身，讓陽光照照后腦勺。

倘若夫人在家，鬧笛一響，胡三是非起不可的。夫人知道，胡三把主觀情緒看得太重，辦事情也好，寫材料也好，總是先松后緊，弄到最后覺也睡不成，飯都沒功夫吃。妻說你要像現(xiàn)在流行工作方法那樣，虎頭蛇尾，前緊后松，就能把覺睡好了。胡三大手一揮，“你是外行，寫材料一定要醞釀情緒的空間，情緒的空間!”

妻不同意，說：“你那個情緒就那么重要?就不能往前邊趕一趕，給自己留點余地?”

胡三就笑：“寫材料這玩藝從戰(zhàn)略上講應(yīng)該給自己留余地，但從戰(zhàn)術(shù)上講，不留余地最好。把自己逼入絕境，到時間交稿子，死也得死出稿子來。”還解釋說，按時交稿子比提前交稿子高明。你提前交稿，領(lǐng)導不一定按時審稿，打字員也未必就按時打印，給別人留的余地越多，自己的余地就越少。還是在稿子上多下一點功夫，把質(zhì)量提高，這就會使審稿、打字、校對都少費周折。看起來，我趕稿子常常越往后越疲于奔命，但實際上我把時間省在了前邊，有張有弛，勞逸結(jié)合，按時交稿，還聽了音樂，從哪兒找這合算的買賣?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特點，這你就甭管了，親愛的老婆。接下來胡三就依然故我，夫人只好任其自然。

胡三又睡了兩個小時。

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一下午的好時光都泡在了床上。

唯一不遺憾的，是自己整整休息了四個小時。胡三感覺這個午覺，睡得萬分充裕而瀟灑。應(yīng)該說，一下午將什么都耽誤了，唯有睡覺不誤。

胡三將公文包資料取出，攤在桌子上。這時樓下有人喊胡三的名字，打開門，來者說誰誰誰來了，晚上宴請，指名要胡三作陪。

胡三的任務(wù)應(yīng)該比這陪吃重要一百倍。但胡三有胡三的哲學，他認為辦公室里無小事，最不起眼的事情往往最重要，最重要的事情往往最不起眼。手頭的任務(wù)固然是機密，甚至可以說是絕密，重要得不能再重要，他不便與人公開言說。而別人請你去，是看重你?？粗啬愕娜四悴恢匾暎麓稳思揖蜁摧p你一層，何必呢?因此，對輕如鴻毛的事體，胡三往往看得比泰山還重。再說人活著，誰重要，誰不重要?還不都是陪同的角色。陪吃，陪喝，陪聽，陪唱，陪玩，陪樂，陪做，陪說，陪寫，陪混，陪笑，陪哭。有的人想不開，大事陪不好，小事不愿陪，耽誤了青春、事業(yè)和情緒。胡三不愿意采取這個活法。胡三總想活得好一點兒，認認真真地當好一個陪角、配角，做一個厚道人。沒有忠厚，沒有馴順，沒有配角意識，什么環(huán)境對你等于零。想干的事情偏不讓你干，不想干的事叫你干個沒完沒了，那豈不活得更累?

更何況，陪吃省得自己做飯，吃得比自己做的好。在家也是吃，出去也是吃，橫豎都是吃，出去吃比在家吃，從人際關(guān)系角度來講更要值得一些。不就是寫個材料嗎，吃了飯再說。

三

入了座。

彬彬有禮的餐廳小姐挨個斟完酒，再斟飲料。

胡三對椰子汁感興趣。秋冬之交，雪碧太涼，啤酒脹肚子，小口小口地飲，還是椰子汁好。

陪了一圈白酒，臉已放紅。胡三的第一輪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就靜下心來呷一口椰子汁，聽別人說話，有時也陪著說上一兩句?？崎L在家，應(yīng)當是科長來陪的，胡三此刻頂缺作陪，

多少找回來一點點小小的平衡。

螃蟹上來了。正是菊黃蟹肥季節(jié)，即便公蟹，也有一塊肥厚的蟹黃。江南秋色好，八條腿滿地跑，民眾買不起，宴會少不了，一二百元一斤，像這么大的螃蟹不過買兩三只。買得起的人不愿買，買不起的人不敢買，吃螃蟹的人不用買。

舌尖剔著鮮嫩的玉絲，心里覺得也還平衡。不吃白不吃，此話當為真理。人的清高大多數(shù)時候，甚至一輩子，都是沒有多少價值的。人活著各有各的活法，不為享樂的和舒適的人日漸稀少。胡三覺得自己就是這種為數(shù)極少的人。八年了，寫了三百萬字官樣文章了，成天寫著變來變?nèi)サ奈淖?，熬著變來變?nèi)サ娜兆?。自己的情緒只能靠自己珍惜。自己再虧待它，就不是個人了。胡三自我感覺，自己不算是個因循守舊的人，腦子里開放意識挺強。能夠放得下清高的架子，說得出許多自己不愿說但卻說得極漂亮的敬酒語言。甚至喝得搖晃起來也不在乎。必要的時候，他還能成為一桌的主角。胡三覺得，每個人，一生都在主角與配角的角色互換中表演，該當主角的時候，比如寫材料，你得勇敢地往前走，別縮頭縮腦地往后退，裝孬。該當配角的時候，比如喝酒，不要往前攢勁，露臉。不要多說話，不要瞎摻乎。比如這時候，你就完完全全是一個配角，只管吃你的螃蟹就行了。

胡三臉已赤紅，額頭鼻尖滲出細汗點點。吃吃吃，喝喝喝，時間一分一秒在心尖上一錘一錘敲響。胡三心里有些犯急，材料還沒有開張，這可是有生以來沒碰過的大材料啊!連科長也沒有碰過，市委書記、市長也沒有碰過!想告退，又不忍，主要怕掃了客人的雅興。雅興是需要維護的。認真對待客人的雅興是陪客的準則。喝酒也是辦公，無論你想吃還是不想吃，想喝還是不想喝，都得服從工作需要。喝完了回家受罪，也是工作需要。寫材料的人，盡管與筆墨紙張打交道，不過是個舞文弄墨的角色，但貼著上層轉(zhuǎn)，跟著領(lǐng)導的感覺走，上上下下，見多識廣，三教九流，多有應(yīng)酬差事。

胡三聽到了精彩的介紹。說這螃蟹是出口的。出口的螃蟹質(zhì)量檢驗很嚴，一塊大平板磨砂玻璃，斜成75度角。爬上去的，出口；滑下來的，內(nèi)銷。螃蟹的力量不在外殼而在其內(nèi)，肉肥者，力壯。今天的螃蟹都是戰(zhàn)勝75度角的勝利者。聽此一說，胡三好生一番感慨，仿佛自己也成了爬不過75度平板玻璃的失敗者，就擒時一樣表現(xiàn)出英雄氣概，掙扎，咬人，但一律逃脫不了被人評說、品嘗的命運，心中不免有些悲哀。胡三回家寫材料的欲望越來越強烈。

“胡科長，電話!”

