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早春
1998年夏天,我與單位的一位同事出差美國,應邀到了美國仁斯利爾理工大學許教授家做客。許教授是美籍華人,到了他家,雙方都有異鄉(xiāng)逢知己的感覺。在他家逗留了一天,日程的安排不容許我們再呆了,但主人堅持還要親自陪我們去參觀世界勝境尼亞加拉瀑布。他說,凡他接待的客人,沒有不奉陪去逛這勝景的。到了北京,必得去逛故宮、八達嶺長城;到了美國東部,必得去逛尼亞加拉瀑布,不然,就是虛此一行了。
尼亞加拉瀑布,我們在中學的地理課本中曾讀到過它,知道它是美洲最大瀑布,說得它如何神奇、偉大。但從黑白制版的圖片上看,也無非是兩塊大小不一的窗簾布。我與我的同事在主人的盛情之下,不得不調整了訪美日程。越是有差異的事物,越富吸引力,越能勾起人的好奇心,我們倒要去看看這兩塊窗簾布的究竟。
仁斯利爾理工大學地處紐約州首府奧爾巴尼附近,北行至尼亞加拉瀑布,只半天車程,一天恰好夠一個來回,不必在途中過夜。隔日清晨,天剛蒙蒙亮,主人就陪我們啟程,我們乘坐的卡迪萊克小轎車,特別穩(wěn)當,風馳電掣,也如坐客廳中,幾乎感覺不到車外的聲響。我們就在這樣的“客廳”中神聊起來:從各人的身世聊到國際大事,從中國聊到美國,自然也聊到了瀑布,廬山瀑布、黃果樹瀑布、鏡泊湖瀑布、壺口瀑布……主人一邊駕車,一邊也參與神聊,他走過的國家很多,見過的瀑布也很多,但侃起瀑布來,他卻一概不予置評,只是說:當你們今天見到了尼亞加拉瀑布后,你們才有參照系,才能論長短,評優(yōu)劣。
近午時分,我們都有幾分倦意,昏昏欲睡。忽然,我們一下驚醒了,似有悶雷在地殼中滾動,莫非碰上了地震?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打開車窗,悶雷又像是從地殼中滾到了空中。主人對我們的驚愕不做任何解釋,只是說:“快到目的地了。過一會,你們還可看到奇異景光哩!”車在行駛,悶雷在滾動。大約過了幾分鐘,只見車的前方灰蒙蒙一大片,萬里晴空,惟獨這一片在鋪云布雨,彩虹交織。不經(jīng)主人點明,我們也意識到,前方就是我們的目的地——尼亞加拉瀑布。
車進入了尼亞加拉市。該市以瀑布命名,據(jù)說人口只十來萬,但名氣很大,各國政要、大亨,大都在此留下過他們的足跡,一些重要的國際會議也在這里召開。我們的車東轉西拐,終于在靠近瀑布的地方,找到了一個泊車位。據(jù)主人說,今天因不是大禮拜,不然,要找到一個合適的泊車位,比上天還難。
下了車,主人把我們領上一個小山丘。沿路人流如注,白人、黑人、黃種人、棕種人……似乎全世界的人種都匯集到了這里,其中還有拄拐杖、坐輪椅的老年人和殘疾人。尼亞加拉瀑布能讓如此多人傾慕,該不是徒有虛名吧。
登上山丘,舉目一望大小兩處大瀑布,就有一種石破天驚、山崩地裂、自己隨時將被撕裂被掀翻的感覺。在這里,人變得渺小了,成了滄海一粟、落地敗英。
主人為我們當起了導游,他撕破嗓子向我們介紹瀑布的情況。在震耳欲聾的瀑布沖擊聲中,我一句也沒聽清晰。好在有說明材料在,事后翻閱,才知這瀑布處在美國和加拿大的國境線上。較小的瀑布屬于美國,高五十五米,寬三百二十八米;較大的瀑布屬于加拿大,高五十四米,寬六百四十米,呈馬蹄形,故稱馬蹄瀑布。大瀑布的瀉水量占總瀉水量的94%。
