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

太平店據(jù)說原是古寺，何時改為客店?誰也弄不清。人們只知道這里是通往四川的必經(jīng)之路，上四十五里茅花界，下四十五里云潮溪，全靠這家客店。進京趕考的書生，入川挑赴的鹽販，以及那些販牛的、賣馬的，乃至販大煙土的無不趕到這里落宿。

這天，石猴從峨眉山旅游歸來。他獨自一人取這條古棧道往太平店而來，立意再宿太平店，因為四十年前他在這里欠過一筆人命賬。一路上他心中就像蜿蜒的山嶺，起伏不平：太平店是否依舊?現(xiàn)在開店的是誰?當(dāng)年的水氏和她兒子邱再生還開店嗎?這些事一直在他腦海中縈繞著，他恨不得立刻走到太平店。盡管沿途風(fēng)光迷人，他卻無心欣賞，四十五里路，只花了兩三個鐘頭。走到橋頭，他不禁大喜，石橋依舊，柳蔭如蓋，只是石屋煥然一新。他心中情不自禁地說了一聲：“太平店，我又來了!”于是加快步伐，幾步上了石橋，向店門走去。門前駐足，定睛一看，“太平店”三字用紅漆填得閃閃發(fā)亮，兩邊對聯(lián)頗有新意，一邊是：“舊店出新風(fēng)”，另一邊是：“古寺藏今人”。

石猴品味著有趣的對聯(lián)，心中暗暗稱贊。剛要起步，一句熱情的話兒鉆進他的耳孔：“老同志，住宿嗎?”

一個滿臉含笑的高個兒婦女，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迎了出來。

石猴這才發(fā)現(xiàn)前面來了人，忙迎上一句：“是呀，想在這里住一晚，有鋪嗎?”

“有，有，請到屋里坐?！?/p>

那高個兒婦女將他引進客房里，給他遞煙沏茶，好不熱情：“老同志，休息一會，飯馬上做好?！?/p>

石猴見那婦女大方好客，早已去了戒意，便問道：“店老板叫什么名字?”

那婦女笑道：“老板姓邱，叫再生，他是俺男人，加上俺婆婆在這里混碗飯吃?！?/p>

“什么!叫邱再生，他父親是誰?”

石猴聽了高個兒婦女的話，突然一驚：莫不就是當(dāng)年的那個刀下留情之人?他雙眉緊鎖，一時沉思。

“父親叫邱山虎?！?/p>

“他人呢?”

“死了。”

“怎么死的?”

“被人殺了?！?/p>

“是誰殺的?”石猴迫不急待地問道。

“聽說是一個姓石的。”婦女越說越激動。

石猴一時語塞。

這時進來一個肥胖矮墩的中年人，一進門，那高個兒婦女向石猴介紹說：“這就是俺男人邱再生。”又指石猴說：“這是個客人。”邱再生兩眼盯著石猴好一會，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問石猴：“老先生，您貴姓?”

“我姓石?！?/p>

“你是不是秀明大叔?”

“是呀，你認得我?”

邱再生點點頭，“叭”地一聲跪在他的面前。石猴連忙將他扶起。邱再生妻子如墜入霧里云中，望望老者又望再生。只見他兩眼淚水不止，告訴妻子道：“他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想起往事，石猴禁不住鼻子一酸，淚如泉涌，兩眼呆呆地望著再生。

這倒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石猴第一次宿店的事。

那時，這個店的老板是邱再生的父親邱山虎。邱山虎有一手炒菜的好功夫，特別是山珍野味，到他手里一加工，色香味俱佳，客人吃了贊不絕口。他能作出種種花樣，什么“五蒸燒雞”、“火烤鳩肉”、“麻炸鹿腿”，“糖拌猴腦”，說不清、數(shù)不完。她的妻子姓水，是桃江人，見人三分笑，這么好的老板和老板娘，又把住了這樣的要道，生意哪會不好!那些挑老大、背老二，總是遠天遠地趕到這里落歇，有的挑著沉重的擔(dān)子，走很遠的路也要奔到店中過夜，因為進得店來，吃得好、住得樂。出門之人，只要有了這兩點就萬事大吉了，店子因此而生意興隆，名揚巴蜀。但是有細心的人暗自揣摩：有些外地人為什么只見進店，而沒見出店呢?那時天下大亂，這些事誰去管，即使猜到了，也沒有人猜到邱山虎的身上。邱山虎父親雖不是本地人，但他本人是這里生的。兩口子待人滿腔熱情，平時哪家缺長少短，都是鼎力相助，官府、地頭蛇他都會對付，誰不道他一聲好哇!