誰的電話找到這里來?胡三走出餐廳，納悶不解。

接過話筒一聽，原來是胡三的橋牌搭檔，一個比他年長三歲、官高好幾級、已經(jīng)對他產(chǎn)生磁場的女人。

四

胡三打不起橋牌，主要是因為陪不起那時間。

打橋牌，要么半天，要么一晚上，打24副或32副，時間一晃就過去。沒有三、四個小時，打不出牌味盡不了牌興。橋牌又是一種算計的藝術(shù)，牌技再高明的人總有失誤時，叫做聰明反被聰明誤，賠了夫人又折兵。橋牌還是一門遺憾的藝術(shù)，牌技越是高明，所生遺憾往往越大。遺憾越大乃求勝野心越大所致。好勝心越強的人，干這件事情的癮就越大。因此，胡三總結(jié)說，打橋牌就等于打癮，過了癮，還想干，干過了，還有癮。只要有時間，有搭檔，這癮就過不完，沒有底。遺憾的藝術(shù)是永遠達不到最高境界的。人生如此，人的生存狀態(tài)、心理狀態(tài)何嘗不是這種遺憾的狀態(tài)呢?

本來要寫大材料，時間相當緊?？稍矫κ略蕉唷ＫX是大事，沒有耽誤；陪吃是大事，也沒有耽誤；打橋牌也應(yīng)該是件大事，早就同她約好了的，沒想到今天給忘了。二十幾個人沒開張，就等胡三一個，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陪也得陪，不陪也得陪。胡三歷來守信用，凡是答應(yīng)要辦的事情，件件都認真對待。胡三不是那種胡大胡二的人。胡三對待胡大胡二這幾個字，比別人敏感得多，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認為，大者，官也，二者，民也。胡大胡二即欺上瞞下也。人生在世，若想問心無愧，既不能胡大又不能胡二，而應(yīng)當兩頭兼顧，誰也不得怠慢。待上不認真，有不尊重領(lǐng)導之嫌；待下不認真，又有狗眼看人低之虞。說穿了，人是賤骨頭，只會攢錢，舍不得花錢。人際關(guān)系好比存款，待人越厚積蓄越豐，待人越薄支出越多，總想算計別人，損人利己，一時盈利，最終必然導致虧損，誰也幫不了你的忙。胡三給自己定下一條清規(guī)戒律，上下左右老婆孩子都不能虧待。誰也馬虎不得，唯獨可以馬虎自己。自己苦一點、累一點，甚至人不人狗不狗地活著都沒有關(guān)系。

胡三打橋牌，完全出于偶然。有一次，胡三因工作需要，參加了一次大型橋牌比賽的組織工作。這次比賽的核心人物之一就是她。她是高干子女，為了這座城市的發(fā)展建設(shè)與興旺發(fā)達，她參與籌劃了那場比賽。胡三的全部貢獻，只是起草了一篇不足兩千字的，用于比賽開幕式上的領(lǐng)導致詞。但是得到的，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吃、住、行，全部達到生平最高檔次。

胡三得到了一種很高的政治待遇，能夠穿行于國家黨政軍老首長之間，請他們簽名。她為胡三拍下了許多與大人物在一起的珍貴照片。盡管那會兒胡三還是一個芝麻一般微不足道的角色，但卻盡得風流。

胡三看到黨政軍前輩打牌的風采。他們有父子對，夫妻對，戰(zhàn)友對，有的請秘書在身旁作高參。他們有喜有憂有遺憾，父子之間也罵“臭牌”。有的為自己算計出一招“擊落”或“飛張”而作出炫耀的出牌動作。老人在這里十分可愛、全沒有官場的語言和作派，如同置身于故鄉(xiāng)大家庭參加一場頗盡興致的娛樂活動，非常平易近人。等他們誰打贏了一副牌，胡三就準備好簽名簿，誠惶誠恐地遞上去，笑請道：“請您老簽個名，可以嗎?”

簽名的當口，她就摁下了快門。

胡三當時想，橋牌竟會有這么大的魅力。人活著不會打橋牌才是真正的遺憾。無論對老少，無論對官民，無論對男女，無論對參賽者抑或旁觀者，橋牌都是一種無比公平的競爭藝術(shù)。橋牌最可貴的地方在于，明顯居于劣勢，必敗無疑的一方仍然在算計，怎樣損失最小?南北對東西，大家同打一副牌，損失最小的人得最高分。橋牌是一種偉大的競爭。橋牌的勝利不靠擁有天下一切好牌，而完全靠擁有別人所沒有的那一點冒險精神、智慧與牌感。胡三迷上橋牌也并不是偶然的。他很早就立志走一條不靠別人靠自己的路。他也知道，中國人的路往往不是靠自己就能走出來的。而一路風塵走下去，磨礪自己堅定的意志和獨立的人格，才更具有生存和競爭的價值。

她在樓下等胡三很久了。

胡三一路上車騎得快。渾身上下有些熱。

“怎么，喝得多嗎?”

