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廣友 韓 鋼
編者按:本刊1997年第5期發(fā)表的《萬里訪談錄》,引起很大反響,同時讀者也希望更多地了解農村改革的情況。1997年10月10日,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秘書長魏久明、本刊記者韓鋼等專門訪問了萬里同志,承他親切接見,談了許多農村改革初期的具體情況。在座的還有原國務院農村發(fā)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吳象、《農民日報》原總編輯張廣友等?,F(xiàn)將談話記錄整理如下,以饗讀者。
我一般是不接見記者的,因為已經離休了,我認為沒有必要,也不應該到處去發(fā)表議論。但你們是黨史研究室的,而包產到戶又是農村改革的起點,是改革開放以來這一段歷史中的一件大事。仔細研究這一段歷史,寫清楚這一段歷史,無論對當前深化改革、擴大開放,還是對整個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事業(yè),都具有重大意義。因此,我破例同意和你們談談,作為主要當事人之一,介紹一些當時的情況,也談談我個人的一些感受和想法,供你們研究黨史作參考。
農村第一步改革,也就是平常大家說的包產到戶,到現(xiàn)在快二十年了。實踐已充分證明,這項改革是成功的。別的不說,先拿市場來講吧,這些年來市場供應的情況一直不錯,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不缺。特別是農產品和用農產品加工的食品,更為豐富,幾乎是應有盡有,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回想一下改革以前,要什么沒什么,只能憑證憑票供應,什么糧票、布票,這個票那個票的,連買塊肥皂也要票。至于水果,什么香蕉、橘子呀,見也見不到。什么都缺,人們把這種狀況叫短缺經濟?,F(xiàn)在完全變了,短缺變?yōu)槌渥?,甚至變?yōu)轱柡?。什么票證也不要了,只要一個票,就是人民幣。有了人民幣,什么都可以買得到。當然,改革正在深化,需要解決的問題還很多,有些問題還很嚴重。但是,同人民公社的時代畢竟大不相同了,有了歷史性的變化。發(fā)生這個變化的關鍵一條,就是農民有了積極性。幾億農民的積極性提高了,農產品便豐富了,市場供應便充足了?,F(xiàn)在外國人到中國來,不管是友好的還是抱懷疑態(tài)度的,對這一點都不能不承認,不能不肯定。許多人甚至還表示欽佩,表示羨慕。中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經濟基礎十分落后,發(fā)展又很不平衡,這一點與別的國家不同。按總量計算,我們不少農產品名列前茅,甚至世界第一,但一看“人均”就成了后列。這是大國的好處,也是大國的難處。要保證這么一大家子人有飯吃,而且要逐漸逐漸地吃得稍為好一點,是很不容易的。這在任何時候都是頭等大事,決不能有絲毫的麻痹大意。包產到戶提高了農民的積極性,使農產品豐富了,這對保證物價穩(wěn)定,進而保證社會穩(wěn)定,政治穩(wěn)定,是個根本性的因素。因此,從人民公社到包產到戶不是個小變化,而是個大變化,體制的變化,時代的變化。
過去搞農業(yè)社特別是高級社,要求太急,步子太快,形式過于單一,農民不贊成,上面硬要搞,造成“左”傾錯誤。這些在《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里都講過,你們比我更清楚。后來搞人民公社,更厲害了,簡直是強迫農民,以至剝奪農民。農民怎么還會有積極性呢!毛主席是我們的偉大領袖,歷史功勛永遠不會磨滅。但是,他晚年犯了“反右派”(擴大化)、“三面紅旗”、“文化大革命”三大錯誤,造成了災難性的后果。你們可能還記得人民公社化后的三年困難時期,到處鬧浮腫病,餓死人。據(jù)了解,光安徽省的所謂非正常死亡人口就有三四百萬。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過去“左”了那么多年,幾乎把農民的積極性打擊完了。現(xiàn)在要翻過來,搞包產到戶,把農民的積極性再提起來,提得比過去更高,這當然不可能那么容易,要有一個歷史過程。你們研究黨史的,要好好寫一下這個歷史過程。
我認為這個歷史過程,是同“左”傾錯誤斗爭的過程,應當把糾正“左”‘傾錯誤作為主線來考慮。農村第一步改革過程中怎樣同“左”的錯誤作斗爭,大體有三個回合。
頭一個回合是突破學大寨的框框,堅持以生產為中心
