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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塊地

      1999-01-04 05:20歐陽黑令森
      當代 1999年6期
      關鍵詞:政委美文農(nóng)場

      歐陽黑令森

      盧竹兒

      十八塊地是個地名,那兒住有三戶人家,三戶人家有十八塊耕地。遠遠看去,那些耕地有點兒雞零狗碎。

      入鄉(xiāng)隨俗,我們的農(nóng)場便也叫作十八塊地農(nóng)場。我們的農(nóng)場離那三戶人家只有三華里。卻像兩個世界。我們的農(nóng)場佇立在山坳上一片平臺上,開墾了比那三戶人家多得多的田地。

      三戶農(nóng)家的十八塊地在農(nóng)場的山腳下,地塊雖小,卻很肥,水也充足,而我們開墾的田地雖然很氣派,卻缺水,于是,大部分田地只能種我不怎么愛吃的苞谷。

      我人在氣派的農(nóng)場,心里卻很羨慕山下的那片小小的水土,羨慕那里的風光和吃食。

      去山下的十八塊地必須經(jīng)過一片茂盛的箭竹林,那竹兒很誘人,翠綠綠的,風一吹嘩嘩地喧鬧。我是很想常常去那兒走走看看的,卻很少去,那時我雖然只有十五歲,卻已是半個公家人,我得遵守公家的紀律,況且,我還怕去得多了,那里的雞狗少了幾只,會懷疑到我的頭上。我們農(nóng)場有幾個哥們兒很會干偷雞摸狗的勾當,也許,只是出于對十八塊地這個名字的敬意,這幾個哥們兒從來沒有偷過十八塊地的農(nóng)家,要偷就到十里外的柳陽村去。我沒有去柳陽村偷過,那時,大家好像是嫌我小,擔心我的手腳不利落,不讓我插手干這份活計。住我隔壁的吳大躍雖然比我大不了幾歲,卻已是“老手”了。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每每得手,都叫我去吃,我雖然覺得白吃別人偷來的東西不大光彩,但還是去吃了,農(nóng)場一日兩餐,頓頓都是一半苞谷一半米,一勺菜葉,誰能對抗一鍋肉的誘惑呢?那是雞呀鴨呀有時還有狗,狗肉是大補之物,這個我知道。

      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吳大躍來農(nóng)場已經(jīng)三年了,是老革命了,吳大躍又名政委而且當之無愧。我們的農(nóng)場場長,是位三代紅透頂了的貧下中農(nóng),不識字,且又口訥,干活時,不喊別人,自己也不出聲,悶著死命地干,日子一久了,人稱老黃牛。大家都怕與他上工,怕跟得長了也跟著變成啞巴。每天的開會、上工、下工,都是吳大躍向場長半是言語半是手語弄明情況,然后向大家宣布,于是吳大躍成了場長最權威的代言人,因此大家便順理成章地喊他政委,喊得久了,他也以為自己真的是政委了。

      我的同事盧竹兒是從來不去吃偷來的東西的。我也覺得她不去得有理。但我又自認為有理由照顧她,所以,每每有了“收獲”,我總偷偷用飯盒裝一點,過一兩天再拿給她吃,謊稱是我家里人送來的。她便吃,吃得有滋有味??粗欠莩韵啵业淖炖镆矟M是滋味了,似乎比自己吃東西更有滋味,心里很滿足,還暗暗生出自豪感來。

      盧竹兒身子很纖弱,卻有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還有一條直垂到腳后跟的大辮子。她的辮子和她的眼睛一樣的烏黑而且都會說話??吹剿劬褪强吹搅怂霓p子,看到了她的辮子就是看到了她的眼睛。這看,在我有時候又叫“聽”。我真的聽到過她辮子的說話聲,像她眼睛里流出的聲音一樣的柔美清悠。我和盧竹兒在農(nóng)場共事時都才十五歲,我與盧竹兒最大的區(qū)別除了我是男的她是女的還在于,她很愛笑,但不愛唱歌;我不愛笑,只愛唱歌。十五歲的喉嚨還未發(fā)育定型,能把歌唱得很嘹亮。我偏偏是個喜愛嘹亮的角色。