“不多。沒辦法，應(yīng)付幾杯?！?/p>

“材料寫得怎么樣?真不好意思拉著你陪我?！?/p>

“哪里話。寫材料是寫材料，打橋牌是打橋牌。來遲了，怪我?！?/p>

樓道沒有燈。

她拉住胡三的手。胡三沒有避開，反倒逞

著幾分酒勁，攬住她的腰，上了一層樓才松開。

“本來，我想用桑塔納去接你……”

“別，你可別接，讓人閑話?！?/p>

胡三同她，一前一后地進了橋牌場。胡三遭到了許多善意的攻擊，只好掏出阿詩瑪，一桌散一圈，將功贖罪。

橋牌娛樂賽這就開始了。胡三聽到了一種高雅的古典音樂。這是她安排的。在京城組織那場高層次橋牌賽的時候，場上就輕風般徐徐蕩漾著這種音樂。這不是靡靡之音，更不是威武雄壯的運動員進行曲。這是一種淡淡的讓你置身于音樂世界而又感覺不出音樂存在的和諧的氛圍。在那氛圍里，她說：“胡三，咱們研究橋牌吧?！?/p>

“我不會。”

“不會學嘛。我也剛學，挺有意思的。”

于是，從算點到計墩，從一紅星到七無將，他們開始介入橋牌天地。他們模擬叫牌。發(fā)牌的時候，她彎著腰，身子前傾得厲害。胡三分明地發(fā)現(xiàn)她的乳溝竟然那樣深，那么誘惑人。胡三認真處理了自己的非分情感。他認為她的那些是屬于她和她的丈夫的，自己偶爾看一眼，神魂顛倒是自然的，但也只能到此為止。有些東西很美，是只能看不能動的。有的東西是只能想不能做的，一做就白了，就失去了美的光澤和誘人的魅力。于是胡三就收斂了目光，二黑桃三梅花胡亂叫起牌來。

回到四星級賓館里，胡三由她領(lǐng)著去玩保齡球，去游泳池。她請胡三當教練教她游泳。那一會兒，同去的人在一起消遣娛樂，她是核心。她對誰都熱情大方，別的人可能感覺不到什么異常。胡三覺得她對自己格外特別一些，尤其是眼睛里多一層目光。胡三對她印象不錯，也就任其自然。只是夢里邊，開始出現(xiàn)了一道妻子以外的乳溝。胡三對自己的情感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

“我挺欣賞你的才氣。大手筆?！彼陲埡笊⒉降臅r候曾當面稱贊他。

“不過御用文人一個，為你們領(lǐng)導服務(wù)。”

“什么領(lǐng)導不領(lǐng)導，以后不許你這樣看我。也不許你叫我什么‘秘書長?！?/p>

“那總不能叫你大姐吧?”

“為什么不能，就是大姐嘛。叫!”

胡三始終沒有叫出那個“姐”字，卻同她做起了橋牌搭檔。

在回來的班機上，她A座，胡三B座。她硬是把A座讓給了胡三。胡三第一次坐飛機，俯瞰大好河山，A座最佳。飛機降落那一刻，她的左手曾經(jīng)緊緊地握住胡三的右手。她的手很熱，他也是。那不是一般的接觸，那是一種別樣的情，別樣的意。二人心中清楚，都沒有言說。生活是個萬花筒，想說透的事情說不透，不想說透的事情一捅就破。此后雖說在一個樓上辦公，各忙各的事，接觸就少，但橋牌為他和她搭起了橋梁。打晚了，她用她的車送他回家，座位上的親昵就有些難免了。胡三感到自己很被動，既想愛一回，又不敢愛。這苦惱對誰都不能言說，就苦悶，心想自己也算七尺男子漢，怎么碰上這種好事還躲躲閃閃，這么虛偽?

胡三漸漸地已經(jīng)難以擺脫婚外的感情了，就像他難于擺脫陪吃，陪打橋牌，操練寫不完的材料，應(yīng)酬數(shù)不清的人際關(guān)系一樣。胡三與她交往，目前得到的只是一種感受和期待。胡三曾想，人不能太傻，該苦的時候就得苦夠，該樂的時候別躲。她不是一個輕佻的女人，她需要一個有些才氣的男人，盡管這個男人比她小三歲，但可以彌補她的那一位紈绔子弟造成的遺憾。如果胡三不是一個認真的人，那么也許她根本看不上他，抑或他早已俘虜了她。感情是互補的，胡三感到現(xiàn)在一天看不見她，心里就空蕩蕩的。但胡三又不能沒有或失去妻子、兒子，所以胡三近日來矛盾得很。胡三對家庭很重視，對工作很認真，對她的感情既重視又認真。胡三什么都想順其自然，偏偏只剩下自己不能夠自然，就時時陷入苦惱思緒之中，難以自拔。

橋牌總還是要打的。打橋牌是高級享受。一個人不能老苦，老苦也沒意思。也不能老想著非分的情愛，再美的情愛也有膩的時候。分分合合，合合分分，親親疏疏，疏疏親親，如同橋牌，勝敗在運籌帷幄之中，敗中有勝，勝中有敗。明白了橋牌的道理，胡三反將情愛推到至境而察之，親中求疏，疏中求親，分中求合，合中求分，還是克己復禮，不要發(fā)展非分之想。

橋牌打到10點多才散場。胡三玩得也還盡興，沒出多少臭牌，有兩副牌坐莊家好像還得了最高分。

分手時，她說：“明晚10點?！?/p>

這是胡三和她的幽會暗語。他們的第一次幽會由于加班而告吹，那么明晚呢?

胡三激動得兩眼放光，內(nèi)心卻很緊張。

五

回到家中已經(jīng)11點鐘，24小時已經(jīng)混掉10個鐘點。胡三覺得收獲巨大，情緒亢奮。

妻子正在挑燈夜戰(zhàn)，填寫20份智力競賽題。

胡三對妻子有愧，就說：“我?guī)湍愠?，還剩多少份?”

“你忙你的，你不是寫十萬火急的重要材料嗎?鬼混到現(xiàn)在才回來，好意思。”妻子埋怨道。

“什么重要不重要?老婆身體最重要。來了例假，一晚上夠辛苦的，睡去，不就這10多份嗎?”

“那你，又要熬通宵了?！?/p>

胡三坐下來，開始抄。一邊抄一邊嘟囔：“他媽的，對鄧小平的‘中特理論你們就這樣糟蹋?還智力競賽呢!什么智力競賽，抄答案也叫智力競賽?全是形式主義，愈演愈烈，坑人!深更半夜，鬧得人家雞犬不寧!”

妻子一邊洗臉一邊搶白：“還不是你在領(lǐng)導講話中強調(diào)的?”

