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友勝
1998年7月,我畢業(yè)于洛陽農(nóng)專,一所很不起眼的??茖W校。12月初,我拿著人事局開的分配介紹信到某鄉(xiāng)政府報到。被告知半年內(nèi)繳上7000元上崗費再作研究。我的父母親都已六十歲了,供應我上學賣雞蛋販青菜牙縫里摳錢已非常艱難,現(xiàn)在讓他們向哪里去弄7000元錢?借也無門啊。在我們?nèi)覟榛I錢愁眉苦臉的時候,一個遠房表叔來到我家說:“有個活不知您愿干不愿?半年內(nèi)一定能掙7000元?!备赣H一聽,霍地站了起來:“啥活俺都愿意。”“去撿破爛。在城里撿破爛很掙錢的,我給您找地方?!蔽覔踝∩n老得已渾身是病的父親,在母親的淚眼蒙朧中隨表叔去了河北的邯鄲。
撿破爛第一天邯鄲城因為我被翻了一遍
表叔把我送到邯鄲城郊的一個大雜院里。大雜院很大,住著五十多口子撿破爛的男男女女。表叔把我介紹給一個姓張的師傅,我喊他張叔。張叔把我安排在他屋子里。給他晚上暖腳,就是我倆擠在一張床上。表叔把我安排好后,向張叔說了一些多多關照的話就乘車回去了。歇了一夜,天明吃過飯,張叔扔給我兩個化肥袋子:“出來就是掙錢的,撿去吧。”
我掂著兩個袋子向城里走去,一路上把頭埋得很深,我不敢抬起頭來,我覺得路上所有的人都在對我指手畫腳“看,撿破爛的?!蔽业哪樆鹄崩钡?,淚水止不住地流。這樣游蕩了一天,傍晚的時候,我終于咬咬牙站在一個垃圾箱邊開始低著頭扒找。突然,我的頭一疼,同時聽到一個小男孩子笑著喊:“這個易拉罐給你,臭撿破爛的?!蔽铱吹揭粋€拉著媽媽的手一蹦一跳的快樂的小男孩,一股巨大的悲痛從心底涌起,我一口氣跑到城外的一個橋下,趴在地上放聲痛哭了起來。寒冷、饑餓、痛苦使我變得麻木,竟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
“就是這個孩子吧?!蔽冶蝗送菩眩澳闶墙屑t兵(我的小名)吧?”借著照到橋下的路燈光我看見兩個和我穿得一樣破爛的老大娘,我迷惑地點點頭?!鞍?,終于找到了??欤硞z把你送回去。”在回去的路上,又碰到了好幾位撿破爛的人,兩位大娘都招呼他們回去不要找了。顯然他們都是在找我。回到我的住處,已經(jīng)是凌晨四點多了。大雜院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其中的一個大娘說:“都去找你了。初來乍到的,別走得太遠了。你這個雜院的都去了東城區(qū),反正快天明了,也不去喊他們了?!眱蓚€老大娘又安慰了我兩句就離開了。我站在雜院里一直等到天亮,一撥撥找了我一夜的人都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陸續(xù)回來了。個個見了我都是說些諸如“剛出門要記著點路”、“別走得太遠”一類的話,因為我熬了一夜卻沒有一個人抱怨,沒有一個人說句難聽的話。相反,有人看到我滿臉的不安和慚愧,還反過來勸我:“小伙子,別見人就‘謝謝‘謝謝的酸腐氣,誰出門在外沒個災的難的?”等人都回來后,我卻發(fā)現(xiàn)張叔還沒有回來。有一個大叔告訴我:“老張頭去別的幾個大雜院了,邯鄲城總共有四個咱這樣的院子200多口人,昨天晚上等到你半夜還沒回來,老張頭就去通知了別的院子,一個院子負責一片地方全部撿破爛的人都去找。多虧你穿了件爛運動服沒有重樣的,否則你剛來一天誰認識你?不是給你吹的,昨個夜里邯鄲城被翻了一遍,別說一個大活人,就是一只老鼠也能翻出來。叫人家?guī)土T忙了,老張頭去招呼一聲,一會兒就回來?!?/p>
那一天,我一直心潮澎湃,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個撿破爛的群體,一群被社會譏諷、嘲笑、看不起的人,竟然把人與人之間的互助友愛、團結信任演繹得如此感人肺腑、驚天動地!當天我就拿著袋子坦然地去撿破爛了,誰有資格瞧不起撿破爛的人呢?
