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帆風順的人相比,我是人生旅途中的敗將;對春風得意的人來說,我已無須言勇。
我的失敗來源于我起點太低。冰冷冰冷的“本科畢業(yè),工作兩年以上”的招聘廣告在最初就一下子湮沒了我。我捏著薄薄的一紙專科畢業(yè)文憑,站在偌大的北京城四顧茫然。文憑不是什么,文憑證明不了什么,說這些對于被命運在高考時無意捉弄了一下的我來說實在有點殘酷。我真想拽住那些正襟危坐的招聘者告訴他們兩年前有一個叫王曼亭的女孩的家遭到了入室搶劫,她是帶著左手臂縫了17針的刀傷和39度的高燒參加了第二天那場可以檢驗十年寒窗苦讀的考試。然而命運無法逆轉,我不想見到伴著同情微笑后的輕輕搖頭。把畢業(yè)時尚引以自傲的學歷證明、各種證書統(tǒng)統(tǒng)塞進口袋,憑著“女,20歲,1.65米,高中畢業(yè)”我一頭扎進了快餐店的大門,一如我當年不肯重讀一般堅定不移。
快餐店工作的全部內容就是把盤子端好,現實與理想的差距是多么遙遠又是多么清晰啊。盡管我還找不到端盤子時于實現我的人生價值有何意義,但它卻實實在在是我那時惟一的謀生手段。憑著這份薪水,我租了一間8平方米的小屋,有了一日三餐,這讓我覺得踏實。沒有立足,談何發(fā)展?當我千萬次地重復“歡迎光臨”時我曾經這樣安慰自己,然而當我一天下來累得半死,沾到床就能睡著,什么都不想干,眼見著專業(yè)一點點荒廢時我發(fā)覺我安慰不了自己。當同學聚會,所有的老同學聽說我在端盤子,臉上都只流露出一個意思——“何苦呢”的時候,我無力解釋什么,畢竟不想憑著當副市長的爸爸捧上一只鐵飯碗而一直崇尚個人奮斗的我只是在北京端盤子。我不知道這種選擇是否真如他們所說的那般幼稚?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甚至完全不知道我是不是錯了?
上帝偶爾也會眷顧需要機會的人。在我最失落的時候,店里的計算機出了毛病,我的端盤子生涯也就在第216天終結了。邊檢修機器,我邊簡短地回答了經理的問題:專科畢業(yè),自修本科,英語四級,計算機二級。于是我升職了。小小的改變帶給了我莫大的信心,我像一只剛剛出籠的小鳥飛旋著,用全部精力投入著新的工作。然而不久,我卻被莫名其妙地炒了魷魚。同事的嫉妒伴隨著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私人老板怎會不丟卒保車。一個小小的經理助理竟讓我一下子從一個大家都疼愛的小妹妹變成了眾矢之的。
走出那家快餐廳的大門,一個人穿梭在北京的車流人海中,我有著從未有過的平靜和輕松。也許我該慶幸,短短的大半年時間,經歷了從學校到社會的轉變,我卻從未失去過直面生活的勇氣。
大喝一聲,振奮了自己,也說不準便能震響世界。
從一家公司到另一家公司,我終于謀到了一個白領的職位,生活似乎應該沿著這一平穩(wěn)的軌道繼續(xù)下去,然而一個月后我要辭職。當我把辭職信交給公司時,平素看起來和藹、善良的丁總一下子變得冷漠而猙獰,生生地從嗓子眼里擠出兩個尖細尖細卻異常清晰的字眼:沒錢。
我真是懷疑自己聽錯了。
當初就是丁總打著“月薪2800元”的招牌到招聘市場的,而我也是有幸力挫群雄的。雖然當我要求履行聘用手續(xù)時,丁總總是以“等等再說”就涵蓋了一切托辭。當時求職心切的我也就沒太在意,誰知僅僅一個月后當我覺得公司不適合我發(fā)展而提出辭職時,竟被“沒錢”兩字輕描淡寫而又理所當然地拒絕了。
看著丁總金絲邊眼鏡后面透過來的冷冷目光,我打了個寒噤。我使勁掐了下自己的手指,疼痛讓我挺直了后背。我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然后一字一句地說:“我干滿了一個月,您就應該給我工資?!苯酉聛砦揖吐牭揭魂嚫尚?。丁總從厚實的老板椅里起身踱步到我面前,慢吞吞地說:“王小姐,你留下,我們歡迎;你要走,我們歡送。公司現在賬面上沒錢,這樣吧,你把聯(lián)系地址、電話留給辦公室,過一陣子公司效益好了再通知你?!闭f完,丁總便揚長而去。我不知道在這白領云集的高級寫字樓里我是能大喊一聲“你別走”,還是能一步上前拽住丁總那條胖胖的胳膊?幾個好心的同事走過來勸我:“算了吧,你又沒簽合同。而且你也不是第一個了?!薄靶⊥?,私企不好干,以后多留幾個心眼,多經歷一些就好了。”
一件一件收拾起這一個月來我經手的每樣東西,想起剛上班接待第一位客戶時的喜悅,想起惟恐干得不好而凡事小心翼翼地謹慎,想起起早貪黑加班加點只為了一句“很好”的努力,想起點點滴滴曾經付出的真誠……淚便再也止不住,大顆大顆地順著臉頰淌下來,打在我的手背上。為什么在快餐店是那樣的結局,而在這里,也要遭遇這樣的不公呢?