主人又將我們引向河岸,憑票登上了一游輪,在入口處每人領到了一件塑料雨衣。上到船上,只見船上無一處不是濕漉漉的,座椅形同虛設,誰也不敢落座。船離開岸邊,向瀑布駛去。將近瀑布時,船顛簸不定,只見河水在不停地打著旋子,形成無數(shù)個旋渦,似有無數(shù)蛟龍在水下掀風作浪。
游船開始駛進美國瀑布一邊,來不及穿上雨衣,就已淋了一場大雨,頭發(fā)茬里都是水,剛舉起的照相機也望水而縮進了懷中。這瀑布不像“疑是銀河落九天”的廬山瀑布那樣峻急而縹緲,有其緩急的節(jié)奏,它是傾瀉而下,有如“黃河之水天上來”,只有轟轟作響的一個音符。自天而降的水柱濺起的浪花比瀑布本身還高。在船上幾乎分不清哪是瀑布,哪是因瀑布而起的浪花。在這里,水沸騰了,瘋狂了,彼此在追逐、碰撞、擠壓、廝打、拼殺,并且力竭聲嘶地吶喊、咆哮。整個戰(zhàn)場烽火連天,烏煙瘴氣,遮天蔽日。
我們揣著一顆戰(zhàn)栗和恐懼的心離開了較小的美國瀑布,船改向駛進了加拿大一方的馬蹄大瀑布。在這里,水的戰(zhàn)斗場面更大更壯烈了,船顛簸得也更厲害了。我曾領略過壺口瀑布的暴烈和威嚴,一江廣袤無垠的水注入壺口的傾瀉之勢,有如排山倒海,但我仍敢站在壺口下的一塊大石頭上,去端詳瀑布一疊疊浪花,去品味迎面狂風的拍打??墒窃谶@里,雖有船的載體,我卻被挾持在同事的腋窩底下,他生怕我被風浪吹打倒。幾次想掏出相機拍照,但瀑布似乎在拒絕一切拍攝,游客手中的相機都懾于它的淫威,不敢輕舉妄動。我們在這大瀑布底下,在鋪天蓋地的水柱旁邊,在傾盆如注的水花中間,只感到天在塌,地在裂,莫不是“水山暴發(fā)”!山洪暴發(fā)!我們這些被殃及的“船魚”,有的緊緊互相摟抱著,有的緊靠依傍物,不見任何動靜和表情,有的抱頭鼠竄,有的尖喊尖叫,只有個別弄潮兒,索性脫了雨衣、上衣,赤膊著,在船舷上昂頭挺胸,任憑風吹浪打,為水的瘋狂大戰(zhàn)吶喊助威。
船的前方有一大片灰瘙鸕幕煦縭瀾紓瀑布激起的水浪高不可測,它莫不是宇宙的大黑洞!我們正為面臨它而捏一把汗時,船卻怏怏地掉轉了頭,沒讓我們再去冒險了。這樣,馬蹄大瀑布與我們只能算是擦肩而過,我們只算是看到了它的一點邊緣,沒有深入到它的腹地,沒有看到猙獰的真面目。也許人的生命極限只能靠近它的邊緣吧,不知冒險家是否進入過它的腹地?
船到岸了,眺望遠去的河水,浩瀚而平緩,只是仍然在打著旋子,似乎不堪剛才瘋狂大戰(zhàn)的疲憊而在喘著粗氣。而我們也長舒了一口氣,剛才那惴惴的心平息了下來,而且感到無限的欣喜和滿足,一種人生經(jīng)歷中豐收的滿足,大自然賦予人類無限風光的滿足。
在返程的車上,許教授問我們觀感如何,尼亞加拉瀑布與其他瀑布比較怎樣,并說,你們是搞文學的,定會有繪聲繪色的描寫。我與我的同事都無言以對。老子曾經(jīng)說過,凡物太大了就沒有形,聲音太大了就不可聞。真是“聲真不世識,心醉豈言詮”。對尼亞加拉瀑布,我們只有感受,不能描繪,也許是“象外之意,系表之言”都是“蘊而不出”的。
責編謝欣