把骨灰盒送給了失主我挨了兩巴掌
陽春三月的一天晚上,大雜院的人都正在吃晚飯,楊大媽高高興興地回來了。她放下袋子就喊:“都來看看,我撿了個好看的箱子,還不知道里面裝的啥哩。”正在吃飯的人“嘩”地圍了上去。楊大媽從袋子里掏出一個古色古香、很精致的木箱子?!吧厦孢€寫著字呢!讓學生看看?!蔽覝惤豢矗刮艘豢跊鰵?,上面寫著“x x x之父”字樣,“是骨灰盒!”我失聲喊道。人一下子散去,楊大媽的臉色也倏地變得煞白。出門在外的最忌諱碰到這類晦氣事。楊大媽惡狠狠地一腳把骨灰盒踢了很遠:“誰家的子孫,把他老爹隨便扔?!蔽一琶Π压腔液袚炱饋?,問楊大媽在哪兒撿的?!敖夥怕房?。”楊大媽扔下一句話就回屋去了。我找張報紙把骨灰盒包住就攜著上了街。無論是什么原因丟了骨灰盒,主人發(fā)現(xiàn)后都會急得要瘋。我快步走到解放路口,剛站那兒就見到幾個焦急的人正在一路尋找著走來。我慌忙把骨灰盒放在地上,拿了報紙準備離開?!澳遣皇菃?”一個婦女首先發(fā)現(xiàn)了。幾個人忽地跑到骨灰盒前,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抱起骨灰盒哭了起來?!皠偛拍阍趺幢е?”那個婦女質(zhì)問我。我急忙解釋:“剛才這個盒子在那個墻角暗影里?!蔽抑噶讼屡赃叺膲?,“我覺得會有人尋找,就把它移到這路燈下。”“放屁,看你這個樣子就不足啥正經(jīng)人,準是你趁我們搬家時混亂偷出來的?!蹦莻€婦女一步跨到我面前對著我罵,唾沫星子吐了我一臉。我轉身想走開的時候,被另一個眼睛哭得紅腫的約十八九歲的小姑娘狠狠地打了兩個耳刮子。我的怒火騰地升了起來,死死盯住面前的丫頭真想撕了她。“你走吧,小伙子,怪我們一家人不好。”站在旁邊的一位滿頭銀絲的老太太拍了拍我的胳膊,然后又對著那位姑娘說道:“找到了就好,別惹我生氣了。”我氣鼓鼓地離開,忍著腮幫子的灼痛噙著一口腥苦的血。
從魚嘴里摳出500塊錢我請客找不著酒店
五月初的一天,我在一個家屬樓下的垃圾箱里扒拉著,看見一條發(fā)臭的大鯉魚嘴里好像塞著什么,我伸進去兩個手指頭夾出了一個小塑料包,里面竟然裹著500塊錢,5張嶄新的百元幣!在小說電視電影里才能看到的有人送禮把錢裝進茶瓶里夾在禮品盒里塞入魚肚里的荒誕事竟被我撞見了,更為荒誕的是受禮的人沒吃魚扔到垃圾箱里卻讓我得了個意外之喜。我當然很高興,想想出來也快半年了,已掙了八千多塊錢也快該回去了,幾個月里沒少麻煩大雜院的大伯大叔大媽大嬸老大哥大嫂子們,一旦分別還不知哪年哪月再見上一面。不說怎樣答謝他們總該請一頓意思意思吧?就按這500塊錢鋪排吧,我甩著手中的票子做好了打算。
第二天一早,趁大雜院的人都吃早飯的時候,我宣布請客。大雜院一下子沸騰了,幾個年輕些的高興得把我的肩膀拍得生疼。我讓他們先候著我去聯(lián)系酒店。“干啥?你包桌?”酒店的坐臺先生聽到這個消息像聽到了地球要爆炸一樣驚訝。“別做你的白日夢了,出去?!币门赃叺囊恍┬〗阍麃y笑。這還是好的,有的酒店根本不讓走進大門,離大門還有一段距離就聽見斥責:“去去,到別的地方撿破爛去?!边B續(xù)找了六家酒店,挨了六次斥責和嘲笑。最后我用電話向一家酒店預約酒席,但當對方聽說顧客是50多口子撿破爛的人時,錢給得再貴也不答應。沒辦法,我只有到菜市場買了100多斤豬肉。用三輪車拉到大雜院里煮肉吃。那一天,大雜院里香氣繚繞,笑聲陣陣,社會底層人有底層人的快樂。
五月底,我回了家鄉(xiāng)。面對著鄉(xiāng)領導不屑的目光和貪婪的嘴臉,我突然決定不繳上崗費了,半年大雜院的生活使我換了個人兒似的,當初柔弱自卑的我變得堅強和自信了起來。不繳上崗費,我難道就找不到工作?我在努力著。
(陳志剛摘自《當代青年》200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