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書春
坐在滿是死人骨頭的屋子里與吳玉英交談,我這個年近四十的大男人感到頭皮發(fā)麻、頭發(fā)豎了起來??晌也缓靡馑颊f換個地方談話,吳玉英——一個女人,在這里,手里拿著死人骨頭已經(jīng)24年了,我有資格說害怕嗎?
吳玉英的故事,在安徽省淮南市幾乎家喻戶曉。采訪中,她講的很少很少。后來,是她單位的兩位領導張先輝和劉志江講述了吳玉英幾十年間的一切,我的采訪任務才算完成。
漂亮女孩成了“萬人坑”的講解員
1975年夏,青春靚麗的吳玉英剛剛參加工作就被選中,成為淮南“萬人坑”教育館的講解員。那時的“萬人坑”教育館,每天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數(shù)以千計的參觀者,講解員的工作是人人羨慕的。
就在吳玉英當上講解員的當天晚上,她的父親吳貞順——一位曾親眼目睹死去的、活著的工友們被慘無人道的日本侵略者拋尸荒野的老礦工,眼含熱淚向她講述了“萬人坑”的歷史:日本鬼子1938年6月占領了淮南煤礦,強迫七萬中國礦工在非人的條件下為他們采煤。1943年春天,日本鬼子強迫礦工挖了3條長20米,寬和深都是3米的大坑,將五年來累死的病死的礦工的尸骨扔進坑里,這就是現(xiàn)在的“萬人坑”。僅1943年半年的時間里,就有13000人被拋進“萬人坑”。許多活著的患病礦工也被扔進了“萬人坑”。
這段歷史,父親講過多次了,可這天晚上父親的講述,讓她滿臉淚水。她明白父親的用意,她向父親表態(tài):“我不僅僅是一個講解員,而是一個控訴員,我要讓所有聽我講解的人永生記住‘萬人坑,永遠不忘記這段沉痛的歷史?!?/p>
從那天起,在“萬人坑”教育館的展廳里,人們總能看到一個漂亮的女講解員講解得非常動情。所有的人都說,吳玉英的講解最好。
選擇與骷髏打交道
1976年初春,“萬人坑”教育館開始正式招防腐員,沒人應聘,領導非常著急,不能讓那些見證日本侵略者罪行的白骨都風化腐爛呀!那樣對不起歷史、對不起子孫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吳玉英報名了,青春靚麗的女講解員要當防腐員,一時間成了大新聞。吳玉英找到領導:“我不是一時沖動,我也知道防腐員的工作又苦又臟還有毒,可總得有人干呀!”
1976年4月,吳玉英成了“萬人坑”教育館歷史上第一個專職防腐員。
防腐員的工作并不復雜,就是用酒精清洗那些骷髏,然后在上面刷上透明的尸骨防腐劑。尸骨防腐劑是專家配制的,成分是橡膠水、清噴漆、米蘇安和苯結純,都是些有毒的化學物質。對于吳玉英來說,這些有毒有害的化學物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死人骨頭。
吳玉英第一次跟著專家走進“萬人坑”是在一天清晨,因為白天有很多參觀者,防腐工作只能在清晨和晚上進行。
那是吳玉英第一次真正走進“萬人坑”。過去的一年里,每天她都走進“萬人坑”給參觀者講解,可那時她是站在“萬人坑”的玻璃罩外?,F(xiàn)在,她走進了“萬人坑”里,第一次用手拿著白骨骷髏,雖然早已有思想準備,可恐懼感還是一下子充滿全身,手在顫抖,臉色慘白冒著冷汗,雙腳無力一下子坐到地上。兩位專家看著吳玉英:“姑娘,別害怕,你看我們都不怕,你怕什么!”兩位專家動手從地下挖出白骨,示范著用酒精清洗那些白骨,并給它們刷上尸骨防腐劑。吳玉英兩眼直愣愣地看著專家。過了十幾分鐘,她才從極度的恐懼中掙脫出來,慢慢變得平和下來了,兩手微顫的又一次拿起一塊死人頭骨,學著專家的樣子開始做起防腐工作來。24年后的今天,吳玉英還對當時的情景記憶猶新:“那天早晨在坑里有一個小時,我覺得頭皮發(fā)麻,好像頭發(fā)都豎起來了。跟著專家走出坑來到工作室,我竟一頭撞在墻上,嚇得魂不守舍。之后的好幾天夜里都做噩夢?!?/p>