大寨本來是個好典型。周總理專門總結過幾條,特別是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精神,應當認真學習,發(fā)揚光大。但是,“文化大革命”時期,毛主席號召全國學大寨,要樹這面紅旗,事情就走到反面去了。中國這么大,農村的條件千差萬別,只學一個典型,只念大寨“一本經”,這本身就不科學,就不實事求是。何況這時學大寨,并不是學它如何搞農業(yè)生產,搞山區(qū)建設,而主要是學它如何把階級斗爭的弦繃緊,如何“大批促大干”。農村“四清”中,曾提出基層“四不清”干部有走資派做后臺,后來又提出官僚主義者階級的問題,黨內資產階級的問題,逐步形成所謂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錯誤理論。有些人就吹捧大寨不是生產典型,而是政治典型,是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典型。大寨也自我膨脹,以為自己事事正確,一切正確,一貫正確,把“左”傾錯誤惡性發(fā)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成為“四人幫”推行極“左”路線的工具。
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看法呢?并不是因為我對大寨有什么成見,而是我到安徽工作以后,從農村的實際中逐漸體會到的。
我是在農村長大的,念的是師范,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在冀魯豫邊區(qū)打游擊,成天同農民打交道,對農民是有感情的。但是全國解放以后,我沒有再做過農村工作。南京剛解放時,派我去接管工業(yè);后來到重慶,也是管工業(yè);到中央工作后,管工業(yè)交通,管城市建設,也沒管過農業(yè)。只是1958年北京搞人民公社時,我到農村去看過一下,發(fā)現(xiàn)搞公共食堂問題很多,回來就提出這種搞法不行。但當時沒人聽,說也沒用,我也不敢太多說了。第二年又去了一次,看到自留地的莊稼比集體種的、比公社種的莊稼要好得多。我看后也發(fā)過感慨,當然也沒有人聽。我的任務不是管農村工作,以后就再也沒有管過農村的事了。
1977年6月,黨中央派我到安徽去當?shù)谝粫?。安徽是個農業(yè)大省,又是“左”傾錯誤的重災區(qū)?!八娜藥汀痹诎不盏拇砣送菩小皩W大寨”那一套“左”的東西特別積極,農村的問題特別嚴重,農民生活特別困難,我又不熟悉農村工作,所以一到任就先下去看農業(yè)、看農民,用三四個月的時間把全省大部分地區(qū)都跑到了。我這個長期在城市工作的干部,雖然不能說對農村的貧困毫無所聞,但是到農村一具體接觸,還是非常受刺激。原來農民的生活水平這么低啊,吃不飽,穿不暖,住的房子不像個房子的樣子?;幢?、皖東有些窮村,門、窗都是泥土坯的,連桌子、凳子也是泥土坯的,找不到一件木器家具,真是家徒四壁呀。我真沒料到,解放幾十年了,不少農村還這么窮!我不能不問自己,這是什么原因?這能算是社會主義嗎?人民公社到底有什么問題?為什么農民的積極性都沒有啦?當然,人民公社是上了憲法的,我也不能亂說,但我心里已經認定,看來從安徽的實際情況出發(fā),最重要的是怎么調動農民的積極性;否則連肚子也吃不飽,一切無從談起。粉碎“四人幫”已經一年了,當時黨中央的口號還是“抓綱治國”。抓什么綱,還不是以階級斗爭為綱,以糧為綱,人
民公社一套“左”的東西變本加厲,“左”的錯誤惡性發(fā)展。
定遠縣嚴橋公社有個紅崗大隊,是省里學大寨拔尖的典型。我去一看,莊稼似乎長得還可以,但仔細一了解,所謂“學大寨”實際就是推廣“大批促大干”,取消自留地,不準摘家庭副業(yè),推行“大寨式”的“大概工”。最糟糕的是強調算政治賬,不必算經濟賬。莊稼好是化肥催起來的,做樣子給上面看的。產量不低,成本很高,農民很苦,還要大搞“窮過渡”。所謂“普及大寨縣”,也就是說,不僅農業(yè)要學大寨,連工業(yè)、財貿、文教;衛(wèi)生都要學大寨。大寨有什么工業(yè)?有什么文化?據(jù)說中學生都沒有幾個,大部分是文盲,怎么值得全國學習?這樣學法,只能是越大越公越“先進”,管理越僵化,弄虛作假、強迫命令越嚴重。我剛到安徽那一年,全省28萬多個生產隊,只有10%的生產隊能維持溫飽;67%的隊人均年收入低于60元,40元以下的約占25%。我這個第一書記心里怎么能不犯愁啊?而北京有些不了解實際情況的官老爺,還在大喊大叫“把普及大寨縣推向高潮”,“決戰(zhàn)三年,實現(xiàn)農業(yè)機械化”,一再強調這才是中國農業(yè)的出路。這不是瞎折騰么!
