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業(yè)霖
一
起初,我并不知道夏子就是你的筆名。
當(dāng)我剛剛收到新發(fā)行的《皖東南文藝》時,我還真有點漫不經(jīng)心呢!“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看膩了當(dāng)前各式各樣小女人嘰嘰喳喳的散文和野男人不知羞恥的小說,我的心,已不再為所謂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而敏感跳躍:大氣候已然如此,皖東南一隅之地還能放射出什么特別的光華嗎?
沒想到我錯了。吸引我的第一抹異彩便是署名夏子的組詩《詞牌翻唱》。你看那裊裊的《虞美人》,口銜著《荷葉杯》,足踏《橫塘路》,來尋《一剪梅》……哇,這是什么樣的境界?是古代的工筆重彩嗎?又不完全是,它表現(xiàn)的偏又是現(xiàn)代人的感情。這是跨越時空的嫁接,這是宜古宜今的融通。
我急急忙忙地打電話到編輯部去問:“夏子是誰?”
沒想到夏子竟是你!
你把綺麗精妙的文思潛藏到樸拙的外表之下。好一個大音希聲,大辯若訥!每次見到你,你都是訥訥地憨憨地一笑,隨即隱伏于文友們的高談闊論之中。我只知道那只茶杯底一樣厚的眼鏡片遮住了你的雙目,但沒有想到你居然像桂林的山一樣,看似沉默,胸中卻羅列著五彩的熔洞,奔涌著不盡的清流……
(二)
以前,我只知道你寫詩,但不知道你已經(jīng)斐然有成。數(shù)年之中,你已經(jīng)出版了四部詩集《清唱》、《隱痛》、《等你》和《心泉流韻》。
從內(nèi)容上看,愛是你詩集中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主題。愛什么?如何愛?這是每一個詩人都要認真回答的問題。當(dāng)今那些小詩人的詩,看了真叫人作嘔三日:不是愛得你死我活,便是愛得精神失常,整個地一群瘋子唱戲……你我都是同一時代的人,同時代人自有相同的審美情趣。我們也曾年輕過,我們也曾愛過。我們的愛始終是冷靜的,有節(jié)制的,帶有絲絲縷縷的清苦。數(shù)十年過去了,這些清苦的愛已失落在我們的身后。遺憾嗎?當(dāng)然有一點,但還得感謝你,你用你的詩句,撿回來我們那些失落的愛。這使我想起米勒的油畫《拾穗者》。黃昏將近的時分,兩個婦女彎著腰,在收割后的原野里撿著麥穗。你便是那有心的拾穗者。那失落的麥穗,便是我們丟失的愛。你的詩句,如今已化作金黃的麥穗,放在我的桌上,喚起我們這一代人沉甸甸的回憶。
我最愛你詩中這樣的境界:“黃昏打開相思的重門/那些夏天誕生的故事/便一只只飛臨我的胸口/此時我剛從秋天歸來/心情沾著落葉……在一片悄悄的吟唱中/走入你的夢去?!?見《等你》集《夏天的故事》)循著你的呼喚,我才得以重溫舊夢,體味那些漸次淡化了的溫馨。
好的詩,不在于描摹是否真切,而在于能否激起共鳴,使讀者的心弦久久為之震顫。
你在《海之戀》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愛,就使我久久為之詠嘆:“但我不敢掀起/更大的波瀾/怕嚇著你/只能讓洶涌的愛/在海底反復(fù)回旋/通過錨鏈/情人號,你是否聽見了我的吶喊?!?見《等你》集)這種愛,是深沉,是呵護,是東方的“仁愛”,是西方的“博愛”,它化作《巴黎圣母院》中的阿西摩多,它化作《悲慘世界》中的冉阿讓。這和當(dāng)今流行的占有之愛、肉欲之愛,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在人欲橫流的今天,他顯得格外高華。
你筆下的愛,是那么純真。而純真的愛,又必將化作永恒?!安⒉皇撬械娜兆樱紩缮弦粚雍裢粒贿z忘在歲月深處/并不是所有塵封的感情/都會發(fā)霉變質(zhì)/或者被蟲蛀蝕/必有一種信念/死了,還印在石上/千年萬年之后/偶然打開,仍/新鮮如初,栩栩如生?!?見《隱痛》集)這首題名《化石》的詩,蘊含的內(nèi)容極是豐富。小小的化石,讀者可以想象為純真的人倫摯愛,可以想象為高揚正氣的道德之旗,可以聯(lián)想為一種割不斷的傳統(tǒng),亦可以理解為一種永恒的精神……
別人寫愛,寫得歡快、甜美,而你筆下的愛,卻寫得苦澀又凝重。你在《清唱》集中的《筷子》詩,就使我讀得清淚潸潸:“廝守的一對/楚楚的一雙/可憐見的/嘗盡了酸甜苦辣/終不能擺脫/那掌握自己命運的手?!鼻也徽f他詠物之準(zhǔn)確、比喻之精巧,這分明是一對患難夫妻的真實寫照。和元稹的詩句“貧賤夫妻百事哀”相比,和蘇軾的詞句“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相比,你的《筷子》詩,我敢說,決不遜色。沒有數(shù)十年人生的閱歷,哪里能寫出這樣的詩來,也沒有資格欣賞、品味這樣的詩!