第二天走進“萬人坑”,吳玉英的恐懼感減弱了。她對氣味的敏感恢復了,挖出死人骨頭時從地下冒出的瘴氣嗆得她直吐。吳玉英幾乎吐了一天,兩天沒有吃東西,喝口水都吐,可她仍然堅持進“萬人坑”向專家們學習。一周后,吳玉英終于適應坑里的環(huán)境了。
走進“萬人坑”半月后,吳玉英不再害怕了,也不再吐了,她覺得自己終于過關了。
專家把防腐劑的配制方法和尸骨的防腐方法都傳授給了吳玉英,臨走前告訴她要多喝濃茶,并定期去醫(yī)院檢查身體。吳玉英開始獨立工作了。
就在吳玉英開始獨自工作的幾天后,先是嗓子啞得說不出話,眼睛也腫了。然后,臉上、身上,到處都是紅疹,許多地方還腫得很高,并且奇癢無比。醫(yī)生說她是瘴氣中毒和化學藥品中毒,而且非常厲害,一定要休息治療。當時的工作很多,領導找了幾個人,他們都不愿意替她。吳玉英說不能耽誤工作,就帶病堅持著。
又過了一周,吳玉英紅腫的皮膚開始流膿了,她的臉腫得不成樣子。再苦再累,吳玉英不在乎,可美麗的臉紅腫得都變了形,是她無法接受的?;氐郊遥徽甄R子就哭,夜里做夢都在哭。媽媽心疼地勸她不要干了,她也動搖了。要知道,當講解員時的吳玉英,熱情、漂亮,許多優(yōu)秀的小伙子都在追求她??涩F(xiàn)在,小伙子們都對她敬而遠之了。教育館領導非常關心吳玉英,讓她住院治療。住院期間,有幾個人替她工作,可只干了幾天就都不干了。吳玉英經(jīng)過非常激烈的思想斗爭后,又主動回到了工作崗位。她不敢去單位的浴池洗澡,怕傳染給別人,更怕讓姐妹們看到自己難看的身體。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換下所有的衣服洗澡。
又過了一段時間,吳玉英的臉上有了許多黃斑和黑斑,臉上的紅腫消了一些,可再也找不到昔日的美麗了。醫(yī)生告訴她,如果不離開那個工作環(huán)境,不可能恢復以前的美麗。一只白天鵝變成丑小鴨了,吳玉英真的下決心離開防腐崗位了。所有的姑娘,都會把自己的美麗看得比生命還重。吳玉英也不例外??墒?,她只離開了不到十天,就又回來了?,F(xiàn)在回憶起來,吳玉英說:“當時我并沒想過要當英雄要當模范,只是想,這工作不能沒人干,不能讓那些慘死礦工的白骨成灰成土,所以我就又回來了?!?/p>
一年后,吳玉英的身體適應“萬人坑”里的瘴氣了,也適應尸骨防腐劑的毒性了,她的皮膚不再腫不再流膿,可臉上的斑卻越來越重,皮膚變得粗糙了,嗓子啞了。昔日能歌善舞有說有笑的吳玉英變得沉默了,沉默中有一種堅定:永遠不離開這個工作崗位,一心一意地給那些白骨骷髏做好防腐工作。
傷害了兒子,痛苦一生
一晃幾年,同吳玉英一起參加工作的姐妹們找對象的找對象,結婚的結婚,只有她一人形單影孤。她也找過兩個對象,可都因為她的工作分手了。
后來,吳玉英結識了在汽車公司工作的轉業(yè)軍人徐和平。小徐很欽佩她的敬業(yè)精神,兩個人于1980年結婚了。
1981年夏,吳玉英流產(chǎn)了,家人都說跟她的工作有關,醫(yī)生也說如果要想生個健康的孩子就得離開有毒有害的工作環(huán)境。吳玉英的公公是老八路,當時是淮南附近一個縣的縣長,如果要給吳玉英找個好工作是件非常容易的事,可這位老革命支持兒媳。吳玉英的婆婆一心要抱孫子,就想辦法幫吳玉英聯(lián)系好了到一家醫(yī)院工作。吳玉英耐心做著婆婆的工作,最終她還是留在“萬人坑”教育館繼續(xù)做著尸骨的防腐工作。