我下去調查,輕車簡從,一般是一部小車,三兩個人,事先不打招呼,說走就走,隨時可停,直接到村到戶。這樣才能了解到真實情況,發(fā)現(xiàn)了問題再找縣委、地委商量解決。那幾個月,我不開會,不作指示,不提口號,只是看、聽、問。越看越聽越問心情越沉重,越認定非另找出路不可。于是,回省便找新調來的顧卓新、趙守一反復交換意見,共同研究解決辦法。同時,決定派農委的周曰禮他們再去作專題調查,起草對策。隨即搞出了一份《關于目前農村經濟政策幾個問題的規(guī)定》(簡稱“省委六條”),常委討論通過后,再下去征求意見修改。經過幾上幾下,拿出了一個正式“草案”。“六條”強調農村一切工作要以生產為中心;尊重生產隊的自主權;允許農民搞正當?shù)募彝ジ睒I(yè),產品可以拿到集市上出售;生產隊實行責任制,只需個別人完成的農活可以責任到人,等等。現(xiàn)在回頭來看,這些都是理所當然,毫不足奇的。但是在“抓綱治國”的時期,這些也成了禁區(qū),成了“唯生產力論”,成了“資本主義尾巴”,要批,要割,要砍。我們的辦法是,強調毛主席教導的實事求是,從毛主席親自主持制訂的“六十條”中去找根據(jù)。按毛主席的指示辦事,這總是應當允許的吧。我們當時的決心是,不管上面那些假、大、空的叫喊,一定要從安徽的實際情況出發(fā),切切實實解決面臨的許多嚴重問題。這樣做,受到廣大農民的熱烈擁護。聽傳達的人數(shù)之多,情緒之高,為多年來所未有,而且奔走相告,連最偏僻角落里的農民也知道了。但“左”的影響確實是年深日久,有些干部滿腦子“階級斗爭為綱”,聽到“六條”的傳達竟嚇了一跳。他們憂心忡忡地說:“怎么能以生產為中心呢?綱到哪里去了?不怕再批唯生產力論嗎?”
就在1978年初,黨中央決定召開全國“普及大寨縣”的現(xiàn)場會議。實際上那時候我們已拋棄了“學大寨”的那一套,而且開始用行動批大寨了。我們認定,大寨那一套辦法不能夠調動農民的積極性,而是壓制了農民的積極性,所以不能繼續(xù)學大寨那一套,而必須改弦更張,用新的政策、新的辦法去調動農民的積極性。當前的農業(yè)生產力主要是手工工具,靠農民的兩只手,而手是腦子指揮的,農民思想不通,沒有積極性,手怎么會勤快呢?生產怎么會提高呢?我們不能按全國這一套辦,又不能到會上去說,說也沒有用。怎么辦才好呢?按通知,這個會應該由省委第一把手去,我找了個借口沒有去,讓書記趙守一代表我去。我對他說,你去了光聽光看,什么也不要說。大寨這一套,安徽的農民不擁護,我們不能學,也學不起,當然我們也不能公開反對。你就是不發(fā)言、不吭氣,回來以后也不必傳達??傊?,我們不能只看領導眼色行事,必須對本省人民負責,在我們權力范圍內做我們自己應該做、能夠做的事情,繼續(xù)堅決貫徹“六條”。在這段時間,新聞界的一些同志比較深入實際。新華社記者、《人民日報》記者為我們寫“內參”、寫通訊,宣傳“六條”,《人民日報》還發(fā)了評論,這些都給了我們有力的支持。如果不反掉學大寨以階級斗爭為綱那一套,就不可能提出和堅持以生產為中心,這實際是最初也是最重要的撥亂反正,可以說是第一個回合。
第二個回合是突破“三級所有,隊為基礎”,實行聯(lián)產計酬,包產到組
安徽的“六條”是在全國學大寨、摘窮過渡的風浪中制訂下發(fā)的。那年(1977)冬天,差不多與安徽“六條”發(fā)布的同一時間,中共中央發(fā)了個49號文件,提出今冬明春要把百分之十的生產隊過渡到大隊核算。而安徽的“六條”突出的卻是:加強經營管理,建立生產責任制,可以組織作業(yè)組,可以責任到人;允許和鼓勵社員經營自留地和家庭副業(yè);尊重生產隊的自主權等。這些都是與“學大寨”和中央49號文件精神不一致的。特別是生產隊的自主權,是當時農村工作中存在的一個大問題。強調尊重生產隊自主權,就是反對瞎指揮。這個問題對農業(yè)生產影響太大了。我曾經說過,只要尊重生產隊自主權,除掉瞎指揮,就可以增產10%以上。這一點,原來在“六條”中經營管理那一條里只提了一句,后來我覺得這個問題太重要了,就建議把它分出來,單獨寫了一條。生產隊的自主權包括:生產的自主權,分配的自主權,勞動力支配的自主權等。