下午,丁總沒露面兒,手機也不開,根本找不到他的人。我交待完工作,與每一位同事握手告別,大家免不了又是一陣勸慰與同情。無非是剛出校門的學生難免吃虧,吃一塹長一智之類的話。其實我也想開了,就當自己花錢買教訓,找丁總也挺麻煩的,再說還不一定能要回來這筆工資,就那么回事,索性算了吧。
拿著整理過的東西,走出辦公樓,正是下班時分。融在這座古老城市涌動的車流人海中,看著身邊為生計匆匆奔忙的飲食男女,一個念頭在我腦中越來越清晰。我已經完成了從少年到社會人的蛻變,我不是聽過太多用尊嚴捍衛(wèi)自己的故事嗎,我不是也結識了那么多為夢想而四處奔忙的打工者嗎?“媽,我還有些工作沒處理完,過兩天我再回家。”放下電話,我聽見了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去火車站退了當天晚上回家的票,取消了原本計劃好的周末聚會,我決心鼓起勇氣向丁總討回我的薪水,這不僅僅是為了一個公道,更是為了我的人格、尊嚴和一顆年輕正直的心。
第二天是大禮拜,我打了無數次的電話也找不著丁總。拖著孤寂的影子回到還有三天就要到期的租來的小屋,等待黑夜一點點吞噬了蜷縮成一團的我,在外面萬家燈火的時候,在外面燈紅酒綠的時候,在老板們觥籌交錯的時候,在丁總全家其樂融融的時候。
周一清晨,我早早地精心化好了淡妝,穿上了我最喜歡的那身洋紅色套裝。9點鐘的時候,我如往日一般準時邁入了這座熟悉的大樓。迎著昔日同事李秘書臉上那“何必呢”的表情,我微笑著坐到了她的對面,耐心地等丁總回來。大約ll點時,丁總來了,見到我他顯然吃了一驚,旋即,極冷淡地說:“進來吧?!彪S他進入辦公室,我便站在他的對面,定定地盯著坐在豪華寫字臺后面的他、他手里的大哥大、他身上的名牌西裝……我在等他把“沒錢”兩個字說出口。果然丁總極誠懇她清咳了一聲:“王小姐,賬面上確實沒有錢,這樣吧,我給你打個欠條吧?!薄安恍?”我也極誠懇地回答道。因為我太清楚再找他要錢的難度和錯過這次機會的結果了。“能借我電話用一下嗎?”“你要哪里?”“××日報?!蔽覙O平靜地說了一個電話號碼。丁總抬頭看了我一眼?!鞍取钡攸c著了一根煙,大約5秒鐘后,說了一句:“支票行嗎?”
接過那張薄薄的支票,一種無法理清的心緒涌上心頭,難過是為了從前那些辭職時領不到工資的同事,悲哀是因為連起碼的公平合理的待遇原來也不是人人都能得到,也許還有一點意外——現在我知道了,勇氣不僅可以爭回結果。還可以幫你找回尊嚴。
我去了沈陽,在選擇和被選擇中一點點實現著自我的價值。與許多順利的同齡人相比我多了幾多人生經歷,與許多跌倒了便不再爬起來的年輕人相比,我是善戰(zhàn)的勇士。我認為敗將更需言勇。失業(yè)也罷,升職也罷,都不過是增加我在人生這場與別人、與自己競爭中的籌碼而已。
半年后,機會在不經意中來臨了,我在某報謀到了一份記者的工作。向夢想的實現又跨近了一步是何等地讓我興奮,當我背起采訪包一馬當先地沖在新聞第一線時,我覺得我像個古戰(zhàn)場上威風凜凜的勇士。
(李春光、霍家賢摘自《青年月刊》199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