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凈
今天是正月十五。在北方的風(fēng)俗里,過完了正月十五,才算過完年,于是人們是輕易不會放棄這最后一次熱鬧的。樓道里已開始飄散糖醋排骨和紅燒帶魚的味道。電梯急急地穿梭,人們的腳步在臺階上奔忙。
這個年,蘇雨過得有些不開心。
丈夫為了一筆生意去了海南,走了整整一個春節(jié)。男女朋友聽到這個消息后,看蘇雨的樣子都有些古怪,想說些什么的朋友也都言不盡意。昨晚接到丈夫打來的電話,又說過了十五才能回京,聽上去聲音仿佛飄忽忽的。蘇雨想再問些啥,可最終也沒張開嘴。
蘇雨的丈夫張亞童在一個國家級的文化藝術(shù)公司任職,負責出口國產(chǎn)電視劇業(yè)務(wù)。此次海南之行是接待一個潛在的客戶,據(jù)說人家對中國古裝愛情戲有興趣。因為外語不好,丈夫此行帶了翻譯。翻譯名叫韓小葉,從上海外國語學(xué)院畢業(yè)不久,典型的上海女孩兒,乖巧而精明。第一次見到蘇雨,韓小葉就說:“我以后就叫你嫂子,好嗎!”說完,洋溢著青春的眼神,就停在蘇雨丈夫的臉上。
蘇雨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張亞童將未燃的香煙夾在指間,胳膊搭在蘇雨的肩上,沖著韓小葉燦爛一笑,說:“我是你大哥,她自然是你嫂子了。”蘇雨認定自己也在笑,而且一定是頻頻點頭同意。但是第一次有了一種感覺,那就是青春逼人太甚。
這種由別人的青春帶來的壓力是打哪兒來的呢?
蘇雨工作很努力,收入頗豐,工作環(huán)境也不錯。大多時候,在人堆兒里,蘇雨就算是一個自我感覺不錯的人。和丈夫出自同一所大學(xué),兩人工作也算體面。蘇雨的丈夫是那種永遠都沒有愁容的大男孩,所以,蘇雨的心里也極少有愁云飄浮。
自見到韓小葉開始,蘇雨就試圖回憶些什么,可任她怎樣努力,也回憶不起自己二十啷當?shù)纳厝A是怎樣逝去的,倒是對上海話開始有些過敏。
在北京西城區(qū)二里溝一個塔樓的十七層的這個房間里,蘇雨坐在地板上,背靠著沙發(fā),腿伸在了茶幾外面。像一件家具一樣,就這樣坐了多久,她也不知道。蘇雨的心緒仿佛被極端的痛苦麻醉了,開始有些想入非非。她自己知道這痛苦,至少目前是想象出來的??墒峭纯酁槭裁磿@么真實呢?
“慢點吃,慢點吃,油燜大蝦馬上就來了”之類的喜氣洋洋從窗戶爬了進來。蘇雨的胃開始咕嚕嚕叫。從大清早吃了5顆干癟的紅棗,什么也沒有進過嘴。即使思想是麻痹的,可是生理的饑餓也真是不容忽視。蘇雨把幾乎麻木的腿從茶幾底下抽出來,挪了挪快像地板一樣硬的屁股,順勢就倒在了沙發(fā)里,將自己蜷縮成一只孤獨而無法預(yù)測未來的小狗。鼻子再次漾起酸意,眼淚開始往外冒,頃刻,沙發(fā)上濕了一小塊兒。后來她有些迷糊,好像還做了夢,夢里期待著一份相擁,一份陌生的無所顧忌。
嘀、嘀、嘀…受驚嚇的蘇雨醒后,茫然片刻,開始從凌亂的書包里找出BP機——“許久沒聯(lián)系,如方便,請復(fù)冉小樂電話68485828?!?/p>
這個名字和電話并不陌生,可失去聯(lián)系也差不多有兩年了。在往常,蘇雨是不屑理這種人的。在蘇雨眼里,漂亮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差不了多少——中看不中用什么的!