作為基本核算單位的生產隊,它種什么,怎么種,都要由上面決定;生產的東西,甚至吃多少口糧,也要由上面來規(guī)定,那農民還有什么積極性?我感到人民公社實際上是把農民當作“奴隸”了,使他們失去了生產自主權,產品支配權,極大地壓抑了農民的積極性。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但當時不能公開說,因為人民公社是上了憲法的啊。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的討論后,我發(fā)表了點意見。我說,從安徽的實際情況來看,當前主要是如何調動農民積極性的問題,而不是什么機械化問題。這是個最重要的政策問題,農民沒有積極性就沒有了一切。“一大二公”、“窮過渡”、“大概分”這一套,不僅不能調動農民生產積極性,相反,恰恰是打擊、壓抑了農民積極性。要充分調動農民的積極性,就必須在經濟上使他們得到實惠,在政治上切實保證他們的民主權利,所以要特別強調尊重生產隊的自主權。
“六條”下達后,安徽農村普遍加強經營管理,農業(yè)生產責任制有了迅速發(fā)展,從不聯(lián)產到聯(lián)系產量,于是就提出了個聯(lián)產承包的問題。不少地方開始劃小核算單位,有些地方搞起了包產到組,鳳陽縣有的地方搞了大包干(到組)。這年秋收以后,許多地方摘了包產到組,極少數(shù)地方偷偷地搞了包產到戶。群眾普遍認為這種辦法好,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發(fā)展很快。
正當安徽各地農村熱火朝天實行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包產到組迅猛發(fā)展的時候,《人民日報》突然發(fā)表了“張浩來信”。(編者注:1979
年3月15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發(fā)表了張浩《“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應當穩(wěn)定》的來信,并加了“編者按”。信中說:“現(xiàn)在實行‘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符合當前農村的實際情況,應當穩(wěn)定,不能隨便變更。輕易從‘隊為基礎退回去,搞分田到組,是脫離群眾,不得人心的。同樣會搞亂‘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體制,搞亂干部和群眾的思想,挫傷群眾積極性,給生產造成危害,對農業(yè)機械化也是很不利的?!薄熬幷甙础边€提出:“已經出現(xiàn)分田到組,包產到組的地方,應當正確貫徹執(zhí)行黨的政策,堅決糾正錯誤做法。”)那天我在合肥,聽到廣播后,我說糟糕了,這跟“六條”規(guī)定精神相反,是批安徽的。我說得趕快給全省各地打招呼。我給王郁昭(當時的滁縣地委書記)打了電話。我說:不要管它(指《人民日報》)怎么講,我們該咋辦還咋辦;《人民日報》是“公共汽車”,誰的話它也登,我們不能聽他們的,我們已經實行的政策不能變。同時,我們以中共安徽省委名義,向全省各地發(fā)出了八條緊急“代電”,要求各地不論實行什么樣的責任制,都要堅決穩(wěn)定下來,集中精力搞好春耕生產。第二天(3月16日)一早,我就出發(fā)到下邊去了。首先到了皖東的全椒、滁縣、定遠、嘉山等縣,一路上做穩(wěn)定干部、群眾情緒的工作。我一再講,“責任制是省委同意的,有什么問題省委負責?!薄凹热桓懔?,就不要動搖。”“生產上不去農民餓肚子,是找你們縣委,還是找《人民日報》?”“《人民日報》能管你們吃飯嗎?”經過緊張的、大量的工作,絕大多數(shù)地方干部、群眾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了,但個別縣的領導不行。他們不聽省委的招呼,跟著那封“讀者來信”干了。霍丘縣三分之一的生產隊由聯(lián)產承包退到不聯(lián)產。結果,周圍各縣因為搞了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1979年普遍比1978年大幅度增產;而霍丘縣不但沒增產,反而減產了20%。為此,我提出要撤縣委書記的職。
