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剛
阿雷是我的一位已經(jīng)久未謀面的青年朋友。
那還是五年前的一個寒冽的冬季。我還沒有走出剛剛失去母親的欲絕的悲痛。我常常獨自躲到小酒館里,不是酗酒,而是去完成只有我自己心里才知道的那種說不出來的感受。
這天,就結(jié)識了阿雷。兩個陌生的孤獨者面對面坐在寬不過二尺的餐桌邊,酒杯在手,只要不是太世故透頂?shù)娜?,只要不是單純?yōu)榱颂铒柖亲拥拇掖沂晨?,互相對望幾眼,就會涌動起要開口的欲望。
話題是從天氣展開的。他說這里天氣太冷人文氛圍也太冷。我覺得他的批評有內(nèi)容,有味道。
他是西安人,西安交大畢業(yè)的高材生。畢業(yè)兩年了,分配在一家清冷異常、前輩云集的技術(shù)研究所。其實,研究所的研究課題和經(jīng)費都很有限,粥少僧多,他作為“小字輩”,除了每月去財務(wù)科取他名下的那筆薪水,他無事可做。他終于耐不住這清冷,不顧老爸的百般勸阻,決意走出古城去看一看。
他用自己積攢的 1400元就下廣州、深圳,又沿海岸線北上,他準(zhǔn)備在此地短暫逗留就去北京,然后回西安。
那天,聊到很晚很晚,他給我的印象太強烈。我是見多了都市中那些用精美到有些脂粉氣的物質(zhì)和虛榮到有些張狂的精神包裝起的男孩子。而他,衣衫臟兮兮有些不整,卻不是那種做作的不修邊幅;神情疲倦得有些憔悴,卻不是那種玩出來的深沉。這些更遮掩不住他那談吐的脫俗。他談話富有感情,卻很平和,清晰有致地像朗讀一篇有思想,有真情,有文采的散文詩。他什么都談,國際國內(nèi),經(jīng)濟文化,風(fēng)土人情,生活潮流……他的身體有些纖弱,中等個頭,挺瘦,有一只像雕刻出的挺直的鼻梁,有一雙引人注目的晶亮的眼睛。
第二天,我去他投宿的旅社找他。那是一家擠滿了打工仔,滿屋充斥著潮氣和汗臭腳臭的低檔個體旅店,爐灶邊有只用鐵鏈鎖了的熏黑的舊鋁壺,旅店不向投宿者提供暖水瓶。
他卻在這里病倒了,發(fā)著高燒。
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的推辭,結(jié)了店費,帶他到了我家。
他高燒了兩天,輸液、吃藥才退了熱。這是因他旅途勞頓,積聚的疲勞在這一朝暴發(fā)。退了熱,他卻全身軟弱,吃不下飯。我當(dāng)然不能夠放他立刻回西安。
他領(lǐng)會了我的誠意,他住下了,住了十天。說實在話,我挽留他,并不是出自憐憫或“學(xué)雷鋒”,我是內(nèi)心里自那晚的邂逅后已把他當(dāng)作一個在精神上有強烈共鳴的朋友。
他的命運并不好,三歲喪母,身為冶金界高級工程師的老爸續(xù)娶,他是在生活拮據(jù)的姑母身邊長大的。他沒有對命運發(fā)出過多的感嘆,只是盡情傾吐著他的活躍的思想。
我問他:“你跑這么多地方有什么目的呢 ?”
他說:“沒目的。你不覺得我們這一代像張白紙一樣單薄嗎 ?我雖然拿到了碩士學(xué)位,但走出來,我才覺得我對人類一無所知,簡直是個白癡 !”
他說:“我不能再做‘乖娃了。家里人,學(xué)校里的人,工作單位的人,都說我很‘乖,再‘乖下去,我就要被社會淘汰了?!?
他該去北京了。他為我留下個在廣東買的竹制小工藝品做紀(jì)念。他沒說什么動情和感激的話。他說:“我認(rèn)你做大哥吧,我不會忘記你的。”
阿雷沒有失信。此后,六年間,我們雖然沒再見過一次面,但他那別致超俗的信卻從未間斷過。只是,寫信的地點十分多變,深圳、珠海、廣州、??凇⑷齺啞谛胖姓f:“我想賺錢 !”
他說:“我用我的‘乖取得了一個澳門老板的賞識?!?
不久,他又說:“我逃了。逃到了天涯海角。我知道什么叫做‘老板了。大哥,你知道嗎 ?”
他說:“我在旅途上邂逅了一位很談得攏的東北女孩?!?
不久,他又說:“那個女孩是個妓女,我只能和她做一般朋友了。大哥,你知道什么是‘妓女嗎 ?”
他說:“我或許可以回西安辦一間自己的公司了。”
不久,他又說:“我把公司辦起來了,又扔掉了。我不能忍受家鄉(xiāng)的沉悶。大哥,你知道什么是沉悶嗎 ?”
這些年,他做過外資老板的助理,做過電氣工程的主管工程師,做過仿古工藝品的推銷員,一直做到一家電力科技公司的副老總,一直做到在西安有一間他自己的小小的工藝品生意的公司……
可是,他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在信中問我:“大哥,你知道什么是孤獨嗎 ?”
他的獨特就在于只是這樣一句問,而從不做只字的回答。
譬如,他說:“今天和一個日本青年,一個意大利威尼斯大學(xué)的女學(xué)生,一個毛澤東家鄉(xiāng)來的離休老軍人瘋玩了一天,坐游艇在大海里乘風(fēng)破浪,我用三種語言 (中文、英文、日文 )信口雌黃的和他們胡侃了一整天,吃了太多的南國鮮果,吃了太多的海鮮燒烤,也唱了太多的卡拉 OK……”可他緊接著就問一句:“大哥,你知道什么是孤獨嗎 ?”
我想,如果他是真正面對著我發(fā)問,我十之八九會張口結(jié)舌。
但是,我卻以為阿雷知我心。男人的作用是社會和家庭的一件最實用最好用的工具,而男性的精神卻是不肯安安分分做工具的。與大多數(shù)的男人相比,阿雷的體魄形象少有男人的粗壯,但他的精神卻是十足的男性才具備的。我以為,阿雷是窺視到了我那已經(jīng)消磨了很多的在隨波逐流中殘存的男性的心靈。
去年,在三個多月沒得到他的音訊后,終于等來了他新的一次逃離的消息——他去了青藏高原。他在信上說:
清晨,涉水過黃河,走到一個較陡的坡前,遠(yuǎn)遠(yuǎn)地見三個紅衣喇嘛,飄然而下。以為登上坡頂,便會見到夏瓊寺,誰知登上去,是一片臺地,喘著氣回望黃河,又多一道彎。如此這樣,登九級浮圖,望九曲黃河。當(dāng)夜色降臨時,在冰凍的河上,回望此寺,眾峰都在暗處,只那峰沐浴著一抹殘陽,或許此即古人選址的道理。
在一間僧舍,一個皮膚白皙的貴族坐著曬太陽,他的身邊是一個規(guī)矩標(biāo)致的徒弟,我喝一碗水,他馬上續(xù)滿,如此往復(fù),直到水飽。藍天,紅衣,金頂,黃土……
大哥,你以為這樣的生活如何 ?
啊,啊,阿雷,面對你的“質(zhì)問”,我落淚了。我無需回答你,我也無能力回答你,其實,你也不要我應(yīng)答什么。對阿雷,我不能不放棄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的好為人師的虛榮,而只是享受著他攜我浪跡天涯的那一份男性的本色的不安分。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