      我們農(nóng)場茶樹很多,有幾座山,每到打茶果的季節(jié),每二人一組出去打茶果,可誰也不愿和盧竹兒分在一組。她人小,又不能上樹,而且路又遠,有時要跑幾個山頭。老黃牛場長說不清楚話,照舊由政委吳大躍全權分組,政委便把盧竹兒分給我,因為只有我、政委、盧竹兒三人曾是一所中學的同學,政委比我和盧竹兒高個三級。我和盧竹兒同級不同班。政委在會上宣布,他不能以權謀私,正因為我和盧竹兒是他的校友,他才把別人不愿要的盧竹兒和我分在一起的。他比政委還政委,他的大義滅親順理成章。正是他的這份大義,成全了我。當別人不愿要盧竹兒的時候,我是很想要她的,但我又不能說出那幾個字:我要你。

      以后,我每次出工便很大方的帶上了她,像將軍帶上士兵。我上樹打茶果,她在下面一枚枚拾進大背簍里。山腰上那一片竹林總是被風吹成一陣粗獷的旋律,于是我就放開喉嚨唱它個痛快,高亢的聲音傳得很遠,隔幾匹山都能聽見。偶爾對面山傳來政委他們的《紅燈記》或《智取威虎山》,都像打破銅鑼似的,沒有我那脆脆生生的好聽,我便特別自豪。有時還眼珠子一轉,看看盧竹兒對我嘹亮的反應,我希望她的臉上有微笑浮出。

      茶籽打出油來,我們農(nóng)場自己吃,豬油很難吃到,因為農(nóng)場一年殺一頭豬。有些人熬不住了便從家里帶油來,那年月能從家里帶來一斤油的,已經(jīng)是大富翁了。那時城里每人都定了量,每人一月三兩油,家里人要節(jié)省很久才能湊那么一斤油。

      盧竹兒家里人丁少,節(jié)省不了油給她,我家也無法給我省點油送來,于是,我便希望有一天能帶上她到某個地方混點豬油吃。

      機會終于來了,那是過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農(nóng)場放假一天,大家回家的回家,剩下的到貧下中農(nóng)家,去混肉吃。盧竹兒內(nèi)向,很少出門,所以沒有能夠和貧下中農(nóng)建立起深厚的革命感情?;丶腋恍?,她的家在城里,來回要走八十里山路。按農(nóng)場的紀律,休息一天便只有一天的假,回家的必須當晚趕回農(nóng)場,第二天還要出工拔田里的雜草。我們難得有休息日,如果把這個難得的日子變成了走八十里路,對她是很不合算的,她也沒有那樣的腳力。她便只能選擇不回家。不回家,便少了一次改善吃喝的機會。幸好我與柳陽村一位姓唐的貧下中農(nóng)革命感情還算深厚,我就帶她去了唐家。

      那姓唐的見我?guī)€女的來,便問我們是不是革命伴侶。盧竹兒臉紅到了耳根,我連忙說,是革命同志,是戰(zhàn)友。姓唐的說,革命戰(zhàn)友,很好很好。姓唐的便來了熱情,把肉做得很多。使我們的晚餐變成了一次天國之行。我一輩子都記得,飯是白生生的,臘肉有四指寬,厚厚的,白亮亮的,一口下去,油順口角流下來,這種好生活一年也就那么一兩回。姓唐的說,為了革命的友誼你們就多吃一塊吧,其實我們知道,他家也沒有幾塊。

      吃完晚飯也許九點半了,該回農(nóng)場了,姓唐的去后院拿了十幾根柏木油條,要我們點燃照路,十多里山路,也剛好差不多用完。在一陣狗吠聲中我們離開了柳陽村,唐一直送到村口很是戀戀不舍。我卻隱隱覺出姓唐的不舍的好像不是革命友誼,而是盧竹兒那張可人的小臉蛋和她烏黑的眼睛與辮子。這使我有點兒不快。不快的只是心里的某個地方,我的裝滿豬油的肚子卻非常的愉快。