鳳陽在實行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時搞的是大包干,開始是包干到組。包產到組與大包干到組都是包產到組,但包干到組更簡單些,更徹底些?!按蟀伞⒋蟀?,直來直去不拐彎,保證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人民日報》發(fā)表張浩來信和“編者按”后,那里是更緊張一些。由于他們聽了省委、地委的意見,不但沒有變,穩(wěn)定下來,而且還有所發(fā)展,但有些人心里總是犯嘀咕。不久,我到鳳陽去考察,縣委書記陳庭元說:全縣廣大干部和農民都熱衷于搞“大包干”,張浩來信這股風被大家頂住了,但有些人還有顧慮,主要是干部怕錯,群眾怕變。他說,現(xiàn)在有人批我們搞“三級半核算”,違反了“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我說:只要能增產,什么都不要怕,三級半核算也好,四級核算也好,多個半級一級的,有什么了不起,照樣是社會主義嘛。家庭也要搞經濟核算,那不是五級核算了嗎?搞生產,搞經營管理,都必須講經濟核算,不搞經濟核算怎么行呢?不要管他們那些。不管哪種形式的責任制,只要能夠增產增收,對國家有利,對集體有利,對農民有利,群眾愿意,就要堅持下去。這可以說是第二個回合,主要是圍繞“張浩來信”前后的斗爭。
第三個回合是突破“不許包產到戶”,實行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給農民充分的倉主權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明確廢止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口號,強調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使中國進入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但是,“左”的思想影響年深日久,還不是輕易可以消除的。新的農業(yè)文件,即《中共中央關于加快農業(yè)發(fā)展若干問題的決定》,作為草案下發(fā)試行。這個文件總的說來是很好的,總結了七條經驗教訓,實際是批判“左”傾錯誤在農業(yè)方面的表現(xiàn);又提出許多加快農業(yè)發(fā)展的政策措施,也是很好的。但是,文件并沒有完全消除“左”的影響。在1978年11月討論文件草稿時,我提出過不同意見。草稿中有“三個可以”、“兩個不許”(編者注:“三個可以”,即可以按定額記工分,可以按時記工分加評議,也可以在生產隊統(tǒng)一核算和分配的前提下,包工到作業(yè)組,聯(lián)系產量計算勞動報酬,實行超產獎勵;“兩個不許”,即不許分田單干,不許包產到戶),我說,前面三個“可以”表現(xiàn)了解放思想,能放開農民的手腳,我贊成保留;后邊兩個“不許”不符合這個精神,應當不要。當時負責起草的領導人沒有接受我的意見。第二年,在十一屆四中全會討論通過這一文件之前(1979年9月),我又提出兩個“不許”是不是可以不要,他們還是不肯聽。我為此事去找過耀邦同志,鄭重其事地向他提出:“文件中不要‘不許包產到戶了吧!”耀邦說:“他們起草人都不同意。我再去做做工作?!睋?jù)后來了解,文件正式公布前,紫陽同志根據(jù)我的意見,又考慮了反對方面的意見,把兩個“不許”改成一個“不許”一個“不要”,即“不許分田單干,除某些副業(yè)生產的特殊需要和邊遠山區(qū)交通不便的單家獨戶外,也不要包產到戶”。這一修改使兩者有所區(qū)別,為包產到戶開了個小口子,作為例外。這比原來發(fā)的“草案”當然是個進步,但矛盾并沒有完全解決。
