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起
這是20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我上初中。
老家離繁華的城區(qū)只有毛把錢路程,說來你也許不信,我一直長到12歲,還沒有上過寬闊的大街、沒見過城市究竟是個啥樣子。
一天,機(jī)會終于來了。學(xué)校放假讓學(xué)生捉癩蛤蟆,取蟾酥。蟾酥,就是癩蛤蟆耳后腺和表皮腺體的分泌物。據(jù)說,一斤干蟾酥,可從加拿大換回25噸小麥。聽人說,城郊菜農(nóng)的菜地是癩蛤蟆喜歡生存的地方。于是,同學(xué)們想三五成群結(jié)伴遠(yuǎn)離家門,到城郊去“捉”癩蛤蟆。
這,的確是一次好機(jī)會。我可以假捉癩蛤蟆之名,取進(jìn)城之實了。同學(xué)們大概也是這么想的。因為鄉(xiāng)下的孩子恐怕只有這樣的機(jī)會,可以“名正言順”地到城里開開眼界。
我,看準(zhǔn)母親忙完一件手中的活,便湊過去向母親提出要去城郊捉癩蛤蟆的事兒。母親拿眼直盯盯地瞅著我。我心里有點發(fā)虛,但憑往日的經(jīng)驗,母親一般不會拒絕我的要求:一來我在姐弟四人中排行最小,上面三個都是姐姐,我是母親的心頭肉;二來這次活動是學(xué)校的集體活動,母親歷來是一個好家長??蛇@次有點不同尋常。她半天沒講話,回過頭去又忙起手中的活:
“要是不捉癩蛤蟆,就評不上‘三好生。”我嘟囔著。母親終于發(fā)話了:“不要去了,走這么遠(yuǎn)的路,城郊的亂石堆里也不一定有癩蛤蟆捉,而且還擔(dān)險?!蔽覡庌q道:“是到城郊菜農(nóng)的蔬菜地?!蹦赣H又不言語了。
我望著母親轉(zhuǎn)過去的背,就像霜打的茄子慢慢縮到了母親衣襟下面。不多時,嘴角便嘗到了眼淚的咸味。
不知是母親的心被打動了,還是被刺痛了,她的眼眶紅紅的,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那你到二嬸家借四兩糯米?!?/p>
母親一邊說著話,手中的活一刻也沒停下來。我立刻懂了母親的話……
第二天一早,母親把糯米煮成了飯,再刮了兩勺用來招待貴客的紅糖,裹成兩個飯團(tuán),用塑料紙包好揣到我口袋中。臨近上路時,母親從衣櫥的頂部摸出一個荷包,小心翼翼地一層一層地翻開來,最后露出幾張五元的、一元的和幾張角票。母親將荷包托在手上,看了看說:“這是你和三姐下學(xué)期的學(xué)費(fèi)?!比缓?,從中很鄭重地拿出一毛錢放進(jìn)我的手中,再三囑咐要藏好,路上買杯水喝、買根油條吃。
母親將我送出村口,站在那棵老槐樹下,望著我和同學(xué)們一道連蹦帶跳地上路了……。
不知走了多久,太陽越升越高。兩條腿也灌了鉛似的慢慢變得沉重起來。同學(xué)們邊走邊吃起了自帶的雞蛋,而我摸了又摸口袋中的飯團(tuán),怎么也不好意思拿出來。實在渴了,我想到了手中的一毛錢;實在餓了,我捏一捏卑微的一毛錢。好多次,我真想花掉它,想用它去買兩根香噴噴的油條和一杯開水,瀟灑一回,不枉我上城一趟,但我還是沒有花。母親給錢的情景,使我懂得一毛錢的分量,正是母親日夜操勞一毛錢一毛錢的攢聚,才有了我姐弟幾人的學(xué)雜費(fèi);正是母親省吃儉用一毛錢一毛錢的積累,常年漏雨的草房上才有了越來越多的瓦片。一毛錢啊!我知道它對我們是多么珍貴。因此,攥錢的手總是越捏越緊,慢慢感覺不出一毛錢的存在,有時不得不將拳松開輕輕揉一揉,以恢復(fù)手心的知覺。
不知幾時,太陽已暖烘烘地掛在頭頂,漸漸也看到了越來越高的煙囪,越來越寬的馬路和越來越多的飯店。這告訴我,已經(jīng)來到城里了。望著琳瑯滿目的商店,我不敢多留戀,只能悄悄把它們記在心里。因為我答應(yīng)母親是來抓癩蛤蟆的,若抓不到,回去又怎么交待?于是,便和幾個同學(xué)徑直朝蔬菜地走去。
等到了菜地,大家顧不上太陽的烘烤,在菜地的土溝里、灌渠旁和小池塘四周的草叢中往返穿梭,一旦發(fā)現(xiàn),我就輕手輕腳地繞到它的背后,接近、再接近,撲過去摁著它。雖然不是第一次抓癩蛤蟆,但它疙里疙瘩的表皮令我生厭,令我毛骨悚然,想丟掉它,但還是緊緊地抓住了。因為取到蟾酥,既可到藥店換錢,又能完成學(xué)校的指標(biāo),受到老師的表揚(yáng)。不知怎的,在捉癩蛤蟆的時候,我偏偏忘記了手中的一毛錢。突然想起,不禁為之一驚,等松開手一看,一毛錢,我的一毛錢呢?頓覺心跳到了嗓子眼,我急忙扔下手中的癩蛤蟆,埋頭就找,原來錢就掉在腳跟后面。從此,我攥錢的手再也不敢輕易拔出口袋。
回到村口,太陽已經(jīng)下山。母親站在村口最高的那棵老槐樹下接我。大概聽到別的孩子的說話聲,她老遠(yuǎn)處就喚我的乳名,也許是母親過分的慈愛,聽到母親喚我,兩腿立刻就軟了下來,似乎覺得連答應(yīng)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了。
母親把我馱在背上,并告訴我她在家已給我捉到了幾只。我的眼圈不禁一熱,淚水差點掉到母親伸長的脖子上。因為母親一向看到全身疙里疙瘩的癩蛤蟆,就會急忙閉上眼睛躲開??隙ㄊ俏夷蔷洹白ゲ坏桨]蛤蟆就評不上三好生”的話,害得母親為了我而去抓癩蛤蟆,因為母親一向要強(qiáng)(她唯恐因了她窮,沒有文化而孩子受委屈)。
走著走著不知什么時候,口袋中的兩個飯團(tuán)碰到了母親?;氐郊抑校嗣蓚€飯團(tuán)子,扒開我一直緊攥的手,看到了揉成一團(tuán)近乎被汗浸透了的一毛錢。我以為母親這次會表揚(yáng)我,但母親卻重重地打了我一巴掌。
我哭了。母親也掉淚了。
多少年以后,我才明白了母親的那一巴掌,真正地理解了什么叫“打是親,罵是愛”了。
后來,在新兵連第一個月拿到6元錢的津貼費(fèi),我全部寄給了母親;提干后,我每月都會給母親寄去零花錢,而且從不間斷。
(周建定摘自《山西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