      走進山谷里,一切顯得很寂靜,那天又沒有月亮。開始盧竹兒走前面,她怕,我讓她走后面她還是怕。我說革命青年不怕鬼,其實我心里也有點害怕。越走天越黑了,可以說伸手不見五指,走了大約一小時,也不過才走了四里多路,最不幸的是,這時又突然下起了暴雨。我急忙拿出常備的一塊塑料布,包好了火柴和柏木油條,讓盧竹兒拉住我的衣角小跑起來,路又滑又窄,盧竹兒在后面突然哭起來了。那時我們正過一道山梁,側面是深谷,跌下去非死不可。我說盧竹兒我們是戰(zhàn)友,戰(zhàn)友就是兄弟姐妹,我拉著你的手吧!我怕她掉下深谷去。她沒有說話,我摸索著找到她的手,那是我第一次拉女孩的手,手是顫抖的,我想盧竹兒也是一樣吧。我一手拉著盧竹兒,一手在前面探路,我們得趕快走,下了這道梁,要過一條溪,小溪有一木橋,如果山洪下來了,我們就不能過了,我們要趕到洪水之前。

      等我們到了小溪邊,小溪已變成小河了。只聽見流水聲很大,我知道過去是無望了。雷聲、雨聲夾著盧竹兒的哭聲,我心慌極了。閃電很怕人,每閃一次,盧竹兒就顫抖一次。閃電起時,我看見盧竹兒楚楚可憐的樣子:她的臉很蒼白,小嘴有節(jié)奏地一張一闔,眼睛又黑又亮,烏黑的大辮子在纖細的脖子上盤繞兩圈后垂在胸前。她的發(fā)顫的身子不知什么時候緊緊靠住了我,像小鳥一般依人,比小鳥還依人,我的身子也跟著發(fā)起顫來。我分明感覺到她熱熱的肌膚穿透了濕濕的衣衫鉆進了我的肌膚。她的身子很小,但她的肌膚卻十分柔軟還似乎散發(fā)著一種異樣的香味,一種于我十分陌生卻非常誘人的香味。我的身子顫抖得比她還厲害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頭發(fā)了,也不敢大口的呼吸了。這時候,一個模糊卻十分頑強的聲音突然在我心里響起:長大后我要娶她。也是在這一刻,淚水漲滿了我的眼眶。我淚眼汪汪地望了一眼大山,我向大山發(fā)出了我人生的第一個誓言:娶她!

      雨下久了,天空反而清爽了許多,可以看清對面山梁了,那溪水越漲越大,我下了決心,從這邊山脊上翻過分水嶺,再繞過去。這是一條采藥的毛毛路,其實根本就沒有路,只不過有人從這個方向走過而已。我也曾走過一次,是跟政委他們幾個去采野香菇和打野味。

      至今使我遺憾懊惱的是,當時,根本就不該走這條路。在那條路上發(fā)生的一件事令我終身羞愧。那是遙遠的過去了,但想起來了卻晃若昨天。那個昨天,我們爬到半山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山洞。我累極了,很想進去休息一會兒。我的手由于要開路,被茅草、荊棘搞得到處都是傷口,汗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痛得厲害。我們走進山洞,我還是牽著盧竹兒的手,因為她還是怕。我叫她拉住我的衣角,我要打開塑料包取出柏油條,點燃看看洞內(nèi)情況?;瘘c燃后,盧竹兒驚叫起來,雙手抱住我的胳膊躲在后面。我一驚,定神一看:原來離我們四米遠的地方有一頭很大的動物!那東西似乎也吃了一驚,我大著膽仔細觀察,看清了是一頭側臥著的老山羊,身旁還有兩頭小羊。我想一定是一頭懷孕的母山羊進來躲大雨,就在這兒分娩了。我們跑出洞,我叫盧竹兒躲到一邊去,我尋找到一塊大石頭。我說,機會來了。盧竹兒死活不肯放開我,她已經(jīng)明白,我那個所謂的機會就是向山羊發(fā)起進攻。她幾乎用整個身子抱住了我,阻止我的進攻。剎那間,我望見了她那美麗絕頂卻充滿哀傷與企求的目光,好像我馬上要攻擊的不是山羊,而是她。石頭從我手上突然滑落了……我包好柏油條、火柴,離開了山洞也離開了我的恥辱,繼續(xù)往前爬,一邊爬,盧竹兒一邊囑咐我,這事不要告訴別人。我知道盧竹兒怕政委他們知道,他們一知道,羊兒就沒命了。

