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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詩人(作家)放在史卷里是偉大的,如果他住在你的隔壁,那就是個笑話。
從居家過日子的角度看,他們簡直就是不務(wù)正業(yè)、游手好閑的浪蕩子,比如李白,有詩仙之稱不假,可是你別忘了他還特別愛喝酒,他曾經(jīng)專門寫過一首長詩叫《將進(jìn)酒》,而且他的酒量很大,又但愿長醉不愿醒。如果你做他的妻子,那還不得不天天忙著給他泡濃茶醒酒,四下里找爐灰或別的東西鋪蓋他吐出的酒菜,要命得是他在家里根本坐不住,要去廬山看瀑布,要去登登黃鶴樓、游長江、渡黃河,連難于上青天的蜀道也要攀。你要做他妻子,就得日日獨守空房;如果你遇上一位李白式的妻子,那你不得不天天洗碗刷鍋還得自己補褲子。
他們太不拘小節(jié),連“大節(jié)”也不拘,與大家格格不入,讓大家都很不舒服。晉朝竹林七賢,不記得是阮籍還是嵇康了,鄰居家的妙齡女子暴癥不治而逝,他竟然跑了去不管不顧大哭了一場,叫聰明人一想,那肯定是他與那女子有染,對自己不敬不說,不是敗壞了人家女孩子的名節(jié)?而且他還敢大白天一絲不掛,還強詞奪理說“我以蒼天為被,大地為席,有啥大驚小怪的”?至于王安石半年多不洗一回澡,身上怪味熏得人不敢近前更是人人皆知。
他們脾氣都有些怪,你很難伺候他,要是與他為鄰倒也無所謂,你要是做他家的人那就有罪受了,你把腦袋想裂了縫,處處小心翼翼,也無法讓他心滿意足。有位作家寫起文章來,身邊有條狗影響他的情緒,還有位作家寫文章時,躲到隔壁的家人打個呵欠也惹得他暴跳如雷,他說因此打斷了他的思路,如果小孩子在那里吵吵鬧鬧,簡直就是點燃了一只火藥桶,即使他不怒于形,形于色,怒火也是在心里燒,幾乎要燒焦五臟六腑,他又是多愁善感的,突然而至的親熱讓家人孩子手足無措。
你別指望他會掙到很多銀子,給你買上萬元的時裝,他只善于把錢花光,弄得窮途末路,嘔心瀝血、筆耕十載,數(shù)易其稿。寫出了巨著《紅樓夢》的曹雪芹,直弄得舉家食粥,他當(dāng)然能于筆耕中自得其樂,可一家人跟著喝稀飯,是絕對只有辛酸可言。當(dāng)然金子總要閃光,一部《紅樓夢》讓無數(shù)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地研究不透,一版又一版地出,但銀子流入了出版商兜里,曹公是撈不到一文一毫的。當(dāng)然,眼下有些人爭寫小說,據(jù)說作者也賺了些錢,但他們是不能算作家的。真正的作家即使手頭有了錢,也是一不小心賺到的。他更不善于讓雞生蛋,蛋生雞,讓錢驢打滾一樣越弄越多。他擅長的是把自己的錢最終裝進(jìn)別人的口袋。
比如美國幽默大師馬克·吐溫,稿費當(dāng)然賺了不少,可是一個家伙說他要發(fā)明一種更先進(jìn)的打字機,讓馬克·吐溫“入股”,將來一定有紅利,馬克·吐溫兜里的錢當(dāng)然進(jìn)了別人的口袋,先進(jìn)的打字機當(dāng)然沒有發(fā)明出來,所以,作家偶爾有錢,也只能算暫時代人保管,可是,他看到出門小轎車、花錢如流水、床上睡情人的大款們,還不服氣,還說風(fēng)涼話;這些人,窮得只剩下了錢。
你別指望他能混個一官半職,光宗耀祖,實惠子孫,他只善于把官越做越小。還說李白,他好不容易以文才進(jìn)了皇宮,而且是伴在玄宗皇帝身邊——與權(quán)力最有緣的人,可他又看不慣高力士和楊國忠,一個是皇帝的寵臣,一個是皇帝的大舅子,都是大家巴結(jié)都來不及的人。他不巴結(jié)倒罷了,還發(fā)誓有一天讓楊國忠磨墨,高力士脫靴,而且言必行行必果。果然如愿以償!那可是筆糊涂賬,不就是讓皇帝大舅子磨墨寫了幾個字,讓皇帝的寵臣給你脫下靴子得意一陣嘛,失去的那可是光明的政治前途!可是他根本不屑算賬,他就有這種大度追這種痛快!換句話說,就是這樣的沒有政治素養(yǎng)。終于在皇宮待不住,就“明朝散發(fā)弄舟”去了。
還有那個高歌“大江東去”的蘇軾,王安石變法時,他提了許多意見,你這里不行那里不妥,結(jié)果給貶到黃州,當(dāng)了個什么團(tuán)練副使。團(tuán)練使大概就不是什么硬掙位子,再帶上個“副”,難怪人家不拿他當(dāng)?shù)滩?,可是他不吸取教?xùn),等王安石下臺司馬光坐上宰相交椅,他被當(dāng)作較親密的朋友而提撥回京,他又給司馬光提意見,說你不能把原宰相王安石的一套全否定了,要一分為二,可是司馬光不和他講辯證法,就把他貶到潮州去了,爾后又貶到海南島。還有個陶潛陶淵明,他不知道今天五斗米明天就可能十二斗、二十斗,卻拗著性子不為五斗米折腰,回到山里“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他連鳴鑼開道的威風(fēng)、朱門酒肉的氣派都看不到,如此沒有遠(yuǎn)見,難怪連五斗米也保不住。
他們掙錢沒本事,做官沒城府,臭毛病又多,能夠安慰家人的就是他有豐富的情感??墒?,頂要命的就是他用情不專,朝秦暮楚!翻翻唐宋傳奇或者宋元話本里,動員人家小姐和他私奔,而后又喜新厭舊把人家扔到異鄉(xiāng)不管的,不都是些能胡謅幾句詩文的,而且他還要找出堂皇理由,證明他采取果斷措施是多么的合理。
被魯迅罵了個狗血噴頭的梁老先生,老伴去世后寫了一篇巨幅長文《槐園夢憶》,真是感天動地??墒牵阊蹨I還沒干呢,他又愛上了一位電影明星,而且他的愛情像老房子失火,消防隊也撲不滅。中國算是思想保守的國家,國外的作家風(fēng)流賬真是586計算機也算不清。法國大仲馬,他的私生子和作品一樣豐富廣泛。更讓女人們無可奈何的是,作家們愛起來海枯石爛心不變,不愛了九頭牛也拉不回,害得無數(shù)女士一而再再而三地吃若干塹而不長一智。
在善良百姓的眼里,他們是這樣的于自己無福氣,于家人無興利。在識時務(wù)的俊杰眼里簡直是百無一用,一無可取??!
然而,把他們放到書卷中,或者在人們的傳說中,這些格格不入?yún)s成了軼事,成了百說不厭的好故事,甚至讓你生出幾分感嘆和羨慕來。
他們實在沒得到什么,他們實在得到了很多,他們實在太可笑,他們實在令人刮目相看;那全在于你如何評定人活著的價直。
他們的最大所得是史卷留名。當(dāng)然,也是最不實惠的。而且這是那些真正出類拔萃有大作品傳于世的才能浪得虛名。至于多如牛毛二流三流不入流的作家,只要是你的鄰居讓你見笑了。
[摘自美國《世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