“不許”也罷,“不要”也罷,還都是不讓搞,可是安徽已經搞起來了。因為在包產到組的同時,少數(shù)偏僻的地方已悄悄地搞了包產到戶;鳳陽在普遍大包干到組的同時:有的村也大包干到了戶。對下面這些做法,我都沒有表示反對,更沒有加以制止,實際上是默許和支持了。1978年夏秋,安徽發(fā)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旱,省委決定借地度荒,搞好秋種,誘發(fā)了農民對包產到戶的積極性。肥西縣山南公社群眾自發(fā)搞了包產到戶,省委機關議論紛紛。1979年初,我讓省農委派工作組去考察,專門開常委會討論,決定作為試點,不制止,不宣傳,不登報。后來我又兩次親自去山南公社考察,表示支持。至于鳳小崗的包干到戶,開始是悄悄搞的。縣委書記陳庭元先發(fā)現(xiàn),幫他們瞞上不瞞下,地委也不清楚。我后來知道了,也是睜一眼閉一眼,去考察時還加以鼓勵。安徽與別處不同,60年代初在全省范圍內搞過責任田,廣大農民嘗過包產到戶的甜頭,所以上面政策松一點,就發(fā)展得很快。在這種情況下,中央文件做了這樣的決定,事情就不好辦了。我們的這些做法既不符合憲法中規(guī)定的“三級所有,隊為基礎”;也不符合中央文件中的“也不要包產到戶”,不得了呀。有些好心的同志向我反映說,有人批評我們既違背憲法,又違背黨的決定。怎么辦呢?我說,農民贊成,農民一定要搞,那只好硬著頭皮頂著吧,反正已經干了,就這樣子干吧。黨的決定說不要搞包產到戶,我不能公開表示反對,但我對他們說,是我同意你們干的,就這么干算了,出了什么問題我來頂著。安徽那一段就是這種“違法亂紀”的情況,實質上反映了農民發(fā)展生產力的要求和已不適應的舊的上層建筑、舊的規(guī)章制度之間的矛盾。
1980年初我到中央工作,進了書記處,分工管農業(yè),這個難題可大了。當時解放思想的口號很響亮,人們的思想也很活躍,平反冤假錯案使
人們感到中國有了希望。但是,計劃經濟體制下形成的思想觀念,還是很頑固的。從整個農村工作來看,農民要求改革,有些地區(qū)行動比較快,但是,上層領導機關基本上還是推行“農業(yè)學大寨”的那一套,對農村改革,特別是對包產到戶,抵觸情緒很大。我分管農業(yè),依靠原來這套“機器”來開展工作怎么行呢?還有不少省的領導思想也不通。我跟耀邦講,中央決定中規(guī)定不要包產到戶,我們支持農民的正當要求,會始終被看作“違紀”“違法”,這樣不行啊!是不是先開一次省委書記會,大家通通思想。5月31日,小平同志作了重要講話,熱情贊揚肥西和風陽的包產到戶。此后情況有了好轉,但還是吵吵嚷嚷,全國性的爭論并沒有停止,有些反對的人手里掌著權,他不同意你就干不成。于是,決定9月份開一次省委第一書記座談會。
那時候,農業(yè)部門的一些領導,認為包產到戶破壞了集體經濟,阻礙了機械化、水利化,思想很不通。我兼農委主任,農委里思想轉過來的也不多。我就抓了個杜潤生,他是鄧子恢時代農村工作部的秘書長,實際經驗多,也有理論水平,又比較善于處理各方面的關系。我就請他來主持起草會議文件,對文件作解釋、說明。我的意思是想把“不要包產到戶”改為“可以包產到戶”或“支持包產到戶”。但是,會上爭論很激烈,看來通不過。公開贊成比較突出的,一個是貴州的池必卿,一個是內蒙古的周惠,一個是遼寧韻任仲夷,這是少數(shù);多數(shù)表示沉默,有的還堅決反對。好在當時包產到戶已見成效,有說服力的材料很多。經過反復討論,終于通過一個妥協(xié)性的文件,即中共中央(1980)75號文件《關于進一步加強和完善農業(yè)生產責任制的幾個問題》。文件撇開包產到戶姓社姓資的問題不談,大講包產到戶的好處,特別指出:“在那些邊遠山區(qū)和貧困落后的地方,長期吃糧靠返銷、生產靠貸款、生活靠救濟的生產隊,群眾對集體喪失信心,因而要求包產到戶的,應當支持群眾的要求,可以包產到戶,也可以包干到戶,并在一個較長的時間內保持穩(wěn)定。”同時,文件也指出了包產到戶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強調要認真防止,及時解決。這個文件對廣大農民是個很大的支持和鼓勵。