      雨漸漸小了,停了。時針可能指向深夜一點了。深夜一點,我們終于爬上了山頂。這山我很熟,我曉得離我們可愛的農(nóng)場已經(jīng)不遠了。

      我們疲憊地坐在一塊石頭上。當我們往農(nóng)場方向看時,不約而同歡呼起來,因為我們看見有一串火把已經(jīng)過了半山腰的竹林到了十八塊地,正往柳陽方向急行。我們知道那一定是戰(zhàn)友們看到我們沒有回場來接我們的。我們急忙從身上拿出塑料包,把剩下的七根柏木油條全部點燃,高高舉起。不一會,果然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火把穿過十八塊地那三戶人家,正朝我們這匹山爬來。我們也往下走,終于在一個山脊的平臺上匯合了。政委帶來了五個人,我熱烈地與他們擁抱。這是我此生此世難得的一次熱烈呢!盧竹兒只顧在一邊哭。大家叫盧竹兒別哭,快到家了。也許我熱烈得過了頭,忘記了答應盧竹兒的事,興奮地告訴政委,說那邊半山腰的山洞里有一頭老山羊在那兒躲雨。政委說,那山洞他去過,現(xiàn)在山羊早走了!我說,它生了兩頭小山羊,不能走啦。政委一聽高興得直叫,接著命令兩個人陪我和盧竹兒回去,他帶其余人馬上向我們的來路奔去,像一只夜襲的突擊小隊。我轉身一望,見盧竹兒突然癱倒在地了。我連忙轉身向政委的背影大叫起來,莫去,莫去,我求你們啦……我的叫聲顯得那般的孤寂無援。我第一次感受到背叛的沉重與無恥。

      山羊被政委們順利地打回來了。兩頭小山羊也被抱了回來,卻又裝模作樣的像照顧自家孩兒一般照顧起小山羊來,天天找米湯喂,但不久小山羊都死了。于是,大家不再裝模作樣,美美地飽餐了兩天。盧竹兒一口未吃,我自然也沒有去吃。

      盧竹兒不再理我,也不聽我唱歌了。但我還在唱,十五歲的嗓子不能不唱,但我的歌唱不再是從前的歌唱,我知道了什么叫憂傷。這憂傷至今在我的歌聲里回蕩……此后,我不論走向何處,望向大山,大山似乎都向我背過臉去。

      兩月后,我們都回城了。為生計各奔東西。再以后我學寫文章,有些見報了有些還變成書籍,只要有作品出世,我總是送她一份,還恭恭敬敬寫上請她指正的文字。她總是默默地收下,卻什么也不說,看我時神色很古怪——我越發(fā)變得憂傷了,我雖然常常想起夜雨中對大山發(fā)的誓言,卻沒有勇氣向她提及。

      過了四年,我突然收到一張請?zhí)?,她與某某結婚了,當時我的頭轟的一下空蕩蕩的,所以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她丈夫的名字,我備好了一件很典雅的瓷器作禮品。我沒敢去參加她的婚禮,婚后聽說她去了外省,以后一直未見。后來遇見到一家運輸公司當司機的政委,政委說她生了一男一女,還傷感地告訴我,場長回家務農(nóng)后,不久病死了。再后來,政委自己買了一輛車開,不久翻車,也死了。

      盧竹兒的消息不再傳來,她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盧竹兒,你是否還記得十八塊地么?盧竹兒,你原諒了我那次的背叛了么?盧竹兒,在我進入成年有了更多的人生坎坷后,我才懂得了當年你望我時的那份古怪。也許,古怪的不是你的眼神,而是我的懵懂無知……

      魯娟娟

      魯娟娟比我和盧竹兒大三歲,與政委吳大躍差不多,她是讀完高中才來農(nóng)場的,是這兒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高中生之一。魯娟娟的英語很好,因為她有一個大學外語系畢業(yè)的父親。盡管她學習成績好,又積極參加勞動,可直到高中畢業(yè)也未成為一名光榮的紅衛(wèi)兵,這是她當時最大的遺憾。我們雖然同在一所學校念書,認識卻是在一次爭吵中。當時我們?nèi)械奶锏卦谑薪纪獗泵娴纳狡律希覀冊缟仙蠈W下午勞動,每個班級都有自己的土地,那是為了響應主席的號召:“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學工、學軍、學農(nóng),也要批判資產(chǎn)階級。”這些土地是我們學農(nóng)的戰(zhàn)斗場所,魯娟娟她們種花生,我們種苞谷,每到成熟季節(jié),各班級就派人輪流把守,因為都想豐收后的表揚,因此經(jīng)常是他們破壞我們的苞谷,我們破壞他們的花生。

