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成
袁枚是清代乾隆年間著名詩人,他才氣橫溢,語必標(biāo)新,在乾、嘉詩壇上馳騁了半個多世紀,被譽為“一代騷壇之主”。袁枚去世時是八十二歲。雍正五年,袁枚考取了秀才,這本已是引人注目的佳話,再加上袁枚此時年僅十二,人們更是嘖嘖稱奇。袁枚曾賦詩描寫當(dāng)時情景:“門前已送好音來,階下還騎竹馬戲”,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袁枚考取進士時是二十四歲,與那些白首窮經(jīng)、老死場屋的人相比,不知幸運多少倍,不過他也并不是完全一帆風(fēng)順,差一點就名落孫山。那次廷試的考題是“賦得因風(fēng)想玉珂”,袁枚為了描摹題中的“想”字,便寫下了“聲疑來禁院,人似隔天河”兩句詩。幾位考官讀了以后大搖其頭:廷試何等莊重,怎么竟引用牛郎織女這類愛情典故?他們決定以“語涉不莊”的結(jié)論黜落這位舉子,幸得考官尹繼善慧眼識才,他認為袁枚寫下這兩句詩只是不熟悉應(yīng)制體裁的緣故,不應(yīng)因此就埋沒他的才華。尹繼善堅持要取袁枚,并聲稱如果乾隆帝查問此事,就由他負責(zé)解釋并承擔(dān)責(zé)任。由于尹繼善據(jù)理力爭,另幾位考官才勉強同意讓袁枚金榜題名,然而“不莊”兩字的考評,卻使袁枚的仕途蒙上了陰影。他接連干了十年“七品芝麻官”,卻始終得不到升遷,其恩師尹繼善任兩江總督時曾保薦他升任高郵知州,可是又被吏部駁回。本來就性愛山水,不愿受拘束的袁枚在這種形勢下終于作出了人生中的重大決定:以母病為由,乞養(yǎng)歸山。袁枚任江寧知縣時曾買下原江寧織造隋赫德的園林,辭官后就逍遙自在地做他的“隨園”園主,并賦詩抒發(fā)輕松舒暢的心情:“櫪馬負千鈞,長鞭挾以走。一旦放華山,此身為我有?!碑?dāng)《紅樓夢》盛傳于世時,袁枚還得意地向別人介紹說,作品中的大觀園就是他的隨園,不過這一夸耀在本世紀卻被紅學(xué)家們否定了。
袁枚被衛(wèi)道士們評判為“不莊”,其內(nèi)涵是指他的風(fēng)流灑脫,而這一精神在袁枚的各個方面都有較明顯的表現(xiàn)。他論詩推崇“性靈說”,主張抒寫胸臆,辭貴自然,反對以程朱理學(xué)束縛創(chuàng)作,當(dāng)擬古主義、形式主義彌漫于文壇時,他的見解有發(fā)聾振聵的作用,但同時也遭到許多人的反對。他曾創(chuàng)作了小說集《子不語》,其書名就含“孔子不語”的意思。書中有則故事寫道:有個小和尚自幼生活在山中,長大后老和尚決定帶他下山一次,事先還給了許多教誨以免他受塵世俗念的影響。一路上小和尚好奇地問東問西,老和尚也有問必答。后來路上遇見一個姑娘,小和尚目不轉(zhuǎn)睛地死盯著看。老和尚見狀不妙,趕緊警告說,這就是我說過的老虎,要吃人的,千萬不可接近。晚上回到廟中后,老和尚問小和尚一天的感想,他沒想到竟得到這樣的回答:最牽掛的是“老虎”,盡管知道她會吃人,可還是忍不住地想和她親近。這則故事生動形象地批判了理學(xué)家“存天理,滅人欲”的理論,自然也不能為衛(wèi)道士們所容忍。然而,當(dāng)時追隨袁枚的人卻相當(dāng)多,都以是袁枚的弟子而自豪,袁枚也樂意廣招學(xué)生,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以詩受業(yè)隨園者,方外緇流,青衣紅粉,無所不備”。