當時《人民日報》發(fā)了一篇長文章,題目叫《陽關道與獨木橋》,就是闡述會議精神,為包產到戶說好話的,很受農民歡迎。文件正式發(fā)下去以后,農民感到理直氣壯了,不怕再說他們違背中央決定了。其實,什么叫貧困地區(qū)?很難有個標準,你劃去吧。最主要的是人心所向,大勢所趨,誰也擋不住的。實際上是不管貧困不貧困,都說自己是貧困地區(qū),就都呼呼地搞起包產到戶來了。從這里可以看到,人民群眾的積極性是非常重要的。共產黨的領導,沒有群眾觀點,不了解群眾的真正意愿,不尊重群眾的要求,是不行的。就這樣,包產到戶逐漸成了全國性的改革浪潮。
包產到戶成為大潮流以后,又出了新的問題。有些地方原來思想不通,后來又撒手不管,集體財產確實受了不少損失。這不怨包產到戶,而是工作問題,領導問題。農村不是一條線,而是一大片,與許多部門都有關系,單靠一個部、兩個部管不好,沒有個強有力的綜合性機構不行。中央書記處商量決定,撤銷農委,建立中共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同時又是國務院農村發(fā)展研究中心,主任都是杜潤生,兩塊牌子,一套人馬。主要任務是掌握農村情況,制訂農村政策,協(xié)調有關農村各領導部門的關系。盡管它只是個研究機構,是個參謀部,不管人、財、物,不直接發(fā)號施令,但它受中央委托起草政策性文件,協(xié)調各方面關系,實際上起著一定的綜合性、指導性作用。我們根據(jù)小平同志關于改革要不斷了解新情況、解決新問題、總結新經驗的指示精神,責成農研室組織調查,起草文件。1981年冬召開了改革后第一次全國農村工作會議,發(fā)了個中央紅頭文件。會議開得很成功。為了使文件更加完善,我們沒有趕時間,反復進行了修改推敲,最后把它作為1982年的開年文件,即中共中央(1982)1號文件。
這個文件肯定了包產到戶的社會主義性質,稱之為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是一種新型的統(tǒng)分結合、雙層經營的農業(yè)生產經營體制。文件下達后反響很大,農民特別高興,說是吃了“定心丸”。1981年年末召開的全國農村工作會議的文件,作為第二年的1號文件來發(fā),并不是事前商量好的,實際上有點偶然性,但農民都認為這是黨中央對農業(yè)重視的表現(xiàn)。既然這種方式上下都感到不錯,我們便每年來一次,了解當年的新情況,總結新經驗,解決新問題,年末開個會,年初出個中央1號文件。開頭是中共中央的,后來是中共中央、國務院聯(lián)名的,都叫中央1號文件。連續(xù)五年發(fā)了五個1號文件,當時是很有名的,對農村改革起了指導、推動作用,后來農民一直念念不忘。1983年的1號文件對包產到戶作了很高的評價,說它是“在共產黨領導下中國農民偉大的創(chuàng)造,馬克思主義關于合作化的理論在我國實踐中的新發(fā)展”。文件在中央書記處通過時很順利,有幾位曾經不贊成包產到戶的老同志都說了話,認為自己原來擔心這擔心那,看來還是思想解放不夠,沒有估計到這東西作用這么大。當然也有個別人不吭氣,可能心里不那么贊成,但是效果明顯,人心所向,也就沒有再說什么了。到1984年底,全國569萬個生產隊,99%以上實行了包產到戶和包干到戶。這可以說是第三個回合,農村第一步改革初步勝利實現(xiàn)。連續(xù)幾年農業(yè)特別是糧食增產幅度很大,1984年達8000億斤,人均800斤,接近世界人均水平。國務院向世界糧農組織宣布,我國已基本上解決了溫飽問題。