      一次,我與幾個同學計劃去破壞魯娟娟他們班的花生地。盧竹兒不肯去,我說這是革命行動,你要是不去,就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太嚴重,一怕苦二怕累。后來我們都去了,卻被魯娟娟她們發(fā)現(xiàn)了,我們一邊往回跑一邊取下紅衛(wèi)兵袖套想藏起來,可還未藏好,魯娟娟已追上來。她雙手在我們面前有力地一揮,大喝道:“站住,你們是紅衛(wèi)兵還干這種事?簡直是給毛主席丟臉!”她的這句話提醒了我,我已看清了她沒有帶紅衛(wèi)兵袖套,知道了她肯定不是紅衛(wèi)兵。幸好只有她一個追過來。其他幾個怕我們調(diào)虎離山,固守在地里,于是我反咬一口,說她搞我們的破壞。她此時正站在我們班的地里,我們大伙一齊譏諷她是個壞分子,在學校如果沒有批準加入紅衛(wèi)兵,她家里一定有問題。我們不怕她,吵了一會兒無結果,她走時說要告我們隨便取下紅衛(wèi)兵袖套丟在地上,還說這是反革命行為。這下我們倒害怕了,一連幾天都心神不定。但她沒有告發(fā),老師和工宣隊代表都沒找過我們中的誰,對此我們開始對她另眼相看了。

      以后,我們一起下到十八塊地農(nóng)場接受再教育,她與盧竹兒同住在一間房子。她有很多書,像《青春之歌》、《紅巖》、《烈火金剛》、《難忘的戰(zhàn)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等,我都是在她那兒借來看的,這些書使我成了一個文學夢者。我們在一起談理想時,我的理想是當一名作家,盧竹兒的理想是當一名教師,魯娟娟的理想是當一名人民解放軍。聽說她畢業(yè)時,曾去報名參軍。體檢都合格了,但人家一查,原來她父親是多年的老右,當兵的事自然就吹了。

      她很少與人說話,個子很高,頭發(fā)剪成了當時很流行的“上海頭”。她最喜歡穿一身洗得發(fā)白了的舊軍裝,系一條三指寬的牛皮帶。她腰直胸挺,穿起這身軍裝的確神采奕奕,氣勢非凡。她有一個習慣,就是每天早晨到牛圈旁的草坪上讀英語,晚上總是在馬燈下看書寫字。農(nóng)場的人都說她是裝樣子,不就是高中生么?不就是懂得幾句賣國話么?那時我們認為,凡是經(jīng)常練英語的人,都是蓄意賣國,但吳大躍不這樣認為。也許這也是吳大躍被大家喊作政委的理由之一吧。

      政委吳大躍很關心魯娟娟,分工時總把她留在自己身邊。如有人笑魯娟娟學賣國話,政委總是大怒道:“賣你媽的×,農(nóng)場總要有人學外語,要不空投的敵人被我們抓住,問得出敵情么?魯娟娟學習外語是響應毛主席號召‘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不學外語,能解放全人類么?這是為備戰(zhàn),同志們一定要清醒!”當時學校上英語課時,都要唱一首英語歌,最后一句是:“為了解放全人類,學習外國語?!?/p>

      魯娟娟小學不是紅小兵,中學不是紅衛(wèi)兵,畢業(yè)又當不了兵,按理說,以她如此不體面的身份來農(nóng)場,肯定會被安排去喂豬的。這事最難做,因為沒有糧食,也沒有糠,只好上山打豬草,回來還要幫助伙房,夠累的。然而她不但沒有去喂豬,過了一段時間反而去柳陽村當了一名代課教師。誰也不曾料到,全農(nóng)場引以為榮的差事,竟被魯娟娟這個懂幾句賣國話的人奪了去。農(nóng)場有幾個又紅又專的高中生不服氣,比這比那,直比到了祖宗三代,但最終比不了政委一句話。那天最后開會決定,老場長征求政委意見,政委說:“魯娟娟會外語,能審問空降的敵人?!濒斁昃陱膩砦从鲆娺@種好事,當場就熱淚滿面,發(fā)誓將革命進行到底,并要把這能解放全人類的外語教給祖國的花朵。政委不失時機地站起來揮臂高呼:“毛主席萬歲!共產(chǎn)黨萬歲!”于是全場六十幾個人沸騰起來了,口號一句連一句不停,喊了足足幾分鐘才停了下來。第二天魯娟娟就跟著柳陽村公社書記到中學赴任了。