與冉小樂相識沒有什么戲劇性。雙方都如約去了一個共同認識的朋友家,飯前茶后的閑聊和席間的插科打諢,仿佛就熟了起來。蘇雨結(jié)了婚,于是和陌生男人交往顯得十分從容。因為沒有什么期待,再加上知道冉小樂只是浪跡北京的又一個追求藝術(shù)的青年人,蘇雨的一點點優(yōu)越感慢慢地滋生起來。她注意到,冉小樂是那種很在意自己的男人:衣服的顏色是精心搭配過的,特別是那件黑色的開衫羊絨衣上滾的暗紅色的邊兒,一看做工,衣服就不便宜。往后背著的頭發(fā)也是用摩絲細細打理過的,是經(jīng)意過了的那種隨意。而且,冉小樂的長相,是容易讓女人動心的那種,含情的大眼睛,尤其是厚厚的、總是濕漉漉的上翹的嘴唇,一副永遠的笑模樣。
和冉小樂的投機源于電影。從朋友家分別后,沒過幾天,他給蘇雨打電話,說電影資料館有電影。那是個星期四的下午,蘇雨從單位早早逃出來了。兩場美國電影,其中一場是《不道德的交易》。蘇雨在整場電影中為男女主人公之間愛情婚姻的取舍揪著一份心,眼淚自始至終的往外跑。而且,她也不介意冉小樂幾次凝視著抽泣的她。為感動而流淚不丟人。
為什么后來失去了聯(lián)系,蘇雨記不大清楚了。主要原因可能是因為冉小樂和一個女孩兒戀愛了,雖然從他臉上看不到任何愛的跡象,說得最多的只是這個女孩有北京戶口。蘇雨比較討厭功利的人。加之,蘇雨的單位從海淀搬到朝陽,聯(lián)系就少了,也就遠了。
以往在一起的酒肉朋友,或者是淡如水的朋友不知都躲在了哪里?反正,當你需要人幫你排遣孤獨或痛苦的時候,仿佛永遠都找不到他們。于是,這個17層的房間和房間里的人,就像是一個孤島上為避風(fēng)雨而搭建的茅草棚和棚中那個苦苦等待營救的人。正月十五就是這樣一天。
回不回這個電話呢?蘇雨自問著,用腳去鉤茶幾底下的拖鞋。
就算是找個人一起吃頓飯嘛,也沒什么了不起的!更何況長相令人賞心悅目也不是什么壞事,再說,這是今天以來收到的惟一信息,干嗎不理人家?別的親人都哪里去了,怎么沒人管我?蘇雨胡思亂想著就拿起了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了有些磁性的、溫暖的聲音:“我以為你不肯回我電話,我不知是不是失去了一個最值得交往的朋友。聊來聊去,就是覺得你比別的女人更特別?!比叫返脑捪袷且恢粶嘏氖址旁谔K雨的肩上。聽上去他還是一個人呆著。
東拉西扯了一會兒,電話那端的他放低了聲音,就像是在蘇雨的耳際低語:“咱們可以見個面,好好聊聊嗎?”蘇雨也感覺到了電話里的親近。
“可以啊!”蘇雨不假思索的應(yīng)了。
“你想出去,還是想在家里吃飯。”這句體貼的問話,讓蘇雨失去了分辨力。她簡直沒法判斷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立即見這個面。
“我好像很久沒有吃過家里的飯了?!碧K雨的話像是訴苦,又像是表態(tài)?!昂芫谩笔峭祥L了說的,語氣里有一點撒嬌的味道。
“想吃點兒什么?”冉小樂關(guān)懷的問話,不由分說地確定了見面地點。而且聽上去一點也不像是斷了兩年關(guān)系的舊相識。
“只要是家里的飯,什么都行,我都愛吃?!边@句話一出口,仿佛遮住了所有的前嫌。
也許是因為餓,也許是因為寂寞,也許……
蘇雨一身很舒服的休閑打扮,口紅畫得很細致。蓬頭垢面了一天,只這一點口紅,就讓蘇雨鮮亮了許多。
蘇雨按冉小樂指點的路線指揮著出租車,不是很費勁就在北京海淀永樂小區(qū)的那一片樓群里找到了那幢很舊的六層居民樓。他租的房子就在頂層。
蘇雨小心翼翼地避開自行車,走在陌生而黢黑的樓道里。每一層都能看到亮光從門縫里透出來。一種興奮感戰(zhàn)勝了恐懼,而且心里還產(chǎn)生一個怪怪的感覺:偌大的一個城市里,還是很容易走丟的啊。
第六層,蘇雨用手拍了拍門。里層的木門迅即被打開了,隨著,燈光也追了出來。隔著細密的鐵柵欄,又背著光,蘇雨看不清冉小樂的臉,聽到的是一屋子輕柔的音樂飄散著。
蘇雨站在狹窄的小門廳里,有些無所適從。但是已經(jīng)感到了屋里的溫暖,甚至也聞到了那種過節(jié)才有的飯菜的香味。
回過身的冉小樂看著蘇雨,笑著說:“姑娘,還這么精神?!币贿呿樖纸舆^蘇雨的大衣。