胡三啞然失笑：有關(guān)這個問題的一段講話是科長審稿時特別要求加上的，唬人的，沒想到坑害到自己頭上來了。胡三深深地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妻子睡了。

胡三點上煙，接著抄。妻子是工廠行車工，也是班組的“秘書”?，F(xiàn)在企業(yè)里，辦什么事情，干什么工作，都要落實到班組。班組建設(shè)圖表滿墻，各式各類記錄20來本掛在墻上。于是就產(chǎn)生了妻子這樣的班組秘書，專門應(yīng)付上邊的檢查、匯報、開會和知識競賽之類的東西。妻子多干這一份活，每月獎金可以提高幾個百分點。其實妻子不愿干這活，可班組里就數(shù)她文化高，自學電大中文，還畢了業(yè)，拿到了大專文憑，仍然開行車。胡三早就想替妻子換個環(huán)境，免得經(jīng)?；丶已a會議記錄，寫匯報材料，幫人抄智力競賽題什么的。但是考慮到市委市政府領(lǐng)導身邊人員尤其不能以權(quán)謀私的紀律要求，胡三暫時打消了替老婆調(diào)動工作的念頭。妻為此與胡三交過火，說，“你們科長的老婆不是調(diào)到大機關(guān)坐辦公室了嗎?”胡三說，“人家是科長，我是誰?我是小八臘子一個，我沒有權(quán)?！薄皼]有權(quán)才更好辦，你不能找你們領(lǐng)導?你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加班加班加班，不顧家不顧孩子。我倒三班，這日子沒法子過了。”胡三說，“怎么就沒法過了?別人兩口子倒三班，有的還雙胞胎，倆孩子，不比咱們辛苦?，你不就丈夫在市里坐個辦公室，寫個材料嗎?與工人拉操作把只是分工不同。你憑什么要搞特殊?要調(diào)，以后招聘。招聘是歷史的大趨勢，你參加那樣的調(diào)動，我全力支持!”道理胡三是講了，但是看到機關(guān)許多人以權(quán)謀私，就覺得自己虧得慌。尤其是現(xiàn)

在，幫妻抄‘中特理論，他就覺得更不是滋味。犯得著這樣苦自己嗎?

足足用了兩個小時，才了結(jié)了妻的“債務(wù)”。胡三摩拳擦掌，恨不得將競賽考卷一把撕了，燒掉也不解恨。寶貴的時間用在這該死的形式主義考卷上，應(yīng)當給《人民日報》“讀者來信”專欄奏上一本，題目就叫《一個班組秘書的煩惱》。下次就是打死了我，再也不寫什么照搬照套的形式主義廢話了。誰愛加上誰加上，反正胡三我不寫!

可畢竟是，搞形式主義省事啊。動真格的事情，傷筋骨的事情，誰愿意干呢?就拿寫材料來說，換一套路子，提幾個新觀點，討論來討論去，還是不換為妥，不提為妙。中國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到底怎么樣，胡三早就想到基層調(diào)查調(diào)查，可是沒有時間。材料一個接一個，一年到頭時間都泡在材料上，人都泡得迂腐不堪了。一覺醒來，還得振作精神，打腫臉充胖子，接手新的材料。不干吧，本職工作需要你干。干吧，從會議到會議，從簡報到簡報，從材料到材料，如法炮制有什么意思?

胡三從來不發(fā)牢騷，可滿肚子都是牢騷，不敢說。說了也不管用。自己無力改變現(xiàn)狀，那就按部就班吧。機關(guān)大院的官員們，別的本事不大，瞻前顧后，步子走得特別穩(wěn)乃是共同特色。步步高升嘛。好在寫材料于胡三已經(jīng)是輕車熟路，混日子還不容易嗎?認認真真地活下去，干下去，混下去，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不也是一種時髦?人活著要做許許多多鋪墊的事。沉默也是一種鋪墊。有些事是為他人鋪墊，有些事是為自己鋪墊。有些鋪墊當時看起來很無聊，但日后忽然就派上了用場，展露出不可替代的風采。機關(guān)里的人，大多注重鋪墊。最高明的鋪墊，胡三以為就是引而不發(fā)，少說多做，哪怕天天做著無用功，盡管做下去，沒人跟你過不去。誰的眼睛都清楚，沒人拿你當呆子。

填肚子要緊。晚上吃了一匹螃蟹，喝了幾杯酒，接到她的電話，匆匆離席飯也沒有吃。胡三不愿動手，步行來到街口小攤上，要了一碗素餃，兩個茶葉蛋，三塊鹵干，唏唏噓噓地暖和了肚子。想想她，想想妻，想想自己，想不通人間日怪的感情。已是凌晨2點，大材料尚未動工。理想與現(xiàn)實的剪刀差一剪一剪地剪切著胡三的時間和情緒。胡三頗有一番背水一戰(zhàn)的英雄氣概和死豬不怕燙的窩囊情結(jié)。

他媽的形式主義。他媽的螃蟹。他媽的橋牌。他媽的豬蹄子蛋炒飯和漫長的午休。十幾個小時跑完龍?zhí)祝聛磉€要認真摳字眼。活到如此窩囊境地，原來竟是在自己胡自己!看來，順其自然的代價也是十分沉重的啊!

六

胡三用很熱很熱的水把腳燙得白里透紅。

胡三用爪梳七七四十九下把頭梳了一遍。

胡三用滾燙滾燙的開水沏了一杯濃得不能再濃的茶。

胡三戴上耳塞。自從與她做了橋牌搭檔，自從在那次重大的橋牌比賽活動中胡三說這音樂很美，她就送他一盤那種很美的音樂磁帶。此后胡三只有在樂曲聲中才寫材料，沒有音樂便出不來情緒。倘若聽著聽著，電池沒了電，磁帶哼哼嘰嘰地停下來，胡三情緒就斷了。非得續(xù)上電，按上鍵，讓音樂重新響起，情緒才能恢復正常，字才寫得有筋骨。往往越是重要的稿子，胡三越不喜歡打草稿。

胡三字寫得快，秀氣。能大能小，大滿格，小如蟻。他寫出來所有的字，連同標點符號，丑也好，俊也罷，一律生氣勃勃，富有立體感。胡三從小學就練字，功底比較厚實。

胡三點燃一支長劍，深深吸一口，開始動筆。

一小時兩千字是抄稿速度?？斓臅r候，胡三一小時也能寫出兩千字左右的正稿。

胡三現(xiàn)在無稿可抄。提綱是有的，原來想很好地磨一磨，摳一摳，現(xiàn)在看來只能將就將就了。

原計劃撰稿時間已經(jīng)被周旋掉一多半。現(xiàn)在分分秒秒都珍貴。胡三想著那女人，筆力遒勁，思如泉涌。一邊寫，一邊造氣勢，寫稿關(guān)鍵在于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揮哩。一口氣寫到5點多鐘，產(chǎn)生5000余字，自我感覺質(zhì)量上乘。全市的偉大和光明，有史以來還從未有人表述得像自己筆下這般精彩。稿子尚未寫完，胡三就感覺到了成功。