      一晃,日子過去了五年,早已各奔東西的我們難得一見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碰到了吳大躍。我也不再是個只會扯著嗓子發(fā)出嘹亮叫聲的角色了,我干上了地質(zhì),是名光榮的地質(zhì)隊員了,而且已經(jīng)有文學作品發(fā)表。吳大躍見我的第一句話是,當年我就曉得你會出息的,想不到出息這么大,都寫詩了。我的臉紅了,說,哪個想寫詩都能寫的,還自嘲一笑,說,八億人民八億兵,人人都是大詩人。接著,我問,政委——只有這個時候,我才在心里把他當做了政委——當年在農(nóng)場你為什么對魯娟娟那么好,對我和盧竹兒卻要大義滅親呢?政委想了半天,坦白地說:我對娟娟好,也許是你們文人所說的初戀的萌芽時期吧?我讓娟娟去柳陽村教書,已有人告我,說我以權謀私,我們四個是三中的,娟娟走了,只有我們?nèi)?,你想我如不拿你們開刀,以顯我的公正,他們會告到縣辦的,再說我也是經(jīng)常暗中幫你們呀。其實我知道當時政委對我們只是表面嚴厲,現(xiàn)在問一問,只不過想知道他與魯娟娟的事。那時魯娟娟已是大學二年級學生,政委說他不敢妄想了。當然魯娟娟不知道政委的暗戀,一直到畢業(yè)回到柳陽村時,政委早已被安排到一家運輸公司開車。政委經(jīng)常開車來看她。他才開了三年車,就失事死了。在來向政委作最后告別的當年的戰(zhàn)友中魯娟娟是哭得最悲慟的一個。盧竹兒沒有來,她嫁得太遠了。我當然是去了的,那時我最想的不是哭,而是想唱一支歌,為我的政委送行。

      魯娟娟當年去柳陽村代課的第一節(jié)課是非常成功的,但許多年后卻成了我們開玩笑的趣談。為了給新上任的教師鼓勁兒,上第一節(jié)課時公社書記、農(nóng)場場長、政委都去聽了。我與盧竹兒也偷偷躲在后排聽。魯娟娟看見那么多領導都來了,上課自然十分賣勁。剛好上的是董存瑞那一課,當講到革命戰(zhàn)士董存瑞拉響炸藥包時,魯娟娟已是淚流滿面了,她努力地學著董存瑞炸碉堡的動作,一手佯舉炸藥包,一手佯拉導火線,但卻實實在在地高喊:為了新中國,前進!下一步就是拉導火線了??赏蝗婚g她卻停住了手,把臉朝上一抬,大家的眼睛也跟著她向上抬起,這時才發(fā)現(xiàn)魯娟娟正站在毛主席像下炸了肯定當場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魯娟娟的臉色突然發(fā)白了,拉導火線的手打起抖來。她不愧是魯娟娟,她移了一步又作拉導火線狀,并且再次抬頭,不行,上頭是列寧像,又移一步,又作拉導火線狀,再抬頭,還是不能炸,上面是斯大林像。教室里靜悄悄,大家連呼吸都停止了似的。魯娟娟卻沒有停止呼吸,再次發(fā)出“為了新中國,前進!”炸藥包終于拉“響”了,而此時的魯娟娟已經(jīng)站到了教室的門口。炸藥包是在魯娟娟的嘴里“爆炸”的,那聲音跟真的炸藥爆炸相差無幾。教室里頓時響起一片哭聲,那些祖國的花朵早晨七八點鐘的太陽們一個個哭得淚人兒似的,連支書、老場長、政委也在那兒抹淚。而魯娟娟卻楞楞地站在門口呆呆地望著大家,一只手撫著胸口,臉色蒼白呼吸急促。