農村改革任務還很艱巨,包產到戶的實現(xiàn),只是開了個頭;也可以說,只是把高度集中統(tǒng)—一的計劃經濟體制打開了一個缺口,創(chuàng)造了活力很強的市場經濟的細胞。我們當時的想法,主要是貫徹小平同志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方針,發(fā)展商品經濟。要農村富起來,先得活起來,放開政策,改變以糧為綱的老辦法,打破一潭死水的局面,也不必齊步走,誰有本事誰就可以向前跑。新的方針是:“決不放松糧食生產,放手發(fā)展多種經營?!鞭r村里能人很多,他們特別積極,不少人成了專業(yè)戶,有的還辦了小作坊、小企業(yè)。1984年1號文件已提出要加以支持,不久又發(fā)了個4號文件,規(guī)定了一些優(yōu)惠政策,把農民新辦的、合伙辦的和原來的社隊企業(yè),合稱為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廣大農民和農村基層干部勁頭更大了,農村商品經濟得到多方面的發(fā)展。小平同志很贊許,稱它為“異軍突起”,也有人說這是中國農民繼包產到戶之后又一個“偉大的創(chuàng)造”。中國整個經濟的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貢獻是很大的。
連續(xù)五個1號文件,重點只講農村改革,發(fā)展農村經濟,沒有公開否定人民公社。但實際上,每次討論文件的會議都在消除“左”的影響,也可以說是一步一步否定人民公社,以求解除人民公社體制束縛農民的枷鎖,發(fā)揮農民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有人說五個1號文
件是尾巴主義,不過是總結了點農民的經驗。其實,這正體現(xiàn)了黨的群眾路線的傳統(tǒng),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怎么搞?誰知道!還不得“摸著石頭過河”。石頭是什么?就是實踐,就是群眾,就是要到實踐中去摸群眾的意愿,群眾的要求,摸清歷史的脈搏,歷史的趨勢。這是我們的傳家寶,但長期的“左”傾錯誤使我們把它弄丟了。農村改革中把它恢復起來,發(fā)揚光大,所以搞得比較成功。這是一條十分重要的經驗,以后千萬不能再丟掉了。
農村第一步改革實現(xiàn)后,改革的重點轉到城市,成為城鄉(xiāng)一體的整個經濟體制改革,問題就更復雜、更困難了。農村改革先行了一步,但畢竟只是整個改革的一個組成部分,許多問題都不是農村本身所能解決的。改革統(tǒng)購統(tǒng)銷制度當時議論得很多,研究過種種方案,限于各方面條件,還是只改了一半,成了雙軌制,遺留下的弊端不少。農村改革看起來容易,實際上并不容易,斗爭非常尖銳,只不過沒有公開化,不使它公開化。我們吸取過去的教訓,沒搞那些“左”的做法,不強制,不壓服,而是讓大家從實踐中受教育,逐步提高自己的思想認識。因為大家長期都受“左”的影響,解放思想不是一下子能完成的。我常在會上說,“左”的思想大家都有,沒有有無之分,只有多少之分,多一點,少一點,先覺悟一點,后覺悟一點。這樣說,就把大家都解脫了。我們說,允許改革犯錯誤,不允許不改革;只要你改革,有了錯誤可以改,允許改。對看不準的事情,比如雇工問題,可以先看一看,經過實踐,比較利弊,再作處理。如果在改革中搞階級斗爭為綱那一套,效果肯定不同。這也可以說是領導方法的一種改革。農村改革就是這樣搞了五年,連續(xù)發(fā)了五個1號文件,才全部解決,并為農村商品生產的大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條件,為后來提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奠定了基礎。
1988年我離開國務院到人大,農村工作就交給田紀云同志去管了。他在困難的條件下做了大量的工作,取得了明顯的成效,農村改革深化了。但限于種種條件,隨著改革全局的發(fā)展和變化,步履也更為艱難曲折。我到人大后,對農村工作、農村改革仍然十分關注。1992年10月,我主持人大常委會修改憲法,把現(xiàn)行憲法中關于人民公社的提法刪去,改為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作為農村的基本經營管理體制長期不變。這一建議已在八屆人大一次會議正式通過。我做的這項工作,為農村第一步改革劃上了句號,完成了它的全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