他沒有變,無論是胖還是瘦,無論是發(fā)型還是衣著。他的笑容以及他對待女人的感覺也還是那么殷勤周到。
“餓了吧?!彼f著,將一只手放在蘇雨的后背上,輕輕地示意蘇雨往屋里走。這親切的示意讓蘇雨感到有點兒心悸。
屋里有些擁堵。電視、音響基本組成了一面墻,書架上是一排排裝幀精美的書和趣味盎然的小飾品。剩下的,就全是冉小樂自己的照片。
在租來的房子里把日子過細致了的人還真不多。
“吃完飯再看吧,有的是時間?!碧K雨這才看見,電視前的矮桌上,已擺滿紅燒魚、爽口黃瓜、丸子湯……精細的他沒有忘記兩年前一起吃飯時,蘇雨對魚的好感。
音樂若有若無,飄來又散去。端起碗和放下筷子之間,推杯換盞。
不知是那瓶長城干紅的原因,還是什么,反正好像滿墻照片里的冉小樂都走下來,圍坐在蘇雨身邊。
蘇雨只覺得自己的聲音好遠,好遠。
兩年的時間究竟長不長,要說的故事到底有多少。
坐在對面的冉小樂仿佛漫不經(jīng)心的探詢。時而會心的笑,時而心痛地皺皺眉,反正,他所有的表情都源于蘇雨的娓娓傾訴。
蘇雨和冉小樂相對而坐,就這樣吃著、聊著。小飯桌上的飯菜顯然合蘇雨的胃口。大的寬口盆里只剩下些魚骨頭,爽口黃瓜的盤里還有一些香油星兒,湯盆也見了底兒,最后一口干紅倒進了嘴里。當冉小樂將杯子接過去時,注視蘇雨的眼睛里有份顯而易見的親昵和憐愛。
冉小樂收拾飯桌、更換CD盤和沏茶的工夫,蘇雨又開始了順著自己的心意環(huán)顧屋里的擺設(shè)。在書桌上,有一摞花色封面的小影集。蘇雨隨手拿起了一本,打開看,是冉小樂和許多人的合影,有男的,但大部分是女的。
蘇雨忽然心想自己是不是也會變成其中的一張!
他對蘇雨手中拿著自己的影集,有一點點慍怒,仿佛蘇雨看了他的私人信件或是日記。只一瞬,他轉(zhuǎn)換了情緒,一拍自己沙發(fā)旁邊的位置,用“我就愛喝口好茶,來,坐吧”,示意蘇雨坐在他身邊。
蘇雨有些歉意,低著頭笑笑,坐在了沙發(fā)的那一端。無意中抬頭看見墻上的鐘,嚇了一跳:差10分鐘24點。家里的電梯是趕不上了,要走20分鐘才能打到出租車,這么冷的晚上回去也是一個人,音樂真好聽……蘇雨眼神里又現(xiàn)出一些茫然。這幾乎是她第一次和一個不是十分熟悉的人在一起,還是個男人,漂亮的男人。蘇雨決定忘掉時間,準備不知疲倦的“閑聊波兒卡”。
冉小樂雖猜不透蘇雨的心思,可也萬萬不想讓蘇雨走。就這樣,他們之間有了不談時間的默契。聊聊新聞人物,談?wù)剣H爭端,話題從別人的愛情繞到了自己婚姻,情緒在快樂和沮喪間游走。有人說,過了夜里3點,一塊兒閑聊的人都愛掏心窩子。反正,蘇雨和冉小樂都趁著有點兒酒勁兒,傾訴了衷腸。
記不得了,說了多久。音樂也睡了,所有的家具都睡了。
冉小樂將一只手伸在蘇雨的面前,期待蘇雨放上自己的手。蘇雨抬起手,只一刻的猶豫,就被他整個帶入懷中,無聲地、長久地、緊緊地相擁。
蘇雨從冉小樂的臂彎掙扎出,抬起頭時,已是一臉的淚水。無論怎樣,這個夜里她不很孤獨,于是心里有份謝意。她仰起頭,主動把自己的臉貼在冉小樂的臉上,然后,又輕輕地用嘴唇去咬他的耳朵……
冉小樂猛地站起,撕拽著蘇雨往臥室去。蘇雨緊緊相隨。除了期待,還是期待。
當冉小樂精疲力盡,帶著喘息聲入夢的時候,蘇雨悄悄掀開窗簾的一條縫,聞見了清涼的魚肚白的天空里,凜冽的風(fēng)的味道。她拽了拽被子,精心的把自己蓋好,立刻就睡熟了。
蘇雨是從冉小樂家逃出來的,他寫的字條依然溫情:“雨兒,好好睡。早餐在桌上。辦完事,我就回來,千萬等我?!甭淇钍恰拔摇?。
說到底,那天,蘇雨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實際上她是被自己的念頭嚇住了,那就是她開始以為,實際上有很多人是可以做夫妻的,只不過和不同的人在一起,就會有不同的幸福方式。
這個年的最后一天,蘇雨把自己丟在了一個可以找回的地方。
蘇雨從冉小樂家出來,裹緊了身上的大衣,雙手抱在胸前,迎風(fēng)而走,頭發(fā)向后飛揚,身子往前傾著,在少人的路上,有點像是黑俠客。
蘇雨的心里有一些些悲壯,也有一些些快意。
這個年就這樣過完了。
(責編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