      以后我們就很少去魯娟娟那里了。農(nóng)忙季節(jié)來了,魯娟娟上語文、外語、音樂三門課,但顯得比我們輕閑許多。

      第二年春天我們回城了,我一時無事可做,魯娟娟卻還在那兒代課。一九七九年她考上師范大學,之后,我也找到了可干的事,便與她有了書信來往。大學畢業(yè)后,她回到本地區(qū),又堅決要求去了沒人愿去的一所偏遠中學。那就是她成功炸掉敵人碉堡的柳陽中學。

      五年后的一天突然傳來她去世的消息,她得的是出血熱,柳陽中學實在太偏遠了,來不及送進醫(yī)院她就死了。她的死讓我傷感得太久太久,久得像我不再年輕的生命。在一個秋雨淅瀝的夜晚,我寫了一首紀念她的詩。詩發(fā)表后,我給每一位活著的曾在十八塊地戰(zhàn)斗過的戰(zhàn)友寄出了一份。以后還被選入了一部詩集。

      蕭家兄妹

      冬深了。每天清晨地上都蓋了一層薄薄的霜。山頂上一直積雪不化。我們農(nóng)場的住房正好在雪線上。門前有幾棵很高大的三角楓樹,葉兒紅透了,雖落了一地,卻仍滿枝掛紅,雪白的霜打上去,半紅半白,被那紅彤彤但冷冰冰的陽光一照,紅白相映,真是美極了。

      春節(jié)將臨,大家都回城了,我們幾個有作家夢的人留下來看家。政委是不回城去的,他說他應該身先士卒。其實不然,他很少在農(nóng)場,卻是去老林里安夾子。運氣好的時候,能夾到一頭山羊,運氣不好也能夾上一些小動物。捉到后總是讓我們飽餐一頓,其余的統(tǒng)統(tǒng)用樹疙瘩火熏成一塊塊黑紅黑紅的肉條,藏在箱子里,有機會便送回家去。我們樂意守農(nóng)場,讓他去狩獵。

      蕭美文是農(nóng)場最有學問的人之一,能寫一手不錯的毛筆字,能背誦唐詩宋詞元曲,還能寫些“打油詩”,幾個文學夢者自然對她佩服得很。一次和平公社的上海知青來農(nóng)場挑戰(zhàn),先是比誰種的南瓜冬瓜大,后又比誰種的苞谷收得多,最后比急了,比起氣魄來。上海知青粗獷地狂呼:“一聲斷喝響春雷。”蕭美文高亢對答:“一個飽嗝動天地!”沒等對方回過神來,蕭美文細小而尖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閑時掌中耍明月,飲酒摘日作電燈!”這種氣魄夠大的了,對方無言以對。蕭美文勝利了,勝得對方老老實實,勝得我們舒舒服服。

      蕭美文的父母是五八年從北京支邊來黔的。過了幾年才生的她。她哥哥蕭子南比我們先來三年,是農(nóng)場公認的第一才子,身高一點八米,且相貌堂堂,每當農(nóng)場搞演出,他總是演郭劍光、楊子榮之類的角色。那時我年紀小,與蕭子南不太說話。

      但是蕭美文卻常常與我們在一起,我們寫了習作都請她指點。那年蕭美文十六歲,個子比我高大許多,且氣勢奪人,令人不敢直視。所以現(xiàn)在我也想不起她那時的發(fā)式和神情,只記得她特愛綠色和藍色,她要么穿一身舊綠軍裝,要么穿一身藍衣褲。她經(jīng)常去十八塊地的小溪邊。采來很多蘭草,放在桌上,床上、窗臺上。一到開花季節(jié),那小小的白色花兒開得很香很誘人。

      這個冬天她哥沒有留下來看農(nóng)場,說是她住在北京的奶奶病重了,想看看孫子。蕭美文還從未去過北京,當時高興得不得了,跑來告訴我,說她要去北京看天安門了。但老場長說不能兄妹倆都去。蕭美文就沒有去成。她懊惱了好些時辰。