問題就出在石猴第一次投宿的這天夜里。

石猴是上四川拜謝師父去的，背上一個鼓鼓實實的藍布包袱，他從早晨上路，走到這里已是一百三十多里了，精疲力盡，又累又餓。在途中就有人向他介紹，要他住邱山虎的店，說店老板夫婦倆如何熱情待客，如何會做菜等等。石猴聽了這些話，心中熱乎乎的。當(dāng)他踏上石拱橋時，隱隱發(fā)現(xiàn)前面大門上面有“太平店”三個大字，再看兩邊，是一副對聯(lián)，左邊是“門迎四方貴客”，右邊是“戶納八鄉(xiāng)佳賓?！笨串?，猛覺一陣暖氣迎面而來：“客人請到屋內(nèi)坐?！?/p>

石猴定神細瞧，只見一個羅漢似的漢子，笑瞇瞇地將手巾搭在肩上，欠著身子，迎出門來。石猴抖抖腳上的殘雪，問道：“你是邱老板?”

“小人便是?！?/p>

邱老板將他引入客廳。他剛坐定，一個身穿緊身綢緞旗袍、帶一身香氣的女人過來為他沏茶。邱老板向他介紹道：“這是俺內(nèi)人水氏?！?/p>

石猴借機打量這女人，心中暗暗佩服：店中有了此人，生意不好才怪呢!

邱老板見石猴遠道而來，又遇風(fēng)寒，特地為他炒了一盤牛肉干，一盤臘豬肉，一盤雞雜。水氏拿出了埋在土里三年的包谷燒。石猴一是肚中饑餓，二見老板盛情，三見菜好，來了個開懷暢飲。邱老板見石猴已有七分醉意，向水氏使了個眼色，又端來一杯酒敬他，石猴一仰脖咕嚕吞下了肚。邱老板要水氏將客人護送進客房。水氏會意，要替他拿包袱。石猴連說：“不用，不用，我沒醉哩!”邱老板一旁不禁暗笑。水氏把他引到一個非常華麗堂皇的客室里，為他關(guān)上門，退出內(nèi)房。

石猴將包袱放在枕邊，脫掉外衣，躺下了。由于心情爽快，一時難以入睡，只感到渾身舒適，這樣的客店恐怕世上不多，下次有機會還要來住一次。他剛要合上眼皮，陡然肚中像尖刀戳的巨痛起來，只覺頭暈?zāi)X脹，眼花繚亂，額上豆大的汗珠翻滾。他忽然恍然大悟：糟糕，準飲了毒酒。難道今天落了黑店?這時，他肚中越痛越厲害。對，是毒酒。他用手使勁壓住腹部，心想：我死了倒不要緊，必須除掉這個黑店，免得再害世人。怎么辦?他強支身體，猛然想起，褲帶中有解藥，這藥是師父的解毒寶丹，從未用過，不知效力如何。他連忙從中取出兩粒入進嘴里，不到一刻鐘，心中感到一陣輕松，身體漸漸恢復(fù)正常。他再也不睡了，索性將計就計，假死過去，閉上眼睛，緩緩呼吸，來個引蛇出洞，看看是哪個長三頭六臂的強盜敢來討死!

一會兒，忽聞嗖地一聲，一個家伙從屋梁上落了下來，落到他的床前。石猴眼急手快，一個猛虎跳坑，閃到那人的面前，朝那人霹靂一拳，那人像一堆爛泥倒在房中不動了。石猴將帳子咔嚓幾下撕成條條，把那人反手捆得嚴嚴實實，令他跪在地板上。石猴怒目細看，大罵：“邱山虎，瞎了你的狗眼!”

邱山虎只好老實認罪。他從十三歲起就接替父親，開了黑店。他父親原是少林寺的叛逆，名叫邱忍，干了壞事，潛逃到太平寺，選定這個好地方，開了客店，生意十分紅火，日子過得順當(dāng)。不料一天陡漲大水，寺中的后院垮了個天坑，一眼看不到底，丟石子下去，半天也聽不到回聲。全家都急成一團，邱忍卻長聲大笑：“天助我也!”于是他就請外地匠人做了個暗道機關(guān)，用木板將天坑掩蓋起來，初看天衣無縫。機關(guān)做成以后，便將匠人丟入坑中。此事除天知地知之外，誰也不知。在邱忍手里，這個坑中不知埋了多少客人。

石猴獨自一人坐在床頭上心中思量不止：如何收拾這個惡魔?是悄悄殺掉，是送交縣衙，還是當(dāng)眾處死?想來想去決定按后一種辦法行事。

第二天天剛亮，石猴從店中跳了出去，來到村子里，將百姓一戶一戶地叫醒了，邀集到店中。等人到齊后，他便將邱山虎和水氏從后房中提了出來，命令他倆向大家認罪，人們才看清這個一向面似善良的邱老板，原來是只吃人肉、吸人血的惡狼。據(jù)他自己交待已經(jīng)殺死了近百人，采用的方法一般都是藥酒灌醉，不吃酒的就從夢中抽魂，萬一遇上了強者，就動刀子，刀子再不行，就扯開暗地機關(guān)，讓床鋪和人一起下天坑。人們越聽越氣憤，怒火萬丈，邱山虎哪里是人?分明是魔鬼。多少孩子被他吞吃了父母，多少婦女被他吞吃了丈夫。石猴又將大家引到店中，打開暗地機關(guān)，現(xiàn)出一個陰森森的天坑。大家見了吼聲如雷，無數(shù)拳頭砸在他的頭上，一致要求將邱山虎、水氏和他的兒子丟入天坑中，來個滿門抄斬。石猴卻不同意，向大家解釋說：“邱山虎罪惡累累，血債如海，應(yīng)當(dāng)就地懲處。水氏雖是協(xié)從，但她是被迫而從。至于他的兒子就更沒有罪過了?！?/p>