胡三寫出成功的稿子，總是將得意藏在眼皮背后，不露聲色。有人同他論及，他總是淡淡一笑，談一點過程的辛酸苦，并不說稿子如何如何。而對于同事寫出的稿子，胡三不顯山不露水，心里埋怨：這小子，老毛病就是不改!怎么老不見長進?大凡一篇材料砌筑，逃不出五個環(huán)節(jié)：定路子，拎觀點，找例子，磨句子，摳字眼兒。你的觀點呢?空洞無物，自己也不難受?把臺下聽眾當阿斗來胡么?要尊重群眾!自己花工夫改改，就不會么?寫稿，越往后越易，而改稿，則越往后越難。懂不懂?一句話，一個詞，一個字，甚至一個標點，不僅要表達意思，更要緊的是要寫出氣勢，畫龍點睛。人要忠心，火要空心，文章既不能太實，又不能太虛，要實里藏虛，虛里裹實，且虛且實。做不出這樣的味道，誰看?誰聽?胡三覺得，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會抄不會抄。一把剪刀，一瓶漿糊，未必做不出好文章。只是有的人亂剪而敗壞了官樣文章名聲。該貼的段落不貼，不該貼的段落亂貼，眉毛胡子～把抓，沒見得間架構(gòu)筑和層次編排就操練起來，只能又臭又長，又平又腫，讀來味同嚼蠟。干嘛同自己過不去，白費力氣?胡三對這種作法不屑一顧。會抄者，找到文章的魂才肯下手，先破后立，破掉材料原有格局，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編導，不動聲色，更不露蛛絲馬跡。菜再好，天天炒三鮮，必然令人倒胃口。寫材料出文章要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讓人云里霧里，摸不清你的底細。無論從哪弄來的文章和素材，只要精心挑選，精心編排，設(shè)計出自己喜歡的、能夠調(diào)動自己動剪刀抹漿糊激情的樣式，才出得好思想、好觀點、大文章。讓領(lǐng)導看了以后覺得新鮮，覺得夠本事、夠能耐。胡三認為，寫材料是一門設(shè)計的藝術(shù)，建筑的藝術(shù)，導演的藝術(shù)，關(guān)鍵在情緒，沒情緒甭同老婆親熱!

胡三望著自己挑燈夜戰(zhàn)草出的5000多字，涂改甚少，竟無一處破綻，便獎賞自己5分鐘休息。優(yōu)哉游哉地想象著自己作為一名文秘人員的筆下輝煌。此刻，胡三情緒雖好，可就是眼皮越來越重。

現(xiàn)在熬夜可不同結(jié)婚以前啦!胡三想。三十三歲光景，正在爬坡中年。男人三十三，太陽剛出山，幌人的!男人一結(jié)婚，肚皮就擴圈，空嘍!需要調(diào)節(jié)一下。胡三打開蜂皇漿，那是妻專門買來給他熬夜用的。見還剩下三支，一不做，二不休，一古腦兒全部切開喝盡。說一千，道一萬，身體比什么都重要。玩命干工作，不值得。累垮了自己，妻兒倒楣。沒你工作照常運轉(zhuǎn)，沒你家庭就得散架。像自己這般拼命三郎，至少減10年陽壽。難怪有人說我活得太累，應(yīng)當瀟灑一些才是啊。再休息5分鐘。胡三續(xù)上一支煙，命令自己不能睡，千萬不能睡。死也要把材料死出來!戰(zhàn)場上死人的事情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寫材料腦溢血死在寫字臺上的也有。原先的老科長就這么死的。向老科長遺體告別回到家里，胡三對妻子冒昧了一句：“別看我身體好，文人志比天高，命比紙

薄，說不定我哪天也要命歸寫字臺?！?/p>

“胡扯些什么!”妻說，“你身體再好，這么熬夜哪吃得消。以后身體第一，寫材料第二?！?/p>

窗外，燈窗明亮幾朵。

路上，晨練跑步聲清晰傳來。

天已有麻麻亮色。妻在屋里喊：“胡三，怎么不喊我?”

“喊你做什么?”“練功啊?！逼藿彰陨狭酥袊愎Γ跋阆憔蛠?，晚上十點鐘還要接信息水，常常要胡三也喝一日她接來的圣水。胡三不敢不喝。胡三不愿意破壞妻子的雅興。胡三感覺現(xiàn)在許多男女老少活得越來越邪乎：上班遲到早退，練功準時準點；工作馬馬虎虎，練功專心致志，辦事拖三拉四，練功既出勤也出力。妻就是寫照。問妻干嘛這樣，妻說，一個人的活三個人干，你緊他不緊，還不如大家都輕松。工資不少拿，獎金不少給，現(xiàn)在誰不在混?胡三就很納悶，為什么到處都能夠胡、混，偏偏自己就胡也胡不過去，混也混不過去。是自己不會胡，不會混嗎?還是自己膽子小，不敢胡，不敢混?自己為什么不敢胡，不敢混呢?這樣下去又怎么樣呢?認真了，昆明昆明不能去，桂林桂林不能去，誰又對這種情況有公道的評判呢?中國之大，無論政府，還是企業(yè)，多來多去，多的是人；缺來缺去，缺的是競爭激勵機制啊!人都叫養(yǎng)懶了，情緒都叫慣嬌了。

臟活、累活、苦活、險活，請農(nóng)民工干。全民職工成了貴族工人。人的積極性、創(chuàng)造性都到哪里去了呢?胡三寫材料，碰到這種地方就頭痛。應(yīng)當說，對這碼事，上邊比下邊著急，但著急急不出招啊!沒有招，就等于沒治。有招，沒錢，還得黃。城市的底子太薄啊!就這薄底子，敗家的主有的是，超前的消費，豪華的餐廳，巍峨的門樓，大飯店大賓館如雨后春筍，大檢查大旅游遍地開花，花國家的錢怎么就不心疼?胡三感到自己縱有滿腔熱血也只能在體內(nèi)循環(huán)，人的社會生態(tài)環(huán)境變了。其實，向中央首長寫匯報材料，這才是最應(yīng)該寫的。匯報真實面，真實面不等于陰暗面。可寫材料的人，誰都在尋找亮點來寫，什么時候改變這種現(xiàn)狀呢?以后上邊要是能立一條規(guī)矩就好了，中央首長無論到哪里視察，亮點和暗點各看一半，成績和問題各聽一半，那該多好啊!中央首長難得聽到真實的聲音，危險啊!

“寫好了嗎?”