      政委搞來的野味,她大吃特吃。她恨透了政委,說政委沒有幫她的忙,讓她沒能回北京看看天安門。因此她不但大吃政委的野味,還向政委要了幾塊熏肉。

      日子很好過,過年的前幾天,我們幾個人全部出動搞年貨。政委去老林里守了三天三夜,終于夾到了一頭三十斤左右的山羊。我與蕭美文則去相隔十八塊地一匹山嶺的白巖溪捉魚。冬天溪水小了,剛好淹過腳背。魚兒冷不愛動。就躲在石縫或較大的石頭下。捉魚的最好辦法是用一塊石頭猛擊水中石頭,把下面的魚震昏過去,然后翻開石頭,拾起魚兒。下水時,喝幾口從十八塊地貧下中農(nóng)家要來的米酒,再用霜雪擦熱腳心,捉幾個小時也不覺十分冷。一連苦戰(zhàn)兩天,也捉到了十斤魚。那魚柳葉兒般大,最重的也只有半兩。

      其他幾人卻沒有多大建樹,他們用幾粒苞谷放在大簸箕下面,用根小木棍頂住,再用一條繩子栓住小木棍,然后用手牽著躲在門后面,見有餓急了的山雀來吃,就猛拉繩子。這樣折騰幾天,不過罩了八只山雀。

      除夕夜雪特大,整個山都白了,那雪朵兒、那山、那樹、那竹林、那十八塊地的三戶人家,都靜靜地在視野里,看后只想大喊大叫,這么多年了還清晰的記得,那一聲聲吆喝幾乎能移動大山。大山迎著我的吆喝聲向我走來,模樣兒十分憂傷。只有大山和我聽得出吆喝聲中的憂傷,甚至比我的歌聲還憂傷。

      清明時節(jié),陸續(xù)有人回農(nóng)場。雖然是春天了,但天氣也還冷。一天我們圍在樹疙瘩火邊,正在干吼一些《紅燈記》片段,突然撞進來一個高大的人。蕭美文第一個站起來,狂喜地喊哥哥。蕭子南臉色蒼白,左臉上包了一塊白紗布,肩上背著一個小小的黃書包。大家擁上去拉拉他的手,幫他拍落身上的泥土。政委從食堂拿來酒菜。蕭子南沒有馬上吃,先去了房間。大家都不高興,心想他的包里肯定有從北京帶來的好東西不肯示人。蕭美文高興極了忘了問她哥的傷。我們氣極了,也不問。后來我們把蕭子南灌醉了,要蕭美文拿來書包,打開一看,卻只是一個寫滿詩詞的日記本和一些紙張。大家都覺無趣,各自回去睡了。第二天蕭子南起來,問我們知道不知道周總理逝世的消息?我們很久未下山了,不知道這事。我們問起他臉上的傷,他支支吾吾,我們也不再細問。不久農(nóng)場的人都回來了,看見蕭子南臉上那么大塊傷疤,都紛紛猜疑。有幾個恨他的人,造謠說他耍流氓被人家打的,還編造得有聲有色有根有據(jù)。蕭子南也不作任何解釋,這讓蕭美文很難為情。一天,他去放牛,遇見六月的暴雨,在山中跌死了,有人說他是自殺,因為破了相,難見人了。蕭美文大哭一場,大家感慨了一番。

      很多年后,從蕭美文那兒知道,原來他哥哥當年參加了“天安門事件”,那傷是在廣場上被人打的。問起那包悼念總理的詩詞,蕭美文說她也不知道。那天大家都未細看,可能被她哥哥埋藏在山中了。

      后來蕭美文去當了兵,不久上了云南前線,從此就沒有再見到她,只是她臨走時送我的一盆蘭草,還在我家窗臺上蓊郁地生長著。后來傳來她因搶救傷員不幸陣亡的消息,我寫了一首詩紀念她,題目叫《熱愛蘭草》:

      你愛綠色

      你說綠透了就是藍色

      不信看天空,看大海

      你走時,送了我一盆

      綠油油的蘭草

      穿一身綠油油的軍裝

      你說老山蘭綠得美麗

      你要去那兒救死扶傷

      很多年過去

      你沒有如約

      帶來一株老山蘭

      我知道你已化成了一株老山蘭

      永遠長在了老山上

      從此我熱愛蘭草

      愛蘭博大、深邃

      永遠有一盆蘭草

      生動在我藍色的窗口

      這不是詩。卻是一個走向成熟的青年對少年時代的一個祭奠。

      責編汪兆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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