大家一聽，此話有理，再無異議。邱山虎在一片喊殺聲中，自己用一根草繩吊在柳樹枝上結(jié)束了罪惡的一生，尸體示眾三天。水氏攜兒子跪在石猴的面前，拜了三拜，謝他不殺之恩，并當(dāng)即將兒子改名為再生。

石猴為民除了大害，擔(dān)心有人來刁難當(dāng)?shù)匕傩?，便在店門口貼上了一張紙條，上面寫道：

“太平黑店多少年，謀害人命知若干。

昨夜遇上小‘石猴，陰謀破產(chǎn)上西天?！?/p>

下面落款“江湖義俠石猴”。

人們用敬謝的目光，送走了石猴。都說：“石壯士為民除了大害，不亞于景陽崗武松?！?/p>

這一段歷史，石猴一直在腦海中蕩漾。那個邱再生是否還活著?又是不是學(xué)他父親做了坑人害人的事呢?直到今天，邱再生夫妻站在他的面前，他才放下心來。這個飯店是如何開 起來的呢?

邱再生十三歲那年，一天，他對水氏說：“媽媽，我想重把飯店開起來，你看如何?”

水氏搖搖頭：“再開飯店就好比閻王開店，鬼都不上門?！?/p>

“不，我看只要行得正，以誠待人，別人會信得過，也會諒解我們的?！?/p>

“人家不是怕那天坑嗎?”

“這有什么要緊，我們干脆把蓋子揭開，圍上欄桿，見客人來店，就向他講清楚，人家還怕什么呢?我看一定要辦，父親犯罪，我來贖罪，讓人家去評說吧!”

“那就試試吧!”

水氏點點頭，覺得孩子的話很有道理。

這個飯店就這樣又開起來了。開始人們是有點懷疑，可日子一久，飯店的名聲慢慢好了起來。

石猴兩眼不停地這里瞧瞧，那里看看，猛然看見了墻壁上貼的幾張鮮紅的獎狀和旅客留言。他連忙一張張細讀，心中又打了一個問號：這些事是真的嗎?他正沉思著，一個衣著講究的中年漢子向他介紹說：

“老同志，你不信嗎?”

石猴轉(zhuǎn)過臉：“信，怎么不信呢?”

那中年漢子說：“我是個跑長途運輸?shù)模ツ昵锏囊惶旌鸵粋€四川伙計同宿這個飯店。哪知那個家伙起了歹心，趁我熟睡之時用磚頭將我砸暈，搶走了我身上的1 000元現(xiàn)金。他正要越墻逃走，被水氏一手抓住后領(lǐng)窩：‘你半夜三更往哪里逃?那人心中有愧，只好如實認了罪。水氏將那人逮住，氣憤地罵道：‘好小子，你暗中作案，想侮辱我們店里的名聲，嘿嘿，你打錯了算盤。原來水氏自開門以來，一直都是白天休息，晚上為旅客放哨，幾十年如一日。水氏讓再生媳婦給我擦了傷藥。第二天將那家伙帶到了派出所。后經(jīng)查定，那家伙原是個慣盜，還欠有血債。水氏為治安立了一大功，當(dāng)即受到政府的表揚?！?/p>

那個中年漢子感慨萬分地說：“我那次要不是住太平店，早死定了?！?img align="center"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00/08/12/qkimagesjiwujiwu2008jiwu200831-3-l.jpg">

說罷，他瞟了石猴一眼。石猴用贊賞的口吻說：

“太平店名符其實了。”

這時，水氏送人回來，一見石猴，目不轉(zhuǎn)睛了一會兒，終于認出來了：“你就是救命恩人秀明哥?”

“你是水嫂?”

兩雙眼睛都濕潤了。水氏引他看了當(dāng)年他住過的地方，如今用鐵絲圍了欄桿，立了木牌，上面寫道：

殺人坑——邱山虎和他父親的罪行。

水氏告訴他，今天她又親手扭送了一個扒手，近幾年，她先后抓了幾十個扒手。石猴點點頭，又來到柳樹下，仔細地辨認吊死邱山虎的柳枝。他又在屋前屋后看過一遍，連說：“變了，一切全變了?！?/p>

晚上他躺在嶄新的床鋪上，久久不能入睡。這次不是心如刀戳，而是滿懷欣慰?！糐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