“快完了，還有一小半?！?/p>

“睡一會兒．不要命了嗎?瞧你眼睛，盡是血絲。”

胡三照照臺鏡，并無多少血絲，但明顯是紅腫了。

胡三想，睡一會兒不是不可以，睡覺，時間緊是緊一點，但還是夠用的。

“聽你的，只睡一會兒，上班前喊醒我。練完功，給我?guī)Ф尚』\湯包?！?/p>

七

妻剛走，胡三小舅子的“平方”就來了。

胡三一肚子不悅，淡淡地問：“什么事，這一大早?！?/p>

“昨天晚上來了三次，你都不在?！?/p>

“加班寫材料，熬了一通宵。到現(xiàn)在還沒睡呢!”

“實在對不起，昨天和我們主席吵翻了，我不想在他手下干了!喏，這是我的請調(diào)報告?！?/p>

胡三接過請調(diào)報告，掃了一眼，遞回，問：“往哪兒調(diào)?”

“就是來請你幫忙的嘛?！?/p>

胡三感到特別的無聊，自己都兢兢業(yè)業(yè)忙成這樣了，別人還來找他的麻煩。麻煩到打個盹兒的權(quán)力都被侵犯了。但發(fā)火也很無聊，便耐住性子，點燃一支煙，道：“你們工會主席是我老鄉(xiāng)，你我的關(guān)系他知道。你同他吵架干什么呢?我把你調(diào)到他那兒去，又不是調(diào)你去吵架的。我早同你說過，機關(guān)里干工作，比不得車間里開機器干活，由不得自己的性子來。在機關(guān)里做事，怎么能和頂頭上司吵架呢?機關(guān)里辦事一環(huán)一環(huán)都有開關(guān)，按錯了開關(guān)就出岔。頂頭上司就是你的總開關(guān)!”

“可什么事都支派我去干，好處卻讓別人拿。分房子怎么就沒有我的份?”

“我不還住著七樓嗎?”

“昨天下午……”

“你別說了，先把請調(diào)報告收起來，隔天我再聽你慢慢說?！?/p>

“可我，我一天也不想見到他!”

“別耍小孩脾氣。你要真的把他得罪了，我可任何忙也幫不了你!”

胡三小舅子的小舅子見胡三滿臉的埋怨、嚴肅和認真，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

胡三說：“不管誰對誰錯，你今天上班都得向你們主席認錯賠個不是，態(tài)度一定要誠懇。這是我們隔天再談的前提的前提!”

“真倒霉!”胡三小舅子的“平方”嘟嘟囔囔地走了。再說下去，胡三就要發(fā)火了。

胡三從不愿發(fā)火。但有些人、有些事逼你非火不行。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多。真應(yīng)該下放農(nóng)村吃點苦頭才開竅。一天到晚不知混些什么，吃、穿、玩、賭，什么時髦攀什么。辦事稀里馬哈，說話沒個分寸，哥們長，哥們短，一點兒不懂得機關(guān)的規(guī)矩，不考慮辦事的程序，說話的場合，領(lǐng)導的意圖。頂撞領(lǐng)導意味著什么你知道嗎?所謂機關(guān)之道也即官場之道，所謂官場之道也即從屬之道，所謂從屬之道也即聽話之道，你明白嗎?聽話是機關(guān)生存的前提呢!門還沒摸著，就同主席爭吵，真太狂妄!

胡三越想越覺得不該幫這小子調(diào)動。幫他調(diào)動成了，反倒給自己添了麻煩。小子!我父親頂撞領(lǐng)導荒廢了一輩子!坐過大牢!拉過板車!掃過大街!剝奪過二十年的政治權(quán)力!平反過后，去給審干科科長送禮，審干科長客氣，說，“老胡，你請坐。”父親說：“謝謝您，我靠邊站了二十年了，站慣了，不坐。”說了五分鐘感謝的話，父親愣是沒好意思坐。胡三站得難受，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徹底迂腐了，父親的精神殘廢了。

胡三當時深受刺激，頂撞上司自此成了胡三的禁區(qū)。胡三認為領(lǐng)導即便說錯了什么，也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錯了可以改正，今天不改明天不改，總有一天會改正過來。當時說錯了以后總會正確的。時代更迭社會變化自有其內(nèi)在的規(guī)律，犯不著你自作多情自作聰明。作為下級，按領(lǐng)導指令和意圖辦事永遠安全，錯了責任也不在你。有才能的人總還是比較危險的，有時候需要收斂一些限量使用才會增加保險系數(shù)。凡是領(lǐng)導布置的任務(wù)，不折不扣保質(zhì)保量按時完成是最大的本分。凡是在執(zhí)行任務(wù)過程中有較大變化的東西，一定要匯報。得好好開導開導這小子，真是煩透了，越忙他越來添亂!

不想它了!下午得給他的上司掛個電話，請他多加包涵。都是他媽擦屁股的事。胡三恨不得給他小舅子的小舅子換一副小腦。

胡三心里想象把一個人腦殼撬開，把豬腦子塞進去的一些細節(jié)，氣才漸漸消盡。

八

妻將早點買回來了。胡三一邊吃早點，一邊問兒子早晨的表現(xiàn)情況。

兒子等于在岳母家生活。本來回家就少，胡三每次加班，更是不準兒子回家。每天接送幼兒園，都是妻的事。若是兒子回家，胡三肯定要折騰兒子。胡三認為，父親與自己兒子逗樂，尤其是逗得兒子哇哇大叫，簡直是妙不可言的最高享受。胡三覺得自己對不住兒子，一年去不了一兩次公園，全身心地撲在工作上，真不應(yīng)該。幼兒園老師搞教學測驗，問兒子最

喜歡誰，兒子愛憎分明：“我最喜外婆，第二喜歡媽媽，第三喜歡小姨，第四喜歡姥爺，第五喜歡舅舅，第六喜歡爸爸?！?/p>

老師問：“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兒子答：“我爸爸天天加班寫文章?！?/p>

老師問：“你爸爸喜歡你嗎?”

兒子答：“我爸爸雖然喜歡我，可他老折騰我?！?/p>

老師問：“你爸爸怎么折騰你?”

兒子答：“爸爸老愛搶我的東西玩。把我弄哭了，還說：笑什么，笑什么，好孩子只能哭不能笑。我說，偏笑，偏笑，氣死你，胡漢三!”

“你爸叫胡漢三?”

兒子一個突愣也不打，“對，胡漢蘭，我媽媽就叫他胡漢三!”

