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笑

（日）芥川比呂志　葉　子

幾個人湊在一起聊天而不能笑的話，會令人興致索然。即使是商量正事兒，在告一段落時還是想笑。根本不笑，可就過于一本正經(jīng)了。當(dāng)然在發(fā)生悲劇事件后和商量緊迫的事情另當(dāng)別論。

笑并不是加到談話中的佐料兒，也不是裝飾高雅餐桌的漂亮鮮花。笑是使談話變得有滋有味的老酒。不，笑就是談話本身，我們有時甚至就是為了笑而談話的。

從前在日本軍隊(duì)里，新入伍的士兵笑就會挨揍。我倒沒有因?yàn)樾Πみ^揍，可是和我同年入伍的Q卻一年到頭因?yàn)樾Πぷ?。因?yàn)樗秸J(rèn)真他的臉看起來就越像是在笑。

有一天，中隊(duì)開慰問會。所謂慰問會就是演節(jié)目。會演節(jié)目的新兵一個接一個登上臨時舞臺，唱民謠、演口技之類。不知是第幾個，Q上場了。

Q說的是單口相聲“貉子變色子”。就是那個貉子為報(bào)恩變成色子的故事。

真是繪聲繪色，功夫老道。滑稽得要命，我們笑得前仰后合，有個誰都害怕的老資格下士甚至笑過了頭，上氣不接下氣。

應(yīng)大家的要求，Q又說了一個“時蕎麥”。這個也讓大家聽得捧腹大笑，熱烈鼓掌，他可真露了臉。

可是這并不能使Q免除不幸。那天晚上熄燈后，他被下士左右開弓狠抽了一頓耳光。

第二天早上，我問他:“怎么了?昨天晚上?！?/p>

Q避開我的目光伏下腫脹的臉說:“說是說賭博、欺詐這樣的事太不象話。”

“豈有此理!他不是也哈哈大笑了嗎?”

“本來是想讓大家樂一下?！盦又變成像笑似的面孔無可奈何地小聲說。然后又小聲加上一句說:“笑口常開鬼自來?！?譯注:日本諺語有:“笑口常開福自來?！?

這個格言或警句是有一些真實(shí)在里邊的。笑和使人發(fā)笑在現(xiàn)代日本容易被人認(rèn)為沒有威嚴(yán)、不端莊、輕薄等。

然而，無鬼也無福。誰都知道談笑的樂趣。含有笑的成分的話語就像肥豚、牛肉那樣非常有味道。

如果大家都在談笑，只有一個人默默不語，是很煞風(fēng)景的。于是，大家想辦法盡力要把他拉人到談話中來。

沉默的人也有緣由。也許有點(diǎn)兒自卑或是膽怯，無意中變得沉默不語。由于周圍的人對沉默若過于關(guān)注，反而使沉默者覺得別扭，愈發(fā)不開口了。他并不是心情不快而沉默，然而在持續(xù)的沉默中心情變得抑郁了。

這樣一來，大家都掃了興，不知不覺就冷了場。過一會兒又會覺得這實(shí)在無聊，于是便無視沉默者的存在，說東道西，東拉西扯，談笑風(fēng)生，終于又達(dá)到了笑的飽和狀態(tài)。誰說上一句，大家一起笑起來，接著來一句引起大笑，再來一句又引起哄堂大笑，如果周圍變成這樣，沉默者實(shí)在是覺得心寒。

二十年前，我有過這種體驗(yàn)。

晚上的客廳除我之外還有幾位。都圍著主人聊得起勁，笑聲不斷，只有我一個人沉默著，那時我不識啤酒滋味，剛才勉強(qiáng)喝了幾杯啤酒，反而使我更加憂郁。我頑固地閉口無言。

突然，主人從桌子對面微笑著對我說:“你把襪子脫了試試，很舒服?！?/p>

這可是我沒想到的，半信半疑地按主人說的做了。真的，立刻就舒服了。好像除掉了附在我身上的什么東西一樣，我開始侃了起來。

旁邊有人勸我喝酒，我想拒絕，主人制止了我，他隔著桌子伸出了自己的杯子，開玩笑地說:“幫助弱者喲?！?/p>

我第一次和大家一起笑起來。

青森縣金木町那家主人的名字叫太宰治。

(馮學(xué)光摘自1996年第H期《日語學(xué)習(x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