(三)
這么多天以來,我一直在思索著這樣一個問題:夏子的筆,為什么這么凝重?夏子的愛,為什么帶點苦澀?夏子的目光,為什么總盯著深沉的大山和貧瘠的土地?
苦澀的原因,是你本身就是一??酀姆N子;凝重的原因,是你的根早已扎入貧瘠的土地里和深沉的大山中。
你雖然離開了農(nóng)村,當(dāng)了干部,但始終不敢忘根本于須臾。這點情結(jié),你在《落葉》中表現(xiàn)得極為鮮明:“春給她的溫情/夏對她的威嚴/都不能使她安于枝頭了/她是屬于黃土地的/所以,她執(zhí)意洗盡鉛華/以本來的顏色/回家了。”(見《清唱》集)這一份獻給故土的執(zhí)著的愛,集中體現(xiàn)在《清唱》集之《農(nóng)事情結(jié)》專輯之中。
灶屋的炊煙,你說是“長在母親的手中”的“白蓮”,致使你“一捧起飯碗/眼前就升起一道炊煙/心中就開出一朵白蓮。”你把“一生不會開花,果實卻藏在深深的地下”的山芋,比作自己的祖父,“吃山芋長大的祖父/種山芋養(yǎng)家糊口的祖父/如今在山芋地頭/長眠成永遠的山芋/養(yǎng)育著我們后代?!?/p>
夏子,你歌頌?zāi)菢銓崯o華的山芋,就是緬懷那瓜瓞綿綿的深根。沒有那一往情深的深情,就沒有那觸目成詩的詩材??吹礁收幔惚阆氲健坝泄菤獾纳碜油Φ煤苤保还?jié)風(fēng)雨,一節(jié)驕陽/一節(jié)汗水,一節(jié)酸痛/一節(jié)一節(jié)的日子/便慢慢地甘甜了”。看到稻草,你又想到農(nóng)民,“把成熟托付給鐮刀/安詳?shù)男θ菀黄瘘S”。如果說甘蔗、稻草是隨機觸發(fā)的話,那《隱痛》集中的《鋤頭》一詩,便是深刻的農(nóng)民宣言了。短短的一首《鋤頭》詩,把農(nóng)民的歷史、功績與心態(tài),刻畫得簡潔又生動:“鋤頭告別石器時代/一路勞作而來/走了千萬年的路/鋤頭依然精神十足/他頑強而踏實的/勞動態(tài)度/所有的莊稼有口皆碑/鋤頭鋒利無比/但卻無法鏟去/我親愛的農(nóng)民兄弟姐妹/手上厚厚的老繭和/心里厚厚的無奈?!?/p>
當(dāng)如今的詩人們都一窩蜂地去開鑿《畸情》、《騷土》,去描繪少女的豐乳肥臀時,詩人夏子你卻執(zhí)著地大聲宣布:“我就是那道土墻,拒絕倒塌”(見《清唱》集《長春藤》);你要“以秋的名義讓我/用足生命的底氣/開成一朵菊花/默默地散發(fā)著淡淡的幽香”。(見《隱痛》集《以秋的名義》)
在當(dāng)前奢靡無已的詩界里,這股幽香便是少有的清剛之氣。我得感謝你這堵拒絕倒塌的土墻,因你的底座已和廣袤的田野連成一體,所以我看到了不肯墮落的希望之光。
責(zé)任編輯鄒正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