胡漢三的名字在幼兒園就飄揚起來。

胡三偶爾也接過孩子。妻有事，全家都有事，妻這時候就會從遙遠的地方打來命令電話：“四點鐘去接兒子!”胡三滿口答應(yīng)下來。可等到打字校對去紅地忙下來，早已把兒子忘了。突然聽見一群放學的孩子在大街上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這才慌里慌張急匆匆趕到幼兒園。兒子趴在窗口盼望，教室里只剩下他一個孩子了，像監(jiān)獄里的“小蘿卜頭”。胡三心里發(fā)酸，乖兒子，爸該死!五點半鐘才來!

“爸爸——”見是爸爸來接他，兒子又驚又喜撲面飛奔而來。

“你等急了吧?”

“不急，我挺好的。”

老師教育得真好。明明兒子翹首相望，明明屋子里只剩下兒子孤單單一個孩子，卻說不急。胡三心里很難受。

胡三向老師歉意地躬了躬腰。老師客氣：“您好走?！?/p>

胡三被岳母、妻、小姨子狠狠埋怨了一個晚上。胡三不吭聲，不辯解。胡三認為自己被罵一顧，心情反而好受一些。在這個大家庭里，兒子是第一位的，自己是倒數(shù)第一位的。家里所有的成員，統(tǒng)統(tǒng)是自己的領(lǐng)導。讓家庭成員享受領(lǐng)導待遇，已成了胡三職業(yè)習慣的自然延伸。在家里，胡三家務(wù)做得極少，兒子管得極少，對妻子照顧極少，還想逞威風當領(lǐng)導，豈非不自量力?還是心甘情愿，做個從屬的成員，從屬于一切人之下，最省事。胡三認為自己在家庭中選擇了第七位，不僅是正確的，而且是英明的。

妻子早晨已將兒子順利送進幼兒園。胡三喝著妻沖好的麥乳精，吃著妻買來的小籠湯包，心想這一大早要是能見兒子一面就好了。一段本來應(yīng)當延續(xù)下去的好情緒，讓妻子弟弟的內(nèi)弟給攪得支離破碎。又一個星期沒有看見兒子紅嘟嘟的小臉、胖乎乎的拳頭、老殼殼的語言表達方式了。

“爸爸，你為什么左手也能寫字?”胡三有時候用左手教兒子寫字，兒子好奇。

“爸爸小時候胳膊摔斷了，右手不能做作業(yè)，怎么辦呢?”

“用左手做作業(yè)，左手就會寫字了，對嗎?”

“完全正確。有的人兩只手都沒有了，就用腳寫。有的人兩只手兩只腳全都沒有了，怎么辦?爸爸告訴過你的。”

兒子認真想了一會兒，眼睛一亮，大聲回答：“用牙齒!用牙齒咬住筆，也能寫的!”

“回答正確!加10分!以后啊，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別怕，要動腦筋，想辦法，去戰(zhàn)勝它!有本事的人從來不被困難嚇倒。爸爸小時候……”

兒子來了情緒，“爸爸，你再給我說一個你小時候的故事好不好?”

胡三不想掃兒子的興，也不想多說自己小時候吃的那些兒子現(xiàn)在還不理解的苦。等兒子長大了，是應(yīng)該很好地給兒子說一說自己的從前。從前像兒子這么大的時候就跟著哥撿樹枝掃樹葉。從前上初中星期天上山砍草，冬天上山打松果下雪天不知摔了多少跤。從前上高中的時候晚上打臨工暑假賣冰棒。從前到鄉(xiāng)下扳蝦一網(wǎng)起過十六只大爪蝦足有二兩重，正在大喜過望時一只老狼逼了上來……如今比不得從前，胡三就將從前深深埋藏在心底。知苦才知足，知足才常樂，苦底子出身對自己一輩子都有益處。否則胡三現(xiàn)在如此這般玩命熬夜哪能挺住艱辛與重壓?!胡三再苦再累，想想從前想想父親，就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怕壓，四不怕累，苦在樂中，隨遇而后安。胡三感覺像自己這種年齡這種層次的人，很少有人像自己從前那樣有過那么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承受過那么大的政治經(jīng)濟生活壓力和負擔，總好像擁有一筆非常寶貴的財富。這財富是用血和汗還有淚砌筑而成的永遠摧不毀的堅固無比的堡壘，這堡壘就是自己立于不敗之地的護身符，甚至就是自己生存的象征。胡三知道自己選擇的文字職業(yè)在物欲橫流的時尚中是最不起眼的。但是胡三相信，文字還是有價值的。他看過一份資料，一位大首長說過，所謂領(lǐng)導，就是文字領(lǐng)導，會議領(lǐng)導，現(xiàn)場領(lǐng)導。文字應(yīng)當作為領(lǐng)導的外腦來用，施以重金、厚祿?？墒茄巯碌念I(lǐng)導把文字作為可以應(yīng)付的差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全然不顧胡三已經(jīng)兩年沒有出過差，五年住在七樓34平方米的房子里，不知道胡三寫材料連間書房都沒有，不知道夏日連洗澡都沒有水，要等到深夜十一、二點以后才來水，不知道胡三的妻倒三班，后院常常起火，憂患重重，水深火熱!不知道胡三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晚上在加班寫領(lǐng)導需要的各種各樣材料!一想到這些，胡三常常產(chǎn)生離心離德的情緒，渾身提不起來一點激情。還是向前看吧，胡三希望，等到兒子成長起來以后，一定能夠選擇到理想的職業(yè)。

九

也不知是三支蜂皇漿在作祟，還是自己疲勞過度，胡三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

胡三說，蜂皇漿里有性激素。她問，誰說的?胡三說妻在書上看到的。她就笑。胡三問，你笑什么。她說，不笑什么。

不笑什么你笑了。

你呀，你傻的樣子很可愛。

自我感覺是這么回事，妻也這樣夸我。

胡三在她面前三句話不離妻子。她并不在意。只是她很少提及她的丈夫。胡三也不問她的丈夫。有一次陪同赴宴，多喝了兩杯，又“卡拉”了一晚上，包廂里無人的時候，胡三仗著酒勁問，如果倒退八年，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嗎?她說，什么意思，為什么要倒退八年呢?胡三就有點緊張，但酒膽仍然不減，說，不倒退八年呢?她就笑，笑得胡三云里霧里。笑畢，擰了胡三一把，道，你敢嗎?胡三也擰她一把，說，你敢我就敢。她嘆了一口氣，我舍不得兒子。胡三也說舍不得兒子。她說，那還胡思亂想什么，這樣不挺好嗎?胡三立即說，是挺好的，是挺好的。二人相擁著去舞池旋轉(zhuǎn)，動作自然就有別于普通的親近。胡三感覺那天晚上自己跳得很好，進入一種超脫凡世的仙境。