袁枚晚年不顧世俗的反對和敵視而廣收女弟子的舉動,尤使人瞠目結(jié)舌,但他并不理睬時人的非議,還讓人畫下自己給女學(xué)生授業(yè)的情景,并又賦詩云:“紅妝也愛魯靈光,問字爭來寶石莊。壓倒三千桃李樹,星娥月姐在門墻。”接著,袁枚又利用他東南文壇領(lǐng)袖的地位,請許多達官貴人為《授詩圖》題詩,使之成為轟動一時的文壇韻事。在官場交往中,袁枚的“不莊”也很使一些官僚頭痛。由于與宋代名妓蘇小小同是浙江錢塘人,袁枚便刻了一枚“錢塘蘇小是鄉(xiāng)親”的私章。有一次某尚書路過南京向袁枚索詩,袁枚在詩稿上就蓋了這個私章送了去。尚書大為光火,責(zé)之不休,袁枚卻正色回答說:“就今日來看,你是官居一品的貴人,卑賤的蘇小小不能與你相比;可是百年之后,恐怕人們還記得蘇小小,卻并不知道你這個尚書大人了?!痹趫龅娜寺犃舜嗽挾夹α似饋?,那位尚書被弄得當(dāng)場下不了臺。
袁枚自三十四歲辭官之后,風(fēng)流灑脫地過了數(shù)十年,直到七十歲高齡時還時常外出游歷,他作詩記其事云:“自覺山人膽足夸,行年七十走天涯。公然一萬三千里,聽水聽風(fēng)笑到家?!痹娨馐呛蔚葹t灑,又何等豪壯。然而,年歲畢竟不饒人,隨著時間推移,袁枚也常常想到自己的死期問題。先前曾有相士推算過,說他六十三歲得子,七十六歲壽終。袁枚在六十三歲時果然生了個兒子,取名阿遲,從此他對壽終一說也深信不疑。七十六歲那年秋天,袁枚得了腹瀉,病情越來越嚴重,于是他更相信自己的大限已到??墒撬赖脚R頭,袁枚那股“不莊”的勁兒又上來了,他要在死前親眼看看別人為他寫的挽詩。主意一定,他就立即通知朋友們,要求大家趕緊將挽詩寫好給他送去。朋友們感到此事難以從命,準都沒有動靜。袁枚發(fā)急了,享受不到親眼欣賞為自己而寫的挽詩的樂趣,這豈不太遺憾?于是他又一口氣寫了四首七絕,寄給各位朋友催索挽詩,其中有兩首寫道:“久住人間去已遲,行期將近自家知。老夫未肯空歸去,處處敲門索挽詩”;“挽詩最好是生存,讀罷猶能飲一樽。莫學(xué)當(dāng)年癡宋玉,九天九地亂招魂?!痹哆@樣催討,朋友們也不好意思再拒絕,于是紛紛送來了挽詩,然而這些作品卻全無悲涼意味。如與袁枚同列“江右三大家”的詩人趙翼就寫道:“割肉偷桃狡獪才,九閶都怕此人來”;“便將來世連今世,省得輪回又轉(zhuǎn)身”。當(dāng)時兩江總督孫士毅寫的挽詩更別致:“囑備一奩磨鏡具,他年高會望君來。”袁枚一見孫士毅表示要在冥府迎接自己,這怎么敢當(dāng),于是忙寫詩謙讓:“就使升天同作佛,也應(yīng)前輩讓衰翁?!币晃皇欠饨罄?,一位是詩壇盟主,兩人詩簡往還:爭論的問題卻是自己應(yīng)該先死。就在自寫挽詩、催討挽詩的過程中,秋去冬來,袁枚的病居然好了??磥硭忝壬脑挷⒉混`驗,在辭舊迎新的爆竹聲中,袁枚又寫了《除夕告存戲作七絕句》分送親朋好友,對自己還活在世上表示抱歉。
袁枚真的去世是在嘉慶二年,即催索挽詩的六年之后,而他一死,推崇性靈派的熱潮很快就煙消云散,相反,詆毀性靈派詩風(fēng)則成了時髦,于是許多往日的袁門弟子紛紛改弦易轍,與已故世的老師劃清界限。性靈派流行之際,曾有人刻了枚“隨園門下士”的私章以示炫耀,此時便又重刻一枚,增加了兩個字,喚作“悔作隨園門下士”。乾、嘉之際的詩風(fēng)轉(zhuǎn)變與文壇的人情反復(fù)由此可見,隨園老人九泉下有知,真不知會作何感想,抑或他只是灑脫地一笑了之?
(責(zé)任編輯/楊劍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