1982年,吳玉英又懷孕了,醫(yī)生非常明確地告訴她:懷孕期間不能在有毒有害的環(huán)境中工作,否則會影響孩子的健康。那時的吳玉英,這樣的話聽得太多了,她還是那句話:“不能沒人干這個工作呀?!彼恢睕]有離開“萬人坑”,每天都在工作,就在生產(chǎn)的前5個小時,她還在工作崗位上。
孩子順利生下來了,是個男孩,全家人都非常高興??僧斸t(yī)生把孩子抱到吳玉英面前時,她和全家人都驚呆了:孩子的臉上身上都是斑。醫(yī)生說那是母親懷孕時接觸有毒有害物質造成的,孩子已經(jīng)是先天性過敏和中毒反應。聽到醫(yī)生的話,吳玉英眼睛直了,直愣愣了許久才哭出來:“孩子,是我害了你。”
更讓吳玉英難受的事發(fā)生了:因為她的體內中毒嚴重,醫(yī)生告誡她不能給孩子喂母乳。吳玉英的雙乳腫脹得很疼,奶水直向外流著,而她剛出生的兒子因為不愛吃牛奶而拼命哭著。聽著兒子的哭聲,吳玉英心疼得流淚不止。
醫(yī)生告訴吳玉英,她的兒子還患有先天性弱視。采訪時,吳玉英告訴我:“孩子的眼睛還沒治好,我這輩子欠兒子的太多了?,F(xiàn)在,他都17歲了。”
二十幾載,相伴白骨無怨無悔
吳玉英的兒子徐亮身體太弱了,出生后半年內一直住在醫(yī)院里。孩子的奶奶一直在醫(yī)院照顧,家里人都不讓吳玉英照顧孩子,怕孩子再中毒。婆婆對吳玉英發(fā)火了,堅決不許她再到“萬人坑”上班了。吳玉英含著熱淚求著婆婆:“我對不起徐亮,是我害了他??墒枪ぷ骺偟糜腥烁桑驗橛卸揪妥寗e人干,那也不對?!眳怯裼⒅恍萘艘粋€月的產(chǎn)假就上班了,她已經(jīng)無法丟開那份工作了。
從那時起至今已二十多年了,吳玉英每天早7點來到“萬人坑”,經(jīng)常是天黑了才回家。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換下所有的衣服洗澡,把衣服包得嚴嚴的,因為兒子總說屋里有味。采訪時,吳玉英一直喝著濃茶,她說不喝說不出話來。喝茶吃藥才能解一點毒。
夏天和冬天是最難熬的。夏天天太熱,為了不讓“萬人坑”里的白骨骷髏風化腐爛,防腐的工作量比平時要大得多。工作室和“萬人坑”里是沒有空調的,攝氏三四十度的高溫下,坑里的瘴氣非常多,化學藥品揮發(fā)得也快,那種氣味實在受不了。1998年夏季的一天,吳玉英患了感冒,她在工作中昏迷了,醫(yī)生說是既中毒又中暑,要是發(fā)現(xiàn)不及時就沒命了。
而冬天,冷得讓吳玉英受不了。工作室的化學藥品都是易燃品,不能生爐子,而“萬人坑”也沒有暖氣?;茨系亩祀m然不像北方那么冷,可整天在冰冷的屋子里也受不了。今年年初,天氣比往年都冷,雪也下得多,吳玉英的手和腳都凍傷了。
采訪結束了,我問她到了退休年齡怎么辦?她說要是有人接她就退,要是沒人也不能把工作放下就走呀!
單位效益不好,現(xiàn)在吳玉英每個月只能收入二百多元錢。她的丈夫是一家單位的領導,家里不差她那點收入。兒子總讓她退下來,為此母子沖突過多次。按理說,吳玉英是可以辦病退的,可她就是扔不下那份工作。她并不把省、市的那些先進稱號看得很重:“我只想做個合格的共產(chǎn)黨員,對得起那些冤死的礦工,給后人留下這些侵略者殘暴的鐵證。”
(責編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