第二天早上胡三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昨天晚上喝醉了，床前吐得一塌糊涂，妻正在打掃。胡三很內(nèi)疚。也很擔心。生怕叫人窺視到他的心理，知道他的秘密。但他又認為這事不能怨誰，彼此順理成章自然而然地生發(fā)出這種情感，應(yīng)該尊重而不應(yīng)該拒絕，應(yīng)該正常發(fā)展而不應(yīng)該中途夭折。女人不在多少，不在美貌，而在知己。妻是知己，但有時候同自己過不去。她也是知己，她可以彌補情感生活中的那一部分缺口。一個男人不可迷戀女色，但可以尋求紅顏知己。很認真、很專心、很虔誠地尋找到一位知己女人，男人就活得喧騰一些，亮

堂一些，除了死亡，就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將自己摧毀。一個豐滿的男人應(yīng)當從這種氛圍里脫穎而出。胡三感覺自己快要脫穎而出了，盡管自己才三十三歲。

到目前為止，胡三仍然感到自己還很不成熟。人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胡三感覺自己三十沒有立，思想上卻已屆不惑之年，而心理和生理上還不夠穩(wěn)重。他命令自己不想她，可任怎么趕，她老是在他眼睛內(nèi)幕里朝他微笑，向他走來。胡三感覺她的笑很迷人，很莊重，很性感，是一個熟透了的櫻桃，很誘人。但她把自己維護得非常森嚴，除了丈夫，她只喜歡胡三一個人。她說這是命運中全部安排好了的。

“和你在一起，我很快活?！彼f。

胡三說了一樣的話，真心誠意。

感情的旅程簡直就是一個幻想的世界。胡三目前還把握不了它的發(fā)展規(guī)律。尤其是在可能遇到暴風雨襲擊的時候，自己怎樣才能應(yīng)付自如，胡三心里還沒有譜。

睡覺!胡三再一次給自己發(fā)出命令。

不該連喝三支蜂皇漿，蜂皇漿使人精神亢奮，思維活躍，正事不作，邪思有余。大材料到現(xiàn)在尚未完工，時間本已十分緊迫，可情緒就是難以集中。要想認真地生活24小時，談何容易!大事小事，內(nèi)政外交，上下左右，男女老少，磨磨擦擦的糾葛太多，方方面面的顧忌太多，不輕不重的問題太多，壇壇罐罐的內(nèi)容太多。讓你想干的事難干成，讓你負荷沉重很難瀟灑三五個小時。活得太累，也許就是人近中年的共同特征、共同煩惱和共同經(jīng)歷?

胡三看看鐘，看看表，看看窗外鮮亮的藍天。這一切都在召喚他快快起床，趕緊將材料竣工。

按照材料動工的程序，胡三照例洗了臉，將頭梳理一遍，將腳燙紅，將茶沏好，將煙點燃，將耳機戴上，讓音樂舒緩地起步，送自己上路。

太陽的光線穿過白色的窗紗變得柔和起來，溫馨地照在胡三疲倦不堪的臉上。

胡三伏案疾書。胡三大腦信息庫里貯藏著數(shù)不清的好詞、好句。這都是日?？磮蠹埧磿e累下來的。有許多詞、許多字，只要胡三一用，這座城市的報紙上、廣播里、電視新聞里就立竿見影，總要泛濫一陣子。跟著潮流走，順著風向跑，流行性語言像四季時裝一樣覆蓋著這座城市的公民們。胡三一開始還覺得自己了不起，日經(jīng)月久，胡三就厭煩了。人們的創(chuàng)造意識全都淡化了。應(yīng)當抓住每一次機會，寫好每一篇文章，創(chuàng)造每一天生活，而不能重復。重復是枯燥的，毫無意義的。胡三偶爾看過美國電視系列片《夜鷹熱線》。同事們都說不錯，胡三一看果然有收獲。胡三很欣賞片中主角杰克·給連的現(xiàn)場直播即興臺詞。尤其是最后一集的片尾，給連的結(jié)束語耐人尋味。給連在制止了一場搶劫銀行兇殺未遂案之后，對著播音話筒說了一段話，大意是：人的生命很脆弱，當你剛做完一件事的時候，死就在眼前。(胡三理解為毛主席語錄：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當你清晨起來，泡上一杯咖啡，喝完了它，上班遲到了，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坐在你的辦公桌子上。(胡三理解為將來的政府、企業(yè)的各類職業(yè)者被解雇的事情也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國際競爭就在每個人的身邊發(fā)生，社會機器一定會像胡三這樣高效運行的!除非商業(yè)目的，到昆明、桂林去游山玩水是必須自費的!否則則被解雇!)……抓住它，抓住每一次機會，因為……活著畢竟是好事。這里是AMST電臺的夜鷹熱線。晚安美國，各地的聽眾!

活著畢竟是好事!

死是容易的?；烊兆痈菀住５J真就不那么容易了。認真地活著的人，不多。

這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一個深秋的早晨。

早晨的陽光穿過七樓白色的窗紗映過來，貼在胡三疲憊不堪的蒼白的臉上。沒有情緒的胡三隨著時間的減少，情緒也在機械地、電子化地增加。

十

24小時畢竟很短暫。

在兒子的臥室兼胡三的寫字間里，胡三已經(jīng)打開了情緒的空間，正忙得不亦樂乎。

胡三將他8年來寫出的能夠剪輯的好材料全部打開了。胡三將這些材料一份一份地攤開在沙發(fā)上；沙發(fā)上擺滿了，又攤開在兒子的小床上；小床上擺滿了，又攤開在茶幾上；茶幾上擺滿了，又攤開在地上。整個屋子，到處鋪展著白花花的材料。這些材料絕大部分是胡三生產(chǎn)的。胡三正在進行資產(chǎn)重組，將自己8年來生產(chǎn)的精品章節(jié)作最后的篩選……

鬧鐘嘀嘀嗒嗒響亮地前進著，胡三已經(jīng)不再理它。他的眼前只有兒子臥室兼父親寫字間的小小的空間。胡三極其強烈地感覺到，這個空間雖小，但它裝得下整